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悄無聲息地走進了,倫敦卻依然寒冷。街上的行人仍舊很少,整個城市依然沉浸在一片寂靜的蕭瑟之中。一個報童穿着破舊的棉衣,在街上一邊跑着一邊叫賣手中的報紙。如果上帝願意,他真希望能再爆發一次世界大戰。那幾年的報紙就比現在好賣多了。時運不濟啊,那些有錢的人寧願花大把的錢去吃喝玩樂,也不屑於把零錢施捨給那些連溫飽都得不到的孩子!報童跑着跑着,突然在拐彎的地方和一個人迎頭撞上。他幾乎沒看到那個人是怎麼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等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四腳朝天,手裡的報紙也掉在了地上。
“對不起!對不起……”報童一邊從地上爬起來,一邊說着抱歉。世態就是這樣,窮人的孩子摔倒了,還得自己爬起來跟人家說道歉,不然有錢的人會怪你弄髒了他們的衣服。可就在他轉過身子準備去撿掉在地上的報紙時,卻發現它們已經被人撿起來遞到了自己跟前。
“謝謝您!先生……”報童雙手接過報紙一邊說着謝謝,擡頭想看看面前的這個好心人,卻頓時就愣在了原地。
“請問,”面前的那個人低頭看着他說,“這裡是倫敦嗎?”
報童擡頭看着他突然說不出話來,只是愣在那裡,機械地點了點頭。他從沒見過這樣的人,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斗篷,風帽拉得很低,幾乎看不到那人的眼睛,只能看到沒有血色的臉,和兩片微啓的說話的嘴脣。
“謝謝。”那個人微微笑了笑,把報紙遞給孩子,繼續往前走。
報童瞠目結舌地看着他走開,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只覺得手裡的報紙有些不對勁。低頭一看,報紙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點燃了!奇怪的是它們並沒有着火,而是從剛纔那個人拿過的那一邊開始逐漸化成灰燼,眼看就要蔓延到自己的手上了。報童趕緊把手裡的報紙丟掉,報紙就在地上像自燃一樣瞬間消失,最後連灰燼也沒有了。
春天——正像人們所預料的那樣,不是以溫暖的春風,而是以冰涼的冷雨——宣告了自己的到來。那幾天我把自己整日關在閣樓裡,卻始終沒有想通自己所面臨的問題。莉莉·艾施死亡當晚是克羅斯溫最混亂的一天。據說她的父母帶着警察風風火火地一起來了,鬧得整個街區都不得安寧。當晚我在閣樓裡聽到下面一陣喧囂,縮在牆角戰戰兢兢地不敢出聲。艾施先生帶來的人砸壞了大廳裡所有能砸的東西,後臺和化妝室也被他們弄得天翻地覆,劇院裡沒有一個人敢吭聲。已經下班的院長剛回到家又被打電話叫了過來,被艾施先生指着鼻子破口大罵,揚言如果不趕緊給他們一個交代,他就要放火燒光克羅斯溫,讓裡面所有的人都爲自己的女兒陪葬!他的這句狂言還沒來得及兌現,更加離奇的事情就發生了。就在莉莉·艾施死後的第二天,他的父母親被人發現橫屍別墅。據警方說報案的是他們家的傭人,打電話的時候說話一個勁兒地哆嗦,警察聽了好長時間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趕到艾施家別墅的時候,傭人離開豪宅遠遠地等在大門外面,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了。她說自己家的主人肯定是惹怒了魔鬼,纔會死成這個樣子。警察想問她幾個問題,她卻一直在那兒胡話連篇,看上去已經神志不清了。一個警官讓她帶路,她卻死活也不肯再踏進那座別墅一步。警察們無奈,只好自己走進偌大的豪宅去找艾施夫婦的遺體。結果當他們在臥室門口看到兩人屍體的時候,嚇得都不敢進去,其中一個年輕的探員當場就吐了,儘管那天早上他根本就沒吃東西。這些話都是一個家裡有親戚在警局工作的同事在劇院內部傳開的,被人們越傳越邪乎,簡直就是“血腥瑪麗”再世。那個傳播消息的人一再聲稱這絕對是獨家報道,警方對外已經封鎖了消息,聲稱艾施夫婦是喪女生悲自殺身亡。而那個見過他們死相的傭人,從那之後就喪失了語言交流能力。
風浪過了好幾天才逐漸平息,劇院裡的恐慌氣氛也有所減退。一個禮拜之後的一天雖然下着雨,可是如果我再不出來透透氣,不是被自己的想象嚇死,就是會被在閣樓裡活活逼瘋。
“文海之家”在雨中看起來就像是一間被人遺忘的小屋子(其實自從我來到這個地方起,它就沒有紅火過)。我捋了捋溼漉漉的頭髮,輕輕地推開門進去。店主維克托爾森聽到門上的鈴鐺響,從櫃檯邊擡起頭來。當我以爲他會像往常那樣熱情地跟我打招呼的時候,他卻只是出於禮貌地對我微微一笑:“歡迎光臨,請隨便看看!”
如果是在以前,我一定會想出點法子調侃他。可我現在明顯沒有那個心情了。
“您知道的先生,”我有些自嘲地笑着說,“‘醉翁’又來了。請問伊戈爾在嗎?”破天荒的第一次,我上來就坦白了自己的來意。我不想再借用任何的理由來掩飾自己了,把自己關起來的這幾天,我的心裡一直在想着一個人。他就在這兒,他就是我頻頻造訪這裡的真正原因。他一直在我的心裡,可我之前卻總是用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掩飾這一點!但今天,就在這個覺醒的日子,我冒着雨專程爲他而來,就是要告訴他之前一直沒有勇氣對他說的話:我知道自己一直想要的是什麼,也明白能夠爲此放棄什麼——我願意放棄一切跟你走,再也不要追求那些沒有意義的虛榮,而是要從此摘下面具和你一起去尋找一條叫做心靈的河流!
“抱歉,小姐,”店主平靜地對我說,“這裡沒有叫伊戈爾的人。”
“他不在?”我說,“店裡就您一個人?”
“不,”店主搖搖頭,好像從來不認識我似的,“從來沒有一個這樣的人,這個小店裡只有我自己。”
我聽了先是一愣,隨後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您就別拿我開玩笑了,”我說,“謝謝您的好意,可我今天狀態不太好,所以……”
“不,小姐,我沒有跟您開玩笑。”店主一本正經地說,“您恐怕是找錯地方了。”
我頓時就不笑了,改爲一臉疑惑地看着他。如果是一個不夠自信的人,這時候一定會跑到店門外邊去擡頭看看店名。可是我確信自己不會走錯,絕對不會!這裡對我來說太熟悉了,我閉着眼睛也不會走到旁邊的店裡去!
我站在櫃檯前盯着他看,等着他突然放生大笑,然後像以前那樣大言不慚地跟我調侃。
可是他看我的眼神越來越陌生,好像以前從沒見過我。
“要是您忙,我就先不打擾了。”我說,“如果伊戈爾回來了,請您轉告他……”
“我很想幫您轉告,”店主說,“可是他恐怕不會來,因爲從來沒有這樣一個人來過。”
我頓時就無話可說了,可還是有些不甘心地朝裡面張望了一下。一排排的書籍默默地陳列在木製的架子上,彷彿真的沒有任何人存在的跡象。
“打擾了,先生。”我勉強地說出這句話,隨後低頭轉身走出了書店。
走在路上,我幾乎沒有了方向。街上的行人在我的身邊冒着雨匆匆地來回穿梭着,我卻像是一隻透明的影子一樣,在人羣中機械地邁着步子。我已經忘記了哭泣,可雨水就像冰冷的眼淚一樣不停地在我臉上流淌。
先是一直和我作對的安娜貝絲被告知是我自己捏造出來的,然後是我一直深愛着的伊戈爾,他曾經是我心靈唯一的港灣,是我不讓這座城市把自己吞沒的唯一寄託。我曾經爲了自己所謂的追求而忽略了他,以爲他一直會在那裡,等結束了這一切我隨時可以回來找他。可是……
不知不覺地,我已經走到了特拉法爾加廣場。天不作美,所有的鴿子都回巢避雨了,小廣場上一片空寂。長椅上坐着那個我曾經遇到過的詩人,他正打着把黑色的傘,坐在長椅上靜靜地看着雨景,就像個天真好奇的孩子,又如同歷盡滄桑的老者。
我默不作聲地坐在他的旁邊,他從傘下轉過頭來微笑地看着我。
“您好像很傷心哪,小姐。”
我也想對他微笑,可是嘴角剛抽動了一下,眼淚就差點流出來。
“先生,”我輕聲地問他,“您見到過鬼魂嗎?”
“我一直很希望能見到,”他說,“但是很可惜……怎麼,您見到過?”
“而且還愛上了。”我說,“可是他就那麼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從我的世界裡。”
“如果是那樣,”他說,“每個人都見到過鬼魂。他們就這麼奇蹟般地走進你的世界,然後又悄無聲息地在你的生命裡消失。”
“所有美好的東西都這樣嗎?”
“是的。這樣我們才能明白什麼是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
“可最珍貴的東西爲什麼總要錯過呢?”
“這就是我們的愚笨所在。”他說,“這就是生命。”
我想我明白詩人的意思了。生命的意義就是在失去之後,懂得什麼纔是最珍貴的。而不是在那之前。這就是生命教會我們的方式。
當我走回到“文海之家”所在的查令十字街的時候,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點從高空落下,街道兩邊石砌的店鋪小房靜靜地在雨中接受洗禮,有如被蒙上了一層夢幻的面紗。我站在路的對面靜靜地看着“文海之家”,此時的情景讓我想起了初次見到他時的情景:一面流水的玻璃,一個穿着白色衣服的身影。現在想想,那個景象或許只是我看到的一個幻影,一個朦朧雨幕中捉摸不定的幻影。我把這個幻影當成了一個真實的人,並無法剋制地愛上了他。
“風雨無情啊,姑娘,”身後的花店老闆說,“店裡一下又冷清了很多!”
我回頭對着他微微笑了一下,突然好像想到了什麼,邁步就朝對面的“文海之家”走去。
走進書店我沒跟櫃檯後面的店主打招呼,而是徑直走到裡面的書架前,隨意從上面抽了一本書,接着走回來一把將書撂到了櫃檯上。
櫃檯後面的店主擡起頭來看了看我,想說什麼卻被我搶先開口。
“請幫我把書包起來。”我說。
店主又疑惑地看了我一眼,隨即把書拿了過去,轉身扯下一塊草紙,笨手笨腳地在櫃檯上開始擺弄。擺弄了半天,他還沒把書整齊地包利索。我一直看着他,他則一直皺着眉頭。
“您根本就不會弄。”我說,“現在您可不可以告訴我,以前那個包書很在行的人哪兒去了?”
店主放下手中不成樣子的活計,嘆了一口氣。“我跟你說過了,從來沒有過那個人。”
“那我一直見到的就是鬼魂嘍?”我說。
“你既然能見到鬼,當然也能看見它給你包書。這個店裡根本就沒有在行的人!”
我頓時就無話可說了。這麼說所有關於他的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幻想?
“我知道自己的服務態度不好,手藝也差,所以客戶想象店裡有一個各方面都好的人也很正常!”
“您曾經是個很熱心的店主,”我說,“難道您忘了嗎?”
店主揚了揚眉,做了個“我有嗎”的表情:“那可能也只是你的臆想吧。”說完把包得一塌糊塗的書推到我跟前,“抱歉包得很爛。”
我默不作聲地付了錢,拿着那本書走出了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