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我整夜未眠,守在爐火旁度過了一個心驚膽戰的夜晚。
幕後指使者爲什麼要殺掉史努珀?是爲了滅口嗎?因爲他看到了什麼?他爲什麼會突然上臺改動劇情?是受人指使的?還是他知道了什麼?那個飾演王子的演員哪兒去了?沒有上臺,還是根本就沒來?爲什麼沒來?爲什麼要造成如此致命的缺席?這些問題整晚都在我的腦子裡盤旋着,碰撞着,弄得我心神焦慮。想着想着,我的心裡猛地一個激靈,突然想起雷德威爾說過,飾演王子的演員是劇本作者親自指定的一個人,上臺之前誰都沒有見過。想到這裡我不由一驚,難道那個演員是幕後指使者的手下,或者根本就是他的同夥?他發覺我們擅自改動劇本,就用這種方式讓我們不能得逞?我們只是耍了一個小聰明,不料卻造成了如此嚴重的後果!
等等,那個缺席的演員……那個缺席的演員到底是沒來,還是已經被……
想到後臺裡那個死相可怖的史努珀,我的心裡突然產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那個演員不會是也被暗地裡滅口了吧!本來只要有他在我們就可以圓滿結局,關鍵時刻他卻……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是幕後操控者心理變態的死亡遊戲,還是有計劃有目的的謀殺?可以確定的是,這絕非劇本或者劇情的事情,現實世界活生生的生命已經被按照虛擬的劇情殘忍殺害,這是一場被虛幻操控着的現實中的屠殺!
那個可怕的幕後指使者,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是純粹的變態娛樂,還是變相索命?
所有的人都如同被卷如了一場恐怖詭異的噩夢,即使醒來,也會發現現實比夢境更加殘酷!或者說整個現實就是一場沒有盡頭的噩夢,一旦被捲進去,就永遠不會醒來,除非死亡!
第二天又是個陰雨綿綿的日子,由於頭天晚上一夜未眠,整個白天我幾乎都精神頹靡地呆坐在個閣樓裡,看着外面的陰雨。冷雨一直到下午都沒停,天近傍晚的時候,我穿上外衣走出劇院,在潮溼寒冷的街道上踽踽獨行。陰雲依然籠罩着天空,雨後的冷霧如同毒氣一樣在街道上爬行。查令十字街店鋪的燈光在霧氣中猶如飄忽不定的鬼火,讓人感覺如同處身於虛幻之中。“文海之家”的店鋪裡沒有燈光,店面已被警方隔離起來,店門前拉起了警戒線。
天色已晚,街道上已經沒什麼人了,店門前也不見有警察值守。整條公路上,只有幾輛匆匆駛過的汽車,和一個抱着報紙縮着脖子在路邊跑過去的報童。我走到書店前看了看,發現門關着,但門板已經面目全非,用手輕輕一推便應聲而開。
擋住門的櫃檯已經被挪開,店主的屍體也被挪走了。書店裡一片狼藉,像是戰爭中被遺棄的房屋廢墟,經歷了戰亂的洗禮,已成爲無法癒合的創傷。我慢慢地走進書店,一路上儘量小心,腳下還是不斷地踩到散落一地的東西。架子上的書籍像是被火燎了一樣,有的已經被燒焦了一半,僅有部分倖存了下來,也被灰燼和灰塵覆蓋了,顯得陳舊而沒有一點生氣。
我繞到書架後面踏上通往二樓的臺階,樓梯上一片黑暗,彷彿是通往幽明的隧道。
二樓房間的門依然沒鎖,我伸手輕輕將它推開,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進去。房間裡一片寂靜。我緩緩走到小木桌前,找到桌子上的蠟燭,擦亮火柴點燃。昏黃的燭光照着小屋,如同是無盡黑暗中一個不爲人知的避難所,又彷彿漂泊在黑色海面上的一葉孤舟。我靠着牆壁坐下,兩手抱着膝蓋,獨自感受着這短暫而孤寂的寧靜。此時此刻我的心裡只有一個名字——伊戈爾。
伊戈爾,你在哪裡?如果你真的是幽靈,請再次現身吧。我已經陷入絕境,沒有什麼人可以依靠了。如果我註定要走向死亡,請你告訴我,那個世界是否寒冷?通往那個世界的道路是否會有黑暗與痛苦?我們又能否在那邊再次重逢?如果你在,請給我一點力量吧!我從未感到如此害怕,也從未有過如此的絕望與孤獨!請你牽住我的手吧!哪怕走向死亡也無所畏懼!
我在一片寂靜中默默流淚,能夠感覺到淚水浸溼了自己的膝蓋,化爲無聲的煙霧,在寒冷的空氣中慢慢彌散。孤獨,如同這無盡的黑暗,在死亡來臨之前就已經無情地將我淹沒。
我在一片孤寂中暗自垂淚,無依無靠地獨自感傷,等待着死神將已經甘願投降的我帶走。
插曲:Sound Of Silence
你好啊,黑暗,我的老朋友,我又來和你聊天了。
因爲有個幻影無聲無息地涌現,在我熟睡時留下了種子。
這幻影在我腦海中生根,在寂靜之聲中縈繞不去。
在無休止的夢境中,我在狹窄的石板路上煢煢獨行。
頭頂上街燈的光暈將我籠罩,寒冷和溼氣讓我豎起衣領。
當霓虹燈光刺痛我雙眼,(那霓虹燈的閃爍)也劃破了夜空,
打破了黑夜的沉靜……
在刺眼的燈光下,我看到數以萬記的人(或許更多),
他們交談無需言語,他們領悟無需傾聽。
他們在寫着那些從不會被傳唱的歌,沒有人敢於去打破這份靜默。
我說:“傻瓜,難道你們不知道,寂靜會像腫瘤一樣滋長蔓延。”
聽我的話,我才能教導你們;抓緊我的手,我才能拯救你們。
然而我的話,卻如寂靜無聲的雨點落下,徒然迴響在沉靜的天井。
人們仍然頂禮膜拜着自己塑造的神明(文明),神光中突然閃耀出(文明的)警兆。
那警告在字裡行間指明(它告訴人們):
“先知者的預言,都被寫在地鐵的牆上及出租公寓的走廊上。”
這告誡也在無聲的靜默中被輕聲傳送……
過了不知多長時間,我彷彿真的感覺到一個人正慢慢地向自己走來。我沒有擡頭,也沒有睜開眼睛。不管是死神,還是收斂魂魄的幽靈,請儘管把我帶走吧,我不會再掙扎反抗。我的生命原本就是用他人的生命換來的,我願意結束這種苟且偷生,乖乖地將它交還回去。
我閉着眼睛,似乎可以聽到死神緩慢的腳步聲。
沒有恐懼,沒有悲傷,我願意坦然地面對死亡。
因爲,我已經生無可戀。
我感覺到一隻手緩緩地放在了我抱住膝蓋的手背上。沒有溫度,卻不覺寒冷,而像是一股暖流瞬間給了我勇氣與力量。是誰?是死神的師者嗎?來接我的引渡者?我依舊閉着眼睛,但是卻勇敢地握住了那隻手。那一霎那我甚至感覺到了無盡的欣喜與溫暖,彷彿我的靈魂已經脫離了那個幽暗寒冷的世界,飄到了溫暖光明的雲端。我握住那隻手,改變蹲坐的姿勢,身子向前跪下。這時我感覺自己抱住了一個人,而他也將我攬在懷裡。我們面對面跪在地板上,依偎在對方的肩頭。我的眼淚再次流了下來,但這一次,卻是喜悅與欣慰的淚水。
“爲什麼要來找我?”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輕輕地說,還是那熟悉的聲音,世界上最美好的聲音。
我幸福地笑了。“因爲我知道你不會離開。”
接下來的幾分鐘裡,我靜靜地坐在地板上,看着伊戈爾又從小櫃子裡拿出幾支蠟燭,然後把它們一一點燃,一字排開擺放在桌面上。
“這看起來就像某種招魂儀式,”我在一邊打趣地說,“(那種儀式)也需要點很多蠟燭!”
伊戈爾微笑着看了看我,沒說什麼。燭光在他的臉上洋溢出一層淡淡的光暈,讓他的笑容看上去更加美麗溫馨。
“店主先生的死我感到很難過。”他說。
“我也是。他是個好人。”
“是我連累了他。”
“你們爲什麼會受到牽連?”
伊戈爾低下頭,陷入了沉默。
我將身子向前挪了挪,握住了他的一隻手。“你真的是鬼魂嗎?”
伊戈爾擡起頭來:“你看了我的日記?”
我坦誠地點點頭。
“我不是鬼魂,”他說,“卻也不是人類,而是介於他們之間的一種東西。”
東西?伊戈爾竟然說自己是一種東西。
“我沒有生命,卻可以像人類那樣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他繼續說,“你也看到了我的日記。我不屬於這個時代,也不屬於這座城市。我來自於一個遙遠的地方,經過了很長時間的漂泊,纔來到這裡。我裝作普通的人類在這裡找了一份工作,準備在這裡停留一段時間。因爲我沒有根,只是個在世間漂泊的影子。我走過很多城市,也無數次在荒野中風餐露宿。來到這座城市,來到這條街道,我像往常那樣獨自在路上走着,無意中看到一家書店。這家書店很小,在路邊毫不起眼。但是它卻吸引着我駐足停留。我隔着窗戶玻璃看着裡面滿架的書籍,有些嚮往,又不敢奢求,因爲我沒有錢。我四處漂流身上卻從不帶錢。看着看着,我忽然聽見一聲鈴響,旁邊的店門打開了,一個人朝外面伸出了頭。‘你可以進來看。’這是這座城市裡開口和我講話的第一個人。我走了進去,向他坦白說自己沒有錢,問他可不可以留我在這裡工作。‘我不要工錢,只要一個容身之地,只要能看書。’當時我這樣請求他。他和藹地打量了一下我,‘這個小店本來就經營慘淡,我不需要幫手。’他說,‘不過,我喜歡愛書之人。’從那天起,我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裡就有了自己的家。當時這家書店還沒有名字,我就幫他取了一個名字,並在牌匾上寫了一句話,那是我對書的喜愛之最真切的表達。店主先生很高興,特意清理出樓上的倉庫作爲我的住處。從那天起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在這裡勤勤懇懇地工作,作爲對店主先生收留之恩的報答。”
“既然他這麼喜歡你,”我說,“爲什麼我後來去找你的時候他卻說從未過你這個人?”
伊戈爾擡起頭來看着我:“是我讓他這麼說的。”
我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因爲我只是個影子,根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所以……有的……他們就想讓我在做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有人想讓你消失?”我說,“這就是他們攻擊這裡的原因?所以店主他纔會遇難?”
“店主先生……我本想再過一段時間就離開這裡,不再拖累他。可是在那之前他就……”
“這不是拖累,”我說,“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都有他的價值。就算你覺得自己只是個累贅,可是在有的人看來,你卻有着不可取代的意義。我還沒給你講過我以前的經歷吧?”
“你在東區的那些經歷?”
“不,”我說,“比那更早,在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
伊戈爾看着我,沒說什麼,於是我接着往下說,從父親去世的那個雪夜開始,一直說到母親去世前的那個雨夜,說了我被疾病囚困在樓上的童年,對自由的渴望,對大地的眷戀。說了我難忘的十二歲生日前夜,在夢中重獲新生的自己,以及在火海中喪生的母親。
“我的自由,乃至我的生命實際上都不是自己的,而是用母親寶貴的生命換來的。我的雙腳雖然可以在地面上行走,雖然我可以在空氣中呼吸,但我知道自己只不過是一隻驅殼,一個代替別人活在這個世上的幽靈。我用最親愛的人的生命作爲交換而得以苟且存活在這個世界上,我雖然行走着,雖然呼吸着,可我卻覺得自己是個死人。因爲我藉助別人的生命而存在。”
說到這裡我已是淚流滿面。我永遠無法忘記吞噬母親的那場大火,也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伊戈爾靜靜地看着我,眼中似乎沒有太多的同情,但也絕非冷漠。
“每個生命的存在都是有意義的,”他說,“愛你的人願意用自己的生命換取你的自由。”
我看着他,沒說什麼,而是用目光問他:真的嗎?
但他只是低下了頭。
“這麼說,你的存在也是有意義的。因爲對於有的人來說,你已成爲生命中的不可或缺。”
他擡起頭來看着我。
我用真摯的目光告訴他:是的,對於我來說,你就是我生命的意義。有了你我的生命從此有了意義。
我走出“文海之家”的時候,伊戈爾就站在門玻璃的後面目送我。我走了兩步,也轉過頭來看着他。他在門後對我微笑。遠遠看去,他的身影就像是折射在玻璃上的反光,給人一種虛幻的感覺。或許我最初透過雨幕透過玻璃看到的也只是幻覺,但我現在不怕了,因爲我找到了他,無論是人是鬼,我都願意和他在一起,哪怕從此開始漂泊,哪怕從今浪跡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