首演之夜的第二天,我又去了文海之家。這些日子和莉莉一起沒日沒夜地苦練,我已經好幾個星期沒去那裡了。
書店裡還是那麼冷清。爲什麼願意接觸文字的人越來越少?
聽到門上的鈴鐺響,店主從報紙後面擡起頭。
“看看是誰來了!”他這話裡聽不出是高興還是諷刺,又或許兼而有之。
我對他點了點頭,然後徑直走進店裡。
伊戈爾站在書架旁,從表情看不出是歡迎還是冷漠。
“你們就當我不在吧,”店主說,“況且我對美國的禁酒令(1920年1月17日凌晨0時正式生效)更感興趣。看看這張照片,他們把瓶子裡的酒往溝裡倒,這些人肯定是瘋了!”
說着他繼續低頭研究報紙上那些瘋人瘋事,我則自顧自地走到了書架旁。
“聽說昨晚你們那裡的新劇很受歡迎?”伊戈爾說。
“和我沒什麼關係。”我說,“何況既然我已經出來了,就不想再談論那裡面的事情。”
伊戈爾見我語氣如此冷漠,也就不再多說。
我想盡力表現出對他的漠視,可當我走到書架旁,站在他身邊時,心跳還是會不由加速。
“我們這裡剛來了一些新書,你可以看看。”伊戈爾說。
如果剛纔那句是出於禮貌的問候,那麼這句便是職業的應酬。
我站在書架前看了看,不一會兒就覺得眼花繚亂,不知從何下手。我想問問伊戈爾,還是忍住了。最後我抽出一本上次翻看過的托馬斯·哈代的《無名的裘德》,心想就是它了。
伊戈爾默不作聲地把書拿過去幫我包起來。期間我看了看店主,他還在皺着眉頭研究美國人的荒唐行徑,還不時地搖頭咂嘴,彷彿在慶幸自己幸虧沒出生在那個瘋狂的國家。
伊戈爾把包好的書遞給我時,我很想問問他下班後有沒有時間,我想向他請教一下關於書籍的問題。但想想自己之前的冷漠態度,突然提出這樣的請求會很唐突,便放棄了。
走出書店的時候,我以爲店主不會再理我。實際上他似乎一直從報紙上勻了一部分注意力給我。
“這麼快就走啊!”他擡起頭來說。
我朝他微微笑了笑,拉開玻璃門走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玻璃門關上的那一剎那我彷彿用眼睛的餘光看到書店裡的伊戈爾在隔着玻璃看着我的背影。
我不想這麼早就回克羅斯溫,便一個人在街上逛了半天,最後在本傑明﹒富蘭克林故居旁邊的街角處找了家人少得幾乎門可羅雀的小館子坐下,要了杯熱飲料,開始讀這本剛買來的《無名的裘德》。
讀書似乎總會讓人忘記時間。當我想起來擡頭看天色的時候,看到的已經是滿街燈火。我趕緊合上書,看了看櫃檯後面的服務生。儘管有意迴避了我的目光,可我還是分明看到了他臉上有些埋怨的表情。我向他投了個抱歉的微笑,拿起書小跑着離開了這家只剩下一個客人的小店。
到了街上我才知道,豈止是“天色已黑”,從清冷的街道不難看出,顯然夜色已深。街道上幾乎已經沒有了人煙,我不由地有些害怕,便裹緊外套小跑着朝劇院趕去。
走了沒多久,天上便下起細細的小雪。我裹緊圍巾,一路哈着白氣。街道上一片寂靜。我一路聽着自己急促的腳步聲,越聽越緊張,後來甚至覺得街道上不只我一個人的聲音。可我扭頭看了好幾次,空曠的大街上除了我根本沒有其他人。這個時候,哪怕看到一個乞丐都會讓我心安一些。可是一個人影都沒有。我不由地感覺奇怪,以前在東區的時候晚上回家還能見到不少人,這繁華的市區晚上爲何反而如此清冷?我不由地加快了腳步,路過一扇櫥窗的時候,用餘光看到玻璃上同樣有一個步履匆匆的身影在和我並肩奔跑。我不由地轉頭看了一眼,不看可好,一看之下嚇得我一個激靈。我看到玻璃中反射出街對面的一個影子,和我朝一個方向快速移動着,但速度明顯比我快很多,我看到它的時候幾乎只是一閃而過,嚇得我猛地就停了下來。停下來的時候已經是氣喘吁吁,但我似乎是本能地壓住呼吸,豎起耳朵去聽周圍的動靜。周圍仍舊是一片死寂。我睜大眼睛快速掃視着四周,街邊只有高大灰暗的建築,在漆黑的夜色中顯得極爲詭異。高度緊張的我並沒有在地毯式的目光搜索中發現任何異常,但周圍黑暗詭異的環境還是讓我極其不安。我扭頭打算繼續趕路,可就在這時,我察覺到了一點異樣。在一盞街燈昏暗的燈光下,我發現一座建築物的影子彷彿有了一點偏移。雖然只是一點極不明顯的移動,還是被精神高度緊張的我察覺到了。我將掃視的目光快速轉回到那個位置,仔細看着那個影子。一看我就覺得不對勁,可是哪裡不對,又一時說不上來。我就這麼盯着它足足看了好幾秒鐘才猛地反應過來——以我本身和路燈的角度,我應該根本看不到那座建築物的影子纔對!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心中不由一驚。而與此同時,更令我驚訝的一幕發生了——我看到那個影子又在慢慢地移動。但那根本就不是一個影子的簡單位移。因爲一個物體的影子再怎麼移動,它的形狀應該是不變的。可我看到的影子卻在不斷地變幻着形狀,與其說是影子,更像是一灘黑水在地上不斷蔓延。當我想起這個比喻的時候,不由地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因爲那個黑影好像是有生命的,它在尋找我的位置。
這一想法促使我扭頭就邁開大步繼續跑。我沒法跟自己解釋這是怎麼回事,只是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的逼近。當一個東西追着你的時候,逃跑便是一個人天生的本能。我邊跑邊忍不住往後看,越看越害怕。因爲我看到那影子如同黑色的無聲之火在地上迅速蔓延,很快就覆蓋了整條街道。與此同時,我隱約聽到一種窸窸窣窣的聲音,不是很清楚,但當我聽到它的時候,心裡面又是猛地一緊。因爲這聲音像極了我那晚在閣樓裡聽到的那種類似於竊竊私語的詭異的聲音!我頓時就嚇得寒毛都豎起了來,那種聲音聽上去就像是魔鬼的低訴,彷彿是能將人的魂魄勾走的奪魂魔咒!我嚇得連驚叫的力氣都沒有了,只知道撒開兩腿拼命地跑。雖然我不知道那能快速蔓延的黑影到底是什麼,但心裡清楚,一旦被那東西追上肯定沒好下場!我就在這種神經高度緊張的狀態下跑了不知多長時間,直到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肺和心臟彷彿要爆炸,才豁出去又回頭看了一眼,巴望着那黑影沒追上來。身後果然一片寂靜,沒有任何異常。我停下來歇了口氣,待喘息稍稍平穩,我穩住呼吸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聽,那種如同鬼魅般的聲音也消失了。我這才鬆了口氣,一隻手扶牆支撐着自己幾乎已經虛脫的身體。我突然就覺得不可思議,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剛纔那究竟是什麼聲音?還有那可以在地上迅速蔓延的黑影,究竟是什麼鬼東西?越想越覺得這一切極其荒唐,簡直就像一場噩夢。或許這就是一場夢?亦或是我自己的幻覺?我竟然被自己的幻象嚇得瘋狂逃竄、狼狽不堪?
就在摸不着頭腦的時候,我無意中瞥見路的另一邊有一團白花花的東西緩緩飄過。定眼一看,原來是一隻長着雜毛的白貓。那貓原本悠閒地踱着步子,一看到我,先是警惕地停了一下,縮了縮身子,然後快速邁步跑開了。切,我心想,貓永遠都成不了人類的朋友。狗見了人就從來不會躲。其實我向來就不喜歡貓,若不是自己這麼狼狽,沒準會隨手撿起一塊小石子丟它。這麼想着我打算回過頭去,給它一個輕蔑的眼神。可就在我轉過頭去的時候,看到的竟是讓我驚得說不出話的一幕——那隻貓在路邊快速奔跑着,遇到了地上剛剛蔓延過來的黑影——我還以爲那黑影不會再出現了——當我反應過來那是什麼的時候,那隻貓已經不見了。對,就是不見了。它一碰到那黑影,瞬間就如同融化在了裡面,眨眼的功夫就化得連渣都不剩。我先是一愣,還以爲自己花眼了。當我好不容易反應過來的時候,整個人嚇得幾乎當場癱軟。那黑影又來了!這次肯定不是什麼幻覺,一隻活生生的貓在我眼皮底下就這麼消失了!我傻愣愣地呆在那裡,看着黑影如同瘟疫般在街道上快速蔓延,竟然邁不動步子。那種鬼魅般竊竊私語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而且比之前更響亮更嘈雜,鋪天蓋地的耳語聲在腦中嗡嗡作響,吵得我幾乎快要崩潰。就在愣神兒的功夫,我眼角的餘光瞥見身邊的牆上好像有什麼異樣。定眼一看,就在我手扶着的這座建築物的外牆上,黑影幾乎已經覆蓋了正面牆壁,眼看就要蔓延到我的手上了!我大叫一聲趕緊把手拿開,同時撒開步子繼續沒命奔逃。
我拼命想甩開那種鬼魅奪魂般竊竊私語的聲音,同時又不敢往後看,生怕會看到那能吞人的黑影就貼在身後,一轉頭就會瞬間被吞沒得連骨頭渣都不剩。可是我的耳朵分明能聽到那鬼魅的低語聲越來越近,彷彿就在腦袋後面。我嚇得幾乎沒了魂,不停地祈禱快點到達劇院,可腳下的這條路似乎就是沒有盡頭。我幾乎有些慌不擇路,眼下就想找個地方先躲躲。可是敲了路邊好幾座建築物的房門,沒有一個人應答。我驚慌得幾乎瘋掉,眼看着鋪天蓋地的黑影就要蔓延到腳下,嚇得就差哭爹喊娘。可是我沒有力氣喊,到了最後幾乎連跑的力氣都沒有了。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停下,打算就這麼放棄了。想了想剛纔那隻貓消失的速度,應該也不會有什麼痛苦吧。我抱着《無名的裘德》,心想如果能回到幾個小時之前,回到文海之家裡的那個下午,我一定要對伊戈爾說出本想說的那句話。可惜生命中沒有如果,一切總是來得太快。這時我的身邊剛好有一扇櫥窗,我透過玻璃最後看了一眼自己。周圍的黑影鋪天蓋地地向我聚攏過來,我不忍心看到自己絕望的眼神,可當我看到玻璃內側的那一剎那,卻驚訝地發現裡面的自己絲毫沒有害怕的樣子,反倒是一種輕鬆、自然,甚至是很從容愜意的神情,彷彿周圍聚攏過來的不是可怕的黑影,而是冬日裡溫暖舒適的陽光。我被自己的樣子嚇到了,這是我嗎?我怎麼會是這種表情?我異常驚訝地看着自己的影子,下意識地擡起一隻手摸摸自己的臉頰,看看玻璃裡面的影子是否也會做同樣的動作。果然,裡面的我也擡起一隻手,卻並沒有去摸臉頰,而是將手掌橫在脖子前面,做了個切割的動作。
我驚訝地張大眼睛。就在這時,我看到黑影已經蔓延到了腳下,如同黑色的藤蔓一樣沿着我的身子向上攀爬,像是要將我包裹在黑色的繭裡。我驚恐地看着這一幕,同時驚訝地發現玻璃裡面的自己竟然似乎很享受這一過程,竟在陰險地笑着。我突然意識到,原來玻璃裡面的影子不是我自己,而是另外一個人。她看着我被吞沒,並幸災樂禍地冷笑着,欣賞着我的死亡。
她是誰?我恐怕永遠不會知道了。因爲無數藤蔓一樣的黑影已經蔓延到了我的胸口。這是我看到世界的最後一眼了。我閉上眼睛,等待着自己的無聲消失。我這條從上天那裡借來的生命,終於可以還回去了。母親,謝謝你用生命爲我換來的健全與自由,哪怕它是這麼短暫,卻給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快樂。我二十載的生命,直到最後的這幾年纔是真正地活着!
當——當——當……
綿長而悠遠的鐘聲響起。是爲我敲響的喪鐘嗎?我睜開眼睛,以爲會看到一片虛無,看到的卻是令我無比驚訝的一幕——我身上的黑影以比剛纔快十倍的速度迅速退去,轉眼的功夫就從我的身上褪下,瞬間就消失在了大街上。我試着轉動一下脖子,扭頭看了看四周。周圍一片寂靜,卻沒有一點黑影的痕跡。那種鬼魅索魂的聲音也消失了。街道又恢復了正常的樣子,彷彿剛纔什麼也沒發生過。我試着挪了一下腳步,發現自己還能動。
我沒死?
這個想法讓我如同剛從籠子裡放出來的動物一樣,既興奮又害怕。我強迫自己定了定神,確認了一下方向,便拔腿繼續朝克羅斯溫跑去。
我不知道,也不會看見,在我離開之後,一個身影從建築物的牆角後面走了出來,靜靜地站在那裡,看着我逐漸消失在街道盡頭紛紛揚揚的落雪中。
看到克羅斯溫劇院的時候,不知是沒有力氣了還是已經麻木了,我那麼想哭可就是哭不出來。劇院大門上的金屬把手簡直就像救命稻草。我伸出手去用力一拽,低着頭就沒命地往裡衝。
如果不是我嚇壞了,撞到一個人不會讓我反應這麼大。
我大叫着猛地擡頭,還以爲自己撞到了鬼。
身材高大的雷德威爾幾乎被我撞了個趔趄,用他後來的話說就是,我鬼叫着睜大了眼睛,看上去再差一點就要瘋掉了。而我的確是嚇得不輕,用了好幾秒鐘才反應過來面前站着的人是誰。
“你瞎撞什麼!”雷德威爾顯然是被那一撞氣得不輕,瞪着眼就開始訓我,“見着鬼了嗎!”
我大口喘着氣,根本就說不出話來,一隻手朝後扶在門上,驚魂未定地看着他。
“你今天下午怎麼沒排練?”雷德威爾沒好氣地質問,低頭一眼看到了我懷裡的《無名的裘德》,“你還是先把動作練好了再看書吧!”說着大步走過來,一把推開我就要開門。
“不,雷德威爾先生!”我趕緊用背頂住大門,“您不能出去!外面……”
雷德威爾不耐煩地瞪着我:“外面怎麼了?世界大戰又爆發了嗎?”
“外面有……”
“鬼”字還沒說出來,雷德威爾大手一揮就一把將大門拉開。我驚恐地看向外面,只看了一眼就愣在原地。
外面的街道上竟然出現了行人!
雖然只是寥寥幾人,卻顯得整條街道立刻恢復了生機。最重要的是,黑影沒了,一切又都恢復了常態。一輛有軌電車剛好從門前經過,叮噹的聲音彷彿在宣告着外面世界的正常。
傻愣愣地呆在那裡的時候,雷德威爾已經不用分說將我推到一邊邁步出去了。
“你最好集中精神給我加緊排練,”他在門外轉過頭來跟我說,“再這麼神經兮兮的,就取消你的參演資格!”說完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走入寂靜清冷的夜色中。
我回到閣樓裡,生氣爐火,站在壁爐前看着火光。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在心裡對自己說。絕不能讓雷德威爾取消我的參演資格!《安琪拉之歌》是我一直在等的。故事裡主人公的經歷和我的經歷太像了,這部劇簡直就是爲我寫的!雷德威爾怎麼可以讓莉莉演女主角?她從小養尊處優,怎麼經歷過沒有自由的苦日子,又怎麼能演好這一角色?我比她更有資格演這部劇!雖然我只是個配角,可我一定要演好!只有我才能真正體會這部劇的意義所在!這部戲劇是爲我而上演的。它是我的,它是我的!
這樣想着,我今晚經歷的恐懼頓時無影無蹤。
“別自己嚇唬自己了!”我對自己說,“最大的恐懼不是生命的消亡,而是夢想的破滅!”
《安琪拉之歌》就是我的夢!
我看着爐膛中的火光,如同我的熱血一樣熊熊燃燒。生命不息,我就必須讓它有意義!
《安琪拉之歌》的後續劇本很快就來了,並且開始有了我的戲份。爲此我加班加點晝夜苦練,即使是在吃飯睡覺的時候也是在不停地揣摩劇本。我的戲份並不多,但又不同於伴舞演員,我是單獨出場的,扮演Naija公主的影子,在她休息的時候,出來描繪她的內心世界,類似於電影裡的旁白。
莉莉自從出演成功,就跟換了個人一樣,整個人變得神采奕奕,再也沒有了以前畏首畏尾的受氣包模樣。雖然不用我整天陪着,不過偶爾見了我還是會禮貌地客套一下。
“這多虧了你啊,克洛伊,”與其說是感謝卻更有施捨的意味,“沒有你的鼓勵與支持我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這和你自己的努力也分不開。恭喜你啊!”我說,“怎麼樣,本傑明·格蘭特有沒有向你獻殷勤?你應該可以大膽地面對他了吧!”
“他啊……”莉莉說,“有些日子沒見到他人了,好像自從公佈的出演名單裡沒有他的名字之後就再沒出現過,不會是生氣了吧?”
莉莉這麼一說我也猛然想起,演員名單公佈之後感覺本傑明·格蘭特突然沉默了,仔細一想,好像從那之後根本就沒見到過他人。難道他一氣之下不在劇院工作了?他可是克羅斯溫的主力演員,以後總會有他的用武之地!
莉莉好像有些失落,不過這跟成功的喜悅比起來,似乎已經微不足道了。只要她莉莉·艾施聲名鵲起,以後會有更多的本傑明·格蘭特投懷送抱。
有的時候一個人成功了,以前一直放在心上的東西反而變得無足輕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