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回到父親的故鄉格拉斯哥,生活卻遠沒有期望的那般美好。從十九世紀70年代,英國工業開始喪失獨霸全球的地位,雖然仍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國家之一,然而這種富庶卻更像是一種罪惡。在維多利亞時代,財富的分配始終不均,貧富對比十分明顯。一方面,有貴族宮殿式的莊園生活;另一方面,則是農人破敗的茅屋草舍。一方面,是工廠主舒適的生活享受;另一方面,則是失業工人絕望的生存掙扎。人們的生活水平相差太大,一個國家存在着天堂與地獄的鴻溝。旅居國外數年,回國的父親已經沒有了當年的風光。做了近十年農民的他幾乎失業,雖然之前的造船廠勉強同意他可以回去工作,但身份不再是工程師,而是要從底層做起,和工人們一起動手幹活。對此正置壯年的父親毫無怨言,他願意用雙手撐起這個家,在艱難的日子中維持生計。那一年的我剛好到了該上學的年紀,失語一年多的我卻要重新開始學習一門新的語言。英語的語調很奇怪,古板而拖沓,就像自認清高的老貴族有意拿捏着自己的腔調,聽上去矯揉造作。剛上學的時候,總會有人笑話我的口音,學生們都戲謔地稱呼我“荷蘭女孩”,在他們的語言和認知中,“荷蘭人(dutch)”似乎就是一種帶着嘲笑與偏見的諷刺詞彙。一開始我還會逆來順受,到了後來,我會用德語“回敬”他們。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德語,但看到他們知道自己被“教訓”了,卻又全然聽不懂所言何意的茫然表情,我仍然會暗自得以,知道自己不會再膽小懦弱。
本以爲生活就會這樣平靜地過下去,可是春天還沒暖和起來,母親就因奔波勞碌染上了傷寒,並很快發展成嚴重的肺炎,復活節還沒到,就在異國他鄉與世長辭。母親的離世對我和父親而言無疑是沉重的打擊,父親幾乎一蹶不振,而年幼的我更是悲痛不已,小小的年紀背井離鄉,相依爲命的親人又相繼離開,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幾乎被全部剝奪,接下來的生命不知還有何意義。那段時間是我生命中最灰暗的日子,父親消沉了一段時間,但是爲了我,他仍要打起精神繼續打拼。而我的命運則更悲慘,父親因爲工作繁忙無暇顧及,只能將我送去四十多英里之外的愛丁堡,安置在那裡的喬治·赫里奧特(George Heriot)寄宿學校。這座建於17世紀的古老學校就是一座深灰色的陳舊城堡,據說最初是爲了孤兒開設的,如今雖然名義上是“貴族學校”,卻也只是孤苦孩子們的收容所。我感覺自己就像被困在城堡裡的落魄公主,既是學校也是囚牢。
在那之後的很多年,我幾乎每天都沉浸在夢境之中,總是不斷地夢見母親、夢見外公、納塔,當然,還會夢見只有在夢中才會出現的那個人,他總會帶我翻越高山,卻總在途中遭遇險情導致旅途中斷,似乎永遠走不到目的地,我也不會知道他究竟要帶我去哪兒,只是在夢中一直跟隨着他,彷彿他就是我生命中缺失的那一部分,可以填補我內心所有的傷痛與空白。但傷痛似乎永無止境,在我12歲那年,悲劇再次降臨,一場突如其來的工業事故奪走了我父親的生命,也奪走了我生命中唯一的陽光,從此以後,我的世界陷入一片灰暗。
父親離世後我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兒,無依無靠,在喬治·赫里奧特寄宿學校的最後幾年基本是半工半讀,靠着每天像清潔工一樣打掃衛生勉強維持,受盡了羞辱與嘲笑,而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理直氣壯地“回敬”,只能默默忍受這種屈辱,將所有的委屈壓在心底。
我會愈加頻繁地做那個關於高山的夢,夢中的人總會對我說:“我一定會找到你,等着我。”
每次從夢中醒來,我總會淚流滿面,卻只能無助地蜷縮在被子裡,一遍遍地說:“快來找到我,快帶我走吧!”無數次地,雖然始終無法看清那個人的面孔,但我感覺那就是父親。是父親的在天之靈一直在給我活下去的勇氣與希望。這樣咬牙堅持了幾年,我15歲的時候,終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我依靠自己的力量再也無法支付高昂的學費與住宿費,剛剛讀完中學,已經再也沒有能力繼續在學校讀書。最後的學期結束那天,我被叫到校長辦公室,那裡已經坐着一名西裝革履的男子,見到我便很斯文地站起來。校長說他是倫敦來的,要帶我去那邊學習戲劇。
我有些茫然,不知道爲什麼恰巧在我走投無路之時會有這樣一個人出現,因爲我是無家可歸的孤兒嗎?也不知道這對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麼,是機遇?是出路?還是孤苦無助之下的別無選擇?我聽話地收拾了東西,臨走的時候,我在牆角的另一邊看到那名男子將一隻厚厚的信封遞給校長,並向她表示感謝,說摩斯先生一定會很高興。
雖然我不知道那人口中所說的摩斯先生是誰,但那隻厚厚的信封似乎已經說明了一切。
那是我第二次乘坐輪船,第一次是離開家鄉,而這一次,我來到了即將改變自己命運的地方——倫敦。
其他像我一樣初到這座帝國之都的人會有何種印象?繁華?鬱勃?而當我第一次來到這裡,感受到的卻只是陰霾,彷彿一個永遠見不到陽光的地方,整座城市猶如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鉛筆畫,隨處可見高聳的建築與密集的樓房,高樓林立卻毫無生氣,如同被上帝遺忘的幽靈之都。那人帶我乘坐馬車來到一個叫“乾草市場街”的奇怪街區,當馬車停下的時候,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座金碧輝煌的高大建築——克羅斯溫劇院。這座建於十八世紀初的奢華建築,彰顯着帝國之都的雍容與奢靡。如同一座高貴的宮殿矗立在這慾望之都,吸引着人們前來膜拜。那名穿西裝的男子將我帶到劇院的負責人面前,那個長得像男版伊麗莎白一世的乾瘦老者板着他那張蒼白的臉,從頭到尾將我打量一番。我穿着修女裝一樣的校服,過於樸素的裝束顯然不入他的眼。
“個子太高了,”那人淡淡地說,“看上去很笨重,真不知道這樣的女孩留在這兒能幹嘛?”似乎是極不情願地,他命人將我帶到角落裡一個偏僻的房間暫時安置下來,安排我先做學徒,從基礎學起,同時要兼做雜工作爲留下來的條件。我大概明白了,這應該是劇院派人去寄宿學校挑選孤苦伶仃的孤兒帶回來充當學徒,學校順便可以將我“賣”一筆錢,權當我這幾年借宿的費用。各取所需,只是從未有人問過我的意見。我就像一件商品一樣,像一匹鄉下的馬兒從農場被賣到馬戲團,開始了我學徒兼雜工的雙重生涯。
起初,我只是負責打掃衛生、整理道具,忙裡偷閒在舞臺旁邊偷看別人排練,偷學一些動作,一旦被人發現便會匆忙逃離。一次,我在打掃觀衆席的時候,面對着剛剛結束排練的空蕩蕩的舞臺,卻無意中發現一個人坐在舞臺的邊緣,兩隻小腿垂在臺下,手肘撐在膝蓋上,兩隻手則撐住低垂的頭顱,似乎正在苦惱什麼。
“你還好嗎?”我手裡拿着笤帚走過去嘗試着問。
那人擡起頭來,有些疲憊地看着我,似乎在奇怪我怎會主動找他攀談,那時候的我穿着平日裡充當工作服的舊衣裙,還戴着一條三角頭巾,只是個平時沒人搭理的清潔工。
“抱歉,是我多嘴了。”見他不願開口,我正知趣地準備轉身離開,身後卻傳來了說話聲。
“如果,你終於有一天可以飛上嚮往已久的天空,”那人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卻發現自己不是自由飛翔的鳥兒,只是一直風箏……”
我再次轉過身去看着他,他的臉龐略顯青澀,但眼中卻帶着與年齡不符的深邃與憔悴,見我對他的話有所反應,卻又立馬打住了話頭,有些尷尬地從舞臺上站了起來,轉身離開時似乎在自言自語,“我幹嘛要對你說這些?”
是呀,幹嘛要對我說這些?我只是個籍籍無名的雜物工,又怎會聽懂他們那些高深的語言?
但從小喜愛讀書的我又怎會全然不懂?一次我在臺下偷看舞臺上的人排練時,根據劇情的片段很快就猜出了他們即將上演的是《奧德利夫人的秘密》(1862),因爲他們在反覆排練奧德利夫人身份暴露的那段,演員的表演卻總是不得要領,因此只能一遍遍重來。飾演奧德利夫人的女演員顯然是有些不耐煩了,對指導人員的挑剔顯得不勝其煩,仗着自己是女主角開始擺架子,將過錯全都推到男演員身上。其實即便作爲外行人的我也差不多能看出來,指導人員每次喊停絕不只是因爲將驚訝演得過火的男演員,女演員的表演明顯也矯揉造作,根本就沒將女主角的滿懷心機、深藏不露展現出來。
這部劇的故事講的應該是一個美麗女人海倫,貪圖名利的嫁給了奧德里爵士,改名露西,搖身一變從家庭女教師成了奧德利夫人。問題是她結過婚了,而且她的丈夫喬治愛她愛得要命,因此她編造了自己已死的假象。可是喬治是奧德里先生侄子鮑勃的朋友,去他家做客時發現了她。奧德利夫人便殺了他 。鮑勃是一個律師,對自己朋友的神秘失蹤很好奇。與此同時,他覺得奧德利夫人行爲很詭秘,於是他便去她的家鄉調查她的過去。奧德利夫人害怕了,放了一把火想將其燒死,這把火證明了鮑勃的想法,奧德利夫人真的不清白,但代價是鮑勃也毀了容。
而他們正在反覆排練的正是前夫喬治在爵士家中做客發現其夫人就是自己已故亡妻的那段,客人當着主人的面,驚訝之情暴露無遺,簡直就像見到了鬼。指導人員簡直拿他沒有辦法,而一旁的女演員卻不想再一遍遍重複了,急得他在臺上來回踱步,結果一個轉身正看見躲在臺下正在偷瞄的我。
我正打算轉身逃離,結果被他大聲喊住。我認出他正是那天獨自坐在舞臺邊緣惆悵失意的那名男子,以爲被發現偷看又要遷怒於我,誰料他竟然讓我上臺代替女演員排練。這種當衆出醜的事我可避之不及,轉身就想離開。那男子卻跑到舞臺邊緣,眼看就要跳下來。無奈之下我只好硬着頭皮走過去,其他人看到我一身清潔工的打扮也都很詫異,那男子卻當着衆人的面在舞臺邊緣向我伸出了手。
“你上來幫個忙,別害羞,或許換個人他就能開竅了!”他雙手用力直接將我拎了上去,然後讓我摘下頭巾和圍裙,隨便拿了件戲服套在身上。那個男演員被他反覆折騰得有些鬱悶,見他抓了個打工女上來代替女演員,直接走到一邊去背過身去。指導人員喊他繼續排練,他纔有些不情願地轉身走過來,而正牌的女演員則隨意地坐在一邊等着看我們笑話。或許是賭氣之下激發了演技,男演員跟我這個替身對戲的時候,似乎突然間找到了靈感,演前夫喬治發現奧德利夫人身份的那段戲時,震驚中帶着憤怒,憤怒中又帶着隱忍,就連旁邊挑剔的指導人員也興奮地拍手稱好,興奮地說他終於演出了自己想要的感覺。
“你表現得也不錯,”指導人員對我說,“想嘗試一下演戲嗎?”
我何嘗不想?一個正處在自己最好年華的女孩,每天在劇院中耳濡目染,我經常會想象自己就是舞臺之上的演員,用歌聲與舞蹈演繹各種各樣的故事。
“你們認識嗎?”中場休息的時候指導人員好奇地問我,“你和那個飾演喬治的演員?”
“不,先生,怎麼了?”我回答着他的問話,視線卻不經意間瞥見坐在一邊的女演員,她盯着我看的目光不屑中帶着嫉妒,冷漠中又帶着嘲弄。
“他剛纔看你的樣子,”指導人員說,“那種驚訝不像是演出來的。”
“是嗎?”我說,“也許他是在您的指導下終於開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