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着冷雨一直在街上逛着。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兒,要做什麼,好像完全失去了方向,樓房林立的倫敦突然成了一片沒有生機的荒原,我迷失在雨幕中,腳下的街道和兩邊的建築彷彿都只是雨中的幻影。我就這樣一直漫無目的地逛到天黑,直到街上的行人逐漸稀少了、不見了,雨幕中只剩下空曠的街道和昏黃的街燈,我纔想起該回去了。可我能回哪兒呢?克羅斯溫簡直就是個隱藏着死亡危機的鬼城,而且現在已經明顯沒有我的容身之地。這麼晚火車站應該也已經關門了,不然真想現在就去買一張隨便到哪兒的火車票,永遠離開這座灰暗的城市。或許我在這個鬼地方多呆一個晚上,就會再也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陽!
想到這心裡不由地又涌上了一股寒意,似乎覺得這街道上處處隱藏着殺氣,彷彿每一座建築的陰影后面都隨時可能突然冒出一個人,衝上來把我給宰了,或者乾脆站在窗後一槍打中我的眉心。我被這種令人窒息的恐懼包裹着,不由加快了腳步。可是人們越是害怕的時候,腦子裡的那些可怕的想象就越像是真實存在的。這時我就覺得身後有黑影一直潛伏在街道兩邊,並暗中跟蹤着我,好像還不止一個!我甚至可以感覺得到死亡的腳步在漸漸逼近,就要在這個寒冷的雨夜將我吞噬。我一邊趕路,一邊控制不住自己回頭看。可怕的是,我好想真的看到了雨幕中的黑影在我的身後快速穿梭着,就好像夜空中呼嘯而過的獵鷹,隨時都可能俯衝襲來用鉤狀的利爪將我捲到天上去!
死亡之翼!
我在雨中跑了起來。
跑着跑着,忽聽身後的街道上突然“啪”地一聲,好像有什麼沉重的東西落到了積着雨水的路面上。我心裡一驚,趕忙回頭去看,身後的一幕卻嚇得我立馬就停住了腳步。
一個高大的黑影就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雨幕中看不清它的樣子,可是那驚駭的景象卻怎麼也不能讓人視而不見——就在它的身後,兩隻巨大的陰影以不可思議的尺度伸展着,然後慢慢收縮,隱藏在了身體的背後。我正看得目瞪口呆,突然身後又是“啪”地一聲,我不由地再次轉過身去。這次的黑影正好落在一盞昏黃的街燈下,藉着燈光我終於看清了它的樣子——原來伸展在背後的真的是一對令人瞠目的黑色羽翼!那雙黑翼落地之後就慢慢收縮聚攏,最終就像隱形了一樣消失在背後。
如果不是那刺骨的冷雨,我一定會認爲眼前的所見是場幻覺,或者我根本就是在做夢!
可是人們怎麼會聽見幻影說話呢?
“怎麼,”我身後那個高大的黑影先開口了,“不歡迎我們嗎?”
“你們是誰?”我大聲問,“到底是什麼人!”
“哎呦,”這是另一個黑影也開口了,聲音明顯是個女的,“你不會見到同類也會害怕吧!”
“誰跟你們是同類!”我說,“不知道你們是什麼鬼東西!”
兩邊同時傳來了肆無忌憚的笑聲。
“我們既是天使,又是魔鬼。”女的笑着說,一邊慢慢地向我走近。
“也是死神。”男的補充道。
這時那女的已經走到了我跟前,擡起一隻手悠閒地把玩着我肩前的頭髮。“你和我們一樣。”
我擡起一拳想將她的手打開,誰知她卻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像鉗子一樣緊緊攥住。
我頓時就嚇了一跳,她的動作如此之快,我沒看到她的動作就被挾住了。而且與此同時,我看到兩隻手上同時發生了令人驚訝的變化——食指的指根同時亮起了一圈火亮的東西,像是滾燙的鐵水在手指上纏繞、燃燒,發出火焰一樣的光亮。我驚訝無比,再看那女的,正在陰險地對着我冷笑,一雙眼睛像是貓眼一樣,頓時散發出異樣的光芒,同時嘴角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向上翹着。我以爲自己的手指要被燒斷了,卻感覺不到一點燒灼的疼痛,反而覺得她的手冰涼刺骨,好像被蛇纏住一樣。
“很美妙不是嗎?”那女的笑着說,“你應該心存感激!”
“塔蒂亞娜(Tathiana),”身後那個男的說,“對自己人溫柔點兒。”
女人又對我冷笑了一下,我用力掙脫開了她的手掌。
“你們到底對我做了什麼?”我大聲說。
“跟我們沒關係,”男的說,“是你自己的選擇。”
“什麼?”我大惑不解,轉過身去問他,“我什麼也沒做,你們爲什麼要找上我!”
“別怨天尤人,”那男的說,“這都是你自願的。”
我氣得幾乎笑出來:“我自願惹上麻煩,自己往火坑裡跳嗎?我爲什麼跟自己過不去!”
“爲了生存。”男人的回答讓我更是哭笑不得。
“狗屁!”我在心裡罵了句,雖然嘴上沒動,但眼神已經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爲了生存,你想要生命,想要自由。”男的繼續說,“這些你都得到了,但不是白得的。”說着走上前兩步湊近我的臉,“你必須爲讓你得到這些的人效勞,且永遠效忠。”
“就像是把靈魂出賣給了魔鬼嗎?”我說。
“從那時起你自己就已經是魔鬼了!”男的說。
“不,我沒有出賣自己的靈魂!”
“可是你選擇了犧牲別人。”
“我沒有讓任何人爲我犧牲!”
“是嗎?”男人不緊不慢地問我。
我剛想反駁,突然自己就是一愣,似乎想到了什麼。我突然想到了葬身火海的母親,想到了在戲劇裡死在病榻上的Naija公主。難道,那都是我造成的嗎?是我的選擇葬送了她們?是我爲了自己而將她們當作交換的籌碼?不!我不願任何人爲我犧牲,我不想那樣!
“可是你已經選擇了。”男人似乎讀出了我的心思,“既然走上了這條路,就要在主人的指使下繼續走下去!”
“我沒有主人!沒有人可以操控我的命運!”
男人露出了一個詭異的微笑,彷彿想給一個深陷其中而不自知的人一點提醒。
“那你以爲劇本是誰寫的?”
聽了他的話我當場就是一愣,繼而睜大了眼睛。
“是誰安排你加入這部戲劇的表演,又是誰送來了劇本?”男的接着說。
“你是說……”我愣了一會兒,看着他問,“劇本作者就是背後的指使者?”
男人沒說什麼,只是看着我笑。
“他就是幕後黑手?”
“別這麼說摩斯大人,沒有他就沒有你的今天!”
“這麼說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是他讓我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男人又露出了他那詭異的微笑。
“不,”我用力地搖着頭,“我不能受他指使,我的命運絕不能被他掌控!”
“恐怕你一旦選擇了加入,”男人說,“就沒有權利退出了。”
“你可以盡情享受這種快感,”女人說着,在身後慢慢地向我靠近,“看着死亡之花在自己的手中綻放,那種感覺是多麼美妙!”
我剛想轉身反駁她,忽覺胸口一緊,低頭一看,女人的胳膊已經從背後伸過來緊緊地挾住了我。我還沒反應過來她想幹嘛,只覺得一股力量把自己硬生生地給提了起來,就像是草地上的一隻兔子被獵鷹一把抓到了空中。
“我對那個小白臉這麼做的時候,他叫得就像殺豬!”我聽到女人在我的背後說。
我一時還沒明白她說的是誰,突然間,本傑明·格蘭特滿臉恐懼的死相就出現在了眼前。怪不得他會死在離劇院那麼遠的地方,原來他是被這樣在高空扔下去摔死的!
一陣排山倒海的恐懼頓時就攝住了我的心。我轉眼間就被帶到了幾十英尺高的半空,耳邊盡是呼嘯的風聲,甚至還可以聽到女人在我背後陰險惡毒的笑聲。
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我突然猛地一用力,竟然把她的兩隻手臂給掙開了。一陣蠻力使我瞬間就轉過身去,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領,另一隻手掄起一拳就重重地打在了她的顴骨上。她被我打得失去了平衡,像只斷了線的風箏在空中搖搖晃晃。我打算將她一起拽下去給自己當墊背的,可就在這時她突然獸性大發,齜牙咧嘴地就往我的脖子上抓。我看到她的眼裡冒出了餓狼一樣的兇光,瞳孔的顏色瞬間都變了。看着她的樣子我幾乎嚇傻,不過還是本能地做出了反應,蜷起一隻腿抵住她的身子,然後用力一蹬將她頂翻出去。
不知當時我是不是忘了自己還在空中,當我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平地上頂翻一個人的時候,身子已經控制不住地往下墜了。我巴望着下面能有個池塘或者草垛,可是倫敦市區裡哪裡有草垛啊!當我看到下面冰冷的路面和堅硬的樓房的時候,無數種摔死的慘狀已在腦海中迅速閃現。幸運的話我會一命嗚呼,再慘一點就會臨死前聽到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我不敢多想了,只是本能地蜷縮起身子,使勁抱住腦袋,準備迎接那致命的撞擊。可就在這個時候,就在我身子往下墜的那一霎那,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覺得這種高空墜落自己似乎經歷過,也是在這種下雨的夜晚,耳邊同樣也是這種呼嘯的風聲。可是上帝啊,我怎麼會有過這樣的經歷呢?電光火石之間我也來不及多想,轉念的功夫地面就在眼前了。
首先感覺到痛的是身子的一側。我就覺得自己像是一塊泥一樣巴被人狠狠地拍在了牆上,可是還沒完,當我意識到自己其實掉在了房頂上的時候,身子已經順着瓦片開始往下翻滾。我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整個人就滾下房檐繼續向下摔去。地面上都是水,我掉下去的時候就覺得摔進了一個水深只有幾毫米的游泳池,整個脊背像斷了一樣沒命地疼,五臟六腑像是都被壓扁了,頭暈得幾乎要吐血。那一瞬間我險些眼前一黑不省人事,可是雨水像冰水一樣直往我的臉上澆了下來,睜開眼睛,只覺得有團黑色的影子在周圍晃。我咬牙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還沒站穩腳步就聽到什麼東西想獵鷹一樣盤旋着從空中俯衝了下來。強忍着渾身的劇痛,我咬緊牙關撒腿就跑。
我就像是隻逃命的兔子在街上沒命地奔逃,只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周圍的街道上衝撞着,路上的街燈不斷地被撞碎熄滅,原本昏暗的街道頓時一片漆黑。甚至就連櫥窗的玻璃也像瞬間炸開一樣玻璃飛濺,響亮的聲音不絕於耳,整條街轉眼間一片混亂。我就像是個在激烈交火的戰場上逃跑的士兵,在槍林彈雨的瘋狂掃射中沒命狂奔。
跑了不知多長時間,當我一個急轉彎跑過街角的時候,轉過來卻看到雨水像是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旋渦一樣,又像是一張撒開的大網,劈頭蓋臉地就朝我捲了過來。我躲閃不及,只覺得一股力量推在身上,頓時就被推倒在地。當我仰面躺在地上的時候,周圍的世界彷彿瞬間陷入了一片黑暗。我似乎轉眼間被帶到了另一個世界,一個與現實世界平行但更加黑暗的異度空間。周圍彷彿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那些混亂的衝撞聲和破碎聲沒有了,彷彿墜入到了一個沒有聲音的空間裡。我從地上站起來,看着眼前這個混沌的世界。說它混沌,因爲你就像是透過黑霧看它一樣,街道和建築還是它們原來的樣子,但就像是你在夢裡看到的,朦朧模糊,讓你辨別不出方向。人們容易在夢裡迷失方向,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
這從未有過的變故讓我的心一下緊張害怕到了極點。極度的恐慌之中,我撒開兩腿胡亂衝着一個方向就想跑,卻發現自己的腳步就像在水中一樣吃力。難道我這是在做夢嗎?夢中奔跑時的感覺就像是兩腿灌鉛一樣,跟現在的情形十分相似。難道我真的是在夢中?還是剛纔從半空掉下來已經摔死了,現在的我是在另一個世界遊蕩?我的心裡突然涌上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絕望,只覺得自己再也走不出這個黑暗的世界了,恐怕要就此迷失在這一片混沌之中,做一個遊蕩的孤魂野鬼,在這一片虛無中魂飛魄散。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似乎看到了一團亮光。開始我還以爲是幻覺,是自己在絕望之中看到的幻象。我睜大眼睛努力想要看清楚,可那光亮就像是隔着一千層玻璃看到的蠟燭,遙遠模糊且捉摸不定。不過我還是吃力地邁着步子,集中精力向遠處的那團亮光走去。不知爲何,我似乎感覺不到害怕了。那團亮光似乎就是我的母親,在這個昏暗的世界爲我指引方向。即使我已經死了,只要想到能和母親在一起,就算真的死了也沒有什麼好懼怕的。
我順着光亮的方向漸漸走近了,看到那彷彿是一個出口,外面就是一個明亮的世界。
光明……
我就像是一個投胎的遊魂一樣向着那片光亮奔去。
那光亮逐漸近了,近了……就在眼前,光明的出口……我跑着衝出去,感覺就像是突然從一個粘稠滯慢的空間裡衝了出來,身子往前一傾,頓覺渾身輕盈,周圍的景象瞬間也變得清晰起來。我發現自己依然是在夜晚的街道上,路邊是昏黃的街燈,空氣中是雨後的冷霧。我快速轉身看了一眼,發現身後並無異常,一眼到頭都是夜幕下的街道,清冷的空氣,寂靜的建築。我喘着氣,似乎還心有餘悸。來不及去想剛纔究竟是怎麼回事了,我快速辨別了一下方向,接着邁開步子向劇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