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這樣?”我驚惶萬分,簡直不相信自己看到的。
“別出聲音,”艾里奧斯說,“演出還沒結束。”
“我不該執意要將它演完!”我後悔莫及,當即失聲痛哭。臺下的觀衆卻以爲是我入戲太深,紛紛送出熱烈的掌聲。此時舞臺上燈光變暗,幾顆如鑽石般閃亮的事物在舒緩的音樂中緩緩升起,一直攀升到劇院最高的穹頂之下,在高處排列成獵戶座的形狀,如星辰般閃爍。這美侖美奐且別出心裁的舞臺特效又引發了全場一片熾熱的掌聲,我卻在那持續的響聲中淚如雨下。
“快起來,我馬上帶你去看醫生!”說着我一邊想將他從地上扶起來,他卻用沒有沾染鮮血的那隻手抓住我的手製止我的動作。
“別怕,”他說,“我會再找到你,等着我!”
我頓時睜大了眼睛——這是我夢中的那個人一直在說的話!我從小到大一直都在做的那個夢,每次都會夢到同一個人,他會在夢的結尾對我說同樣的話,而我在夢中卻始終無法看清他的面孔。
“你究竟是誰?”我俯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問,而他的目光卻開始渙散,雙眼直直地看着上空。我在他黑色的瞳孔中看到了明亮的獵戶座,整個夜空中最壯麗的星座。那一刻,我的夢境突然清晰了!遙遠的記憶如洶涌的潮水般瞬間涌入腦海,我恍然發覺他的手如此溫暖,與我夢中那個人的手別無二致!而且我想起了每次夢的結尾,他都會將我攬入懷中,躺在他溫暖的臂彎,奄奄一息的我依然能看清他頭頂閃爍的繁星。就在他的頭頂上方,晴朗的夜空中懸掛着美麗的獵戶座。就在我憶起這一幕的時候,之前每次我在夢中都無法看清的那張面孔倏然在腦海中變得清晰,如同夢中的夜晚逐漸亮起了一抹柔和的光暈,照亮了那個無數次出現在我夢中之人的臉,我驚訝地發現那個人竟然就是面前的艾里奧斯,我認出了他清澈而深邃的雙眼,彷彿他的眼中容納了整個夜空!而此時此刻,那雙眼睛正在慢慢閉合,帶着萬般的不捨與緘默的柔情,那雙喚醒了我靈魂的眼睛轉瞬間失去光彩,連同眼前的這個人,剛纔還在開口說話,頃刻間卻失去了生命!
我的精神幾乎瞬間崩塌,忘記了周圍的一切,盈滿淚水的眼中只有面前的這個人。我俯身用手捧住他的臉,我的臉幾乎貼在他的額前,目不轉睛地凝望着那雙緊閉的雙眼,盼着它們能再次睜開。當我真正意識到面前的人永遠不會再醒來,頃刻間被悲傷與絕望深深掩埋!我哽咽着發不出聲音,卻忍不住淚流滿面。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如冰霜般瞬間凝結,冰冷的寒氣在體內涌動,也在我的周圍散發了出來,並迅速蔓延至劇院大廳的每一個角落。在場的演員與臺下的觀衆也感覺到了這種徹骨的寒冷,在驚恐與詫異中紛紛離席,逃離令他們感到恐懼的一幕——他們看到我的頭髮轉眼間由金黃變成烏黑,身邊的舞臺已經開始結冰,並以令人驚恐的速度向四周蔓延!
我甚至聽到了倉惶離席的人羣中傳來驚恐的呼叫聲,恐怖的氣氛瞬間籠罩了整座劇院!
有膽子大一點的工作人員陸續走過來查看情況,舞臺導演則站在遠處指揮着,似乎不敢近前。首先來到我身邊的是雷德威爾先生,他蹲下身查看了一下艾里奧斯的傷勢,又動手測了一下他的鼻息,對我搖搖頭。我轉頭看了看周圍的人,沒好氣地讓他們離開。他們似乎想上前幫忙,而一邊的舞臺導演一直在說將艾里奧斯擡下去。人們七手八腳地湊過來,卻都被我的眼神嚇退。我似乎能感覺到自己的眼中已凝結成冰,冰霜之下卻燃燒着熾熱的火焰。人們被我的樣子嚇到,紛紛後退,只有雷德威爾先生依舊留在我的身邊。而與此同時,一個人的身影卻迎着後退的人羣邁步向我走來。安格拉德先生已經換下表演的戲服,像平日一樣穿着便裝邁着從容的步伐向我走來。
“別過來,”我低聲對他說,繼而轉向身邊的雷德威爾先生,“請你迴避一下。”雷德威爾先生略顯遲疑,似乎是我對放心不下。
“你先去忙吧,雷德威爾先生,”站在我面前的人說,“我來安慰安娜貝絲小姐。”雷德威爾先生這才站起身來,跟在其他人身後默默離開了,偌大的舞臺乃至整個表演大廳只剩下我們三個人。
如果,站在我面前的還算個“人”的話。
“你怎麼了?我的孩子,”賽戈萊納·安格拉德用他一如既往的從容語氣說,“你已經完成了最終的蛻變,你應該欣然迎接嶄新的生命!”
“這一切你已經計劃了很久,”我說,“爲此你不請自來,以編劇的身份蟄伏在克羅斯溫,爲的就是引誘我一步步化身爲殺人惡魔!”
“我只是想要喚醒你的本性。”安格拉德說。
“惡魔的本性就是蠱惑人們成爲它的幫兇!”我說,“你一再利用我對自由的嚮往佈置重重陷阱,我絕不會再成爲你的傀儡!”
“不是傀儡,”安格拉德說,“而是全世界的主宰,你已經擁有了超越凡人的力量!”
“即使我擁有了全世界,我的靈魂已經死去,永不復生!”說着我低頭看向艾里奧斯,此時的我跌坐在地板上將其攬入懷中,他緊閉的雙眼如同宣告了我的死亡。一旁的安格拉德想走上前來對我說些什麼,我卻不容分說地向他伸出一隻手。我看到自己的手指上出現了像火焰一樣燃燒的指環,在我的食指灼燒、纏繞。同樣燃燒的還有我們所在的舞臺,臺幕和周圍的裝飾品瞬間燃起火焰,不斷蔓延的火苗將我們層層包圍。我將艾里奧斯攬在懷中,用手輕撫着他的臉龐,他的身體卻像風中的沙丘般逐漸飄散,化作輕盈的塵埃,在我的懷中消失不見。與此同時,我感覺有幾粒星塵般的亮光融入我的額間。我睜開雙眼,眼中頓時燃起憤怒的火光。我舉起一隻手,手中的指環燃起熾熱的火焰。同時燃燒的還有安格拉德的身體,就像壁爐中的木柴般通體焚燒,卻似乎未能傷他分毫。
“施展出你的本性吧,”安格拉德在火焰中說,“你已經擁有普通人類夢寐以求的強大力量,和我一起去主宰世界吧!”
“休想!”我憤怒地說,同時讓那火焰燒的更加猛烈,跳動的火苗瞬間竄上幕布高處,整塊巨大的幕布很快被燒成灰燼,燃燒的碎片如瀑布般不斷墜落。
“快住手吧,我的孩子,”安格拉德說,“你這樣燒不死我,只會將克羅斯溫付之一炬。我本就來自地獄的烈焰之中!”
“那就滾回地獄去吧!”我大聲說着,同時揮動手臂,在火焰中捲起一股強勁的旋風,將安格拉德裹挾其中,用強勁的風力與熾熱的火焰將其包圍,用我發自靈魂的熊熊怒火將其徹底焚燒!我看到他在烈火中被焚化成無數碎片,繼而化爲粉塵,像一撮菸灰一樣徹底消散。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房間的,當我邁着機械的步伐走在長長的走廊上,劇院裡的人都站在走廊兩旁看着我,卻沒有人敢說什麼。我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房間,推開門卻頓時愣在原地——我的梳妝檯上,赫然放着一支箭!我快步走過去,拿起那支箭放在眼前仔細查看,卻發現箭頭是圓鈍的軟木,毫無殺傷力!
我頓時恍然大悟——我上臺表演時被人調換了弓箭,原本的道具弓箭被換成了鋒利的真箭,纔會導致艾里奧斯中箭身亡!我幾乎馬上就想到了是誰動的手腳——賽戈萊納·安格拉德!我頓時怒火中燒,不僅憎恨那個惡毒之人設計陷害,更痛恨自己的執迷不悟最終導致了悲劇的發生!我緊鎖房門,將自己關在房間裡淚流滿面,任憑悲痛與悔恨侵蝕着自己的靈魂!那場火災並未對克羅斯溫完成太大損壞,只是燒燬了一塊巨幅幕布。所幸劇院負責人並未深究,也並沒有說要趕我走。可我自己已經一天也不想留在這裡了,這個禁錮了我太久、留下太多悲傷回憶的地方,已經成爲我靈魂的墳墓。我再次拿起之前的行李,決定獨自踏上流浪之路。
這是我向往已久的自由,也是我對自己的放逐。臨走前我小心收起了艾里奧斯留下的那張借書卡,這恐怕是他留下的唯一物品。看着上面的文字,我決定前往德國明斯特大學,並沿着這一線索追尋艾里奧斯曾經的足跡,希望能拼湊出他過往的經歷,從而弄清楚他究竟爲何人,自從他去世之後,我每晚都會夢見他,夢中甚至會經常浮現出我們在風光秀麗的山水間自由漫步的場景。我相信這一定與自己之前的夢境有關,我們定是在那美麗的山林間早已形影不離,所以纔會攜手共同翻越高山!我相信我們前世就已相識相知,並立下了永世相伴的誓言,所以今生註定再次相遇。但短暫的相逢卻被心懷不軌之人惡意陷害,一生的追尋與等待,卻因我被虛榮迷惑了心智而天人永隔!我將永遠無法原諒自己,所以只能畢生追尋他曾經的足跡,就像一隻軀殼將永遠尋找自己遺失的靈魂!
那個寂靜的夜晚,我離開空無一人的克羅斯溫,這座曾承載着我夢想的地方,如今卻成爲囚困着幽靈的宮殿。我萬念俱灰,只想儘快離開這座同自己一樣只剩下軀殼的空城。我拎着行李走出自己的房間,離開克羅斯溫之前在裡面徘徊了一段時間,彷彿想再最後看看這個曾經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從今以後恐怕只能出現在我的夢中,成爲又一個揮之不去的夢境。我推開玻璃門走出劇院,天空正飄落着細小的雪花。沒有風,晶瑩的雪片如同灑落的銀粉,細碎而閃亮,宛若墜落的星塵。我擡起頭,看着那些晶瑩的雪花散落在石板路上,古老的石板路在寂靜的夜色中伸向遠方,我彷彿嗅到了自由的氣息。我邁步走下臺階,踏上未知的路途。
可就在我即將離開克羅斯溫門前的時候,彷彿是命運的召喚,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劇院的玻璃大門,卻再也邁不開腳步——我分明看到一個身影就站在大門裡面,隔着玻璃靜靜地目送我離開——是艾里奧斯!
他就像初次見面那樣與我隔着玻璃,乾淨的笑容中卻帶着淡淡的憂傷。我當即將行李丟在鋪滿落雪的石板路上,邁開大步跑回門前,迫不及待地拉開玻璃門,卻發現艾里奧斯的身影頃刻間消失不見!我放眼尋遍了整個門廳,卻始終尋不見他的身影。正焦急之時,我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於是退步走出門外,再次將門關上。果然,關門的那一瞬間,艾里奧斯的身影又出現在了玻璃裡面。我喜極而泣,伸出一隻手,將手掌放在玻璃上。門內的艾里奧斯果然也做出了相同的動作,我們兩人的手掌隔着玻璃貼在一起,我看着他,他蒼白的臉上露出溫和的微笑,那親切的笑容卻令我淚流滿面。因爲那一刻,我彷彿恍然明白,死在劇院裡的他,靈魂永遠都不可能離開克羅斯溫!於是我當即決定不走了,而是要留下來,陪伴着他的靈魂直到永遠!哪怕從此被囚禁在這座古老的劇院,哪怕克羅斯溫會在歲月的掩埋中逐漸成爲被人遺忘的廢墟,只要有他在,我將永世相伴!
可是從那以後,我卻再也沒有見到艾里奧斯,他再未回到我的夢中,也沒有在無人的夜晚讓我與他的靈魂再見哪怕一面。他的靈魂就如同這古堡中的幻影,一旦消失後便再難覓蹤跡,卻將我推向了絕望的深淵!我苦苦追尋,在每個夜深人靜的夜晚不停呼喚,他卻再也沒有出現!這樣的日子過了沒多久我就開始精神恍惚,不再參加任何演出與排練,也不再見人,整日將自己關在封閉的房間裡,研究那些與靈魂溝通的神秘學說,希望能找到與鬼魂重聚的方法。我的生命在這種痛苦的折磨中快速消耗,意志也逐漸渙散,陷入即將毀滅的癲狂之中,日益變得生無可戀。
每天,我就像遊蕩在劇院裡的幽魂,在無盡的尋找中不知該身歸何處。我每天將那塊水晶透鏡舉在眼前,試圖能通過這塊有魔力的鏡子找到他飄忽不定的身影,尋遍各處卻難覓蹤跡。我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頹唐地站在那裡,看着鏡中如幽靈般的自己,不由地擡手將那塊水晶透鏡舉在眼前,卻發現化妝鏡中自己的倒影竟如煙霧般虛無縹緲,彷彿即將消失不見。那一刻我並沒有害怕,而是似乎明白了——既然人世間找不到他,或許也就只有前往冥界才能團聚!大幕落下,一切已經結束了。只有一個方法能與他重聚,我想我已經做好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