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錫海午夜時分醒過來一次,但氣色非常糟糕,而且很虛弱,只能依靠吸氧機來維持自己生命,他通過一名護士將金律師叫入病房,金律師進去後大門關上,我本想透過玻璃窗看一眼裡面情況,但金律師帶來的公證處人員和法院代表就守在門口,貿然過去有些不懷好意,所以不只是我,即便穆津霖和周逸辭也沒有靠近半步。
大約過去半個小時,金律師打開一條門縫,他招呼三名工作人員進入病房,再度將門緊緊合上。
我換了個位置,站在能一眼看穿的地方,玻璃內穆錫海躺在牀上,他一隻手擡起,由金律師扶着在遺囑協議上籤下了自己名字,兩名公證人員瀏覽後加蓋公章,並且一式兩份,一份由金律師保管,另外一份交由那名法院工作者。
結束這些流程後,金律師蹲在牀邊不知問穆錫海什麼,後者非常緩慢而虛弱的闔動兩瓣脣,金律師將臉湊到他嘴邊,極其努力辯聽着,他點了點頭,起身整理好那份協議塞入自己公文包中,然後帶着其餘三人一起從病房內出來。
穆津霖和周逸辭立刻看向他,每個人都清楚剛纔裡面發生了什麼,也都清楚經過這幾天的事,也許遺囑內容發生了改變,但誰也不好開門見山,畢竟這種特殊時刻,不關注老子死活旁敲側擊問遺產,顯得自己在親情面前太過冷漠。
人類和動物的區別就在於懂得掩飾自己的野心和虛僞,而不是那樣坦誠布公。
金律師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框架,他朝我走來,在距離我半米外的地方停住,“老爺請三太太進入病房,他有話和您說。”
我點頭說好,金律師隨即走向管家,他詢問沈碧成女士是否在場,管家搖頭說不在,金律師說,“老爺要見她,讓沈女士儘快趕到。”
我推開病房門,裡頭光線極其昏暗,四面牆壁都陰森森的,空氣中透着一股寒意,穆錫海睜着眼睛正看向我,他渾濁的瞳仁泛着血紅,他累了,非常非常疲累的樣子。
我沙啞着嗓子喊了聲老爺,他微弱眨眼,我關好門朝他走過去,他鼻子內塞着氧氣頭,青紫的脣早已乾裂,我四下看都找不到水杯,我問他渴不渴,他搖了搖頭。
我蹲在牀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老爺快點好起來,剛纔我和可心還說,要給您生個女兒,我覺得這一胎可能是女孩。”
他艱難的扯了扯嘴角,“女兒好,我這輩子都沒有女兒,本來以爲沒有生女兒的命,看來你要幫我圓滿了。”
他每說一個字都好像要用掉極大力氣,越來越僵硬的臉孔彷彿也正在一點點流逝他的生命,我覺得心裡有點發堵,他動了動手指,想要擡起來,可又使不上勁,我發現後把自己的手擠入他掌心,他輕輕握了握,十分滿足露出一點笑容,“程歡,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嗎,在逸辭的辦公室。”
我點頭說記得,他眼神內滿是憧憬和快樂,“你長長的頭髮,就在腰間垂着,眼睛又大又亮,眼神如同玻璃一樣清澈,很瘦弱,不愛說話,像一片安靜的葉子。”
他盯着面前流轉的虛無的空氣,像陷入一個冗長的夢中。
“我記得你在我掌心寫你的名字,你手很軟,綿綿的,涼絲絲的,眉眼小心的樣子特別純淨,我這輩子看多了鶯鶯燕燕,傾國傾城,忽然間這樣一股清流,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就流進了心裡。”
他說完低低發笑,可笑得顫抖而無力,“我習慣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我根本不願意考慮別人的想法,我只覺得我想要,我就該得到,但我其實很慶幸,如果不是這樣,我根本不會在生命的最後階段擁有你。”
他這番話讓我心裡像碰了刺,長了草,又疼又硬。
我看着穆錫海此時平靜慈祥的臉孔,忽然覺得鼻子發酸發澀,如果不是遇到我,其實他死不了這麼快,周逸辭也不會爲沈碧成翻案,她對他而言完全沒有利用價值,他們甚至沒有過交集,一個素未謀面且毫無價值的女人他根本不可能理會。
而沈碧成的冤情是壓倒穆錫海最大的一根稻草,他原本就空了的心臟,在巨大變故的震撼下,纔會崩裂這麼快。
我將臉貼在穆錫海手背上,他一動不動的身體散發出一絲血腥和藥物的味道,他在我頭頂小聲說,“程歡,我還放心不下津霖和逸辭。”
我身體一僵,在愣怔中沒有給予他任何迴應,他不曾發現我的失態,繼續說,“我這輩子上沒有孝敬父母,下沒有教養子女,對妻妾也不夠體貼忠誠,所以我該遭到報應,可我不希望我的兒子們重蹈覆轍,繼續毫無親情與人性的廝殺。我到底生了他們,我捨不得失去任何一個。程歡,如果
以後你能有阻止的資格,幫一幫我,留住我的兩個兒子。”
我抿着嘴脣注視他,我臉頰仍舊貼住他手背,他眼底的期望與哀求讓我不忍拒絕,可我也沒辦法承諾,“老爺,我很想答應您,可我清楚自己沒有這個資格,您的兒子您最瞭解,他們聽不進去規勸,他們野心都太大,永遠不滿足於得到的東西。津霖還有大太太約束,逸辭只能看他自己。”
“你能。”
穆錫海反握住我的手,他沉睡的血液與靈魂彷彿突然間甦醒過來,他骨頭裡滲出的堅韌嚇住了我,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一字一頓說,“你答應我。不管他們爭到什麼程度,只要你能阻止,盡全力去做,我給你資本。”
我被他的認真和嚴肅驚住,我倉皇失措中點了點頭,我書好,我答應老爺。
穆錫海維持這樣執拗的姿勢和表情定格了一秒,便全身癱軟下去,長長的舒了口氣。
其實我不明白他爲什麼這樣肯定我能做到,他和我僅僅接觸了三個月,三個月能看透什麼,甚至不足以讓他撕掉我面具的十分之一。
他難道不是直到現在都還沒有看清我的真面目嗎。
可他彷彿除了我再找不到第二個能委託的人,所以他不惜在我面前暴露他的蒼涼與擔憂。
就像是嚥下了一切悲憤與不甘。
穆錫海閉着眼睛重重喘息,我蹲在牀邊看他,他掙扎着,始終不願睡過去,吊着最後一口氣息,在等待沈碧成。
我問他要見見津霖和逸辭嗎。
他劇烈起伏的胸口凝滯了片刻,隨即搖頭說不見,語氣內聽不出半點波瀾。
我又問他是否見大太太。
他思索良久後還是搖頭,他不見兩個兒子我理解,可他不見髮妻,我不清楚爲什麼。
病房內陷入冗長的沉默,不知過了多久,我都分不清他是否還活着,外面忽然傳來兩聲敲門響,我應了一聲,管家隨即推開一條門縫,他探頭進來,“三太太,沈碧成來了。”
穆錫海聽到沈碧成,他立刻睜開眼睛,乾裂的嘴脣動了動,我趕緊讓管家把她帶進來,管家轉身對着走廊說了句什麼,門被完全推開,穆津霖半副側影靠着牆壁,沈碧成一晃而入,隨即門被管家從外面合住。
昏暗的光線中,她還是一早那身素青色的長裙,腳下蹬着一雙白色皮鞋,臉上素淨祥和,看不出喜悲。
她站在門口沒有更往裡走,似乎還有些抗拒與穆錫海接觸,可穆錫海非常渴望她能過來,我在他眼中看到了等待,我從牀邊起身,讓出一個最親近他的位置,沈碧成像定住了,她所有生動的表情,乾脆的步伐,都好像被焚燒了,再也拼湊不起來。
穆錫海喊她名字,她眼神掃向他,緊抿的脣顫了顫。
“碧成,是不是趕得很匆忙。”
她搖頭說不是。
再沒有過多的話語。
他說不出怎樣滄桑陳舊的悲哀,喉嚨涌起哽咽嗚鳴,“這輩子我最大遺憾,就是沒有好好疼過你,錯失了那麼多歲月。”
穆錫海這句話讓沈碧成冷若冰霜的臉忽然發生了炸裂,她一直在強撐,也有些怨恨,可這一刻她無論如何也忍不住,她淌下眼淚,卻還固執別開臉不去看牀上奄奄一息的男人,也不肯發出聲音。
穆錫海聲音裡充滿遺憾與惋惜,“搶救時我還有意識,我一直在想你,想你這三年的日子是怎麼熬過來,恨我當初爲什麼那麼糊塗。我虧欠了慧嫺,虧欠了茜蓉,虧欠了程歡,更虧欠了你。我惟獨沒有虧欠良莠,可她並不值得我對她這樣好。”
穆錫海神智忽然清明很多,說話也連貫有了力氣,我心裡萌發很不好的預感,似乎有什麼要離開,我死死握住牀尾鐵架,心底驟然翻江倒海。
“但我不是真的忘記,爲我生兒子的女人只有三個,我就算再涼薄無情,我也不至於想不起來你。你不要覺得不值和絕望,我承認我是個壞男人,但你是好女人,你是真的好。”
穆錫海說完朝沈碧成伸出手,蒼老的眼睛裡滿是渴求,“你過來,我再看看你,碧成,求你別和將死的人計較了。”
沈碧成隱忍的哭聲漸漸溢出,越來越大,越來越重,她踉蹌走到穆錫海身邊,將手遞給他,她是顫抖的,也是柔軟的,三年的強硬與執着,在這一刻潰敗坍塌,她發現自己真恨,可她還是沒辦法對這副模樣的穆錫海無動於衷。
他不是一點好都沒有。
他其實是她這輩子顛沛流離四海爲家,第一個對她好的男人。
只是越好的東西命越短。
她也沒怪太深
。
穆錫海握住那隻瘦瘦小小的手如願笑出來,笑中帶淚,帶着一絲粗喘。
他死死盯着她的臉,涕泗橫流一點也不好看的臉,他怕她下一刻會消失不見,所以他握着她,握得那麼那麼緊,緊到他臉上有汗,手腕的青筋近乎透明,“你的容貌和我記憶裡一模一樣,沒有一點改變。笑是淡淡的,哭也是淡淡的,說話聲音低低細細,對什麼都害怕。”
穆錫海眼神發光,亮得像月色和星辰,他笑得特別飄渺,像是在看沈碧成,又像是透過她在追溯他那一段時光。
“那年是不是春天,你想想,是不是春天,桃花開了很多,你還有印象嗎。”
沈碧成點頭,她捂着嘴,眼淚從指縫溢出,滴滴答答墜在地上。
“你穿着戲袍,揹着一把小鋤頭,在一顆樹底下,唱黛玉葬花,底下人不多,可都爲你叫好,她唱着唱着真哭了,燈光就那麼灑下來,落在你臉上一條條的光影,真美。”
我盯着迴光返照的穆錫海,垂在身側的手握了握拳。
“這三年,我再沒有聽過那首曲,可我很想聽。你說是不是蒼天罰我,你肯原諒,我卻沒福氣享用了。”
沈碧成被霧氣瀰漫的眼睛,幾次要喊他可都被痛哭蓋住的聲音,她身體顫動起來,連帶着穆錫海也在抖,他指尖蹭了蹭她枯瘦的皮膚,無奈的哄她,“好了,不哭了,我該死,有什麼好哭。”
沈碧成忽然搖頭,她艱難吐出一個不,哭得幾乎窒息。
穆錫海在她的悲慟中眼角滾下熱淚,他擡起另外一隻手,朝着她臉上指了指,沈碧成明白過來,她緩緩蹲下,將臉湊到他跟前,他咧開嘴笑,在她所有被淚痕浸溼的地方抹了抹。
當他這樣近距離看她,觸碰她的臉,他才發現她其實並非他記憶裡那樣,光鮮嬌嫩柔美動人,她老了,哪裡還是一張未滿三十歲的臉,她被三年的苦難時光折磨得生生蒼老了十幾歲。
她臉上到處都是細碎的皺紋,隨着她啼哭而密密麻麻的糾纏,這些是她對這個世界在無數次絕望中長出的滄桑。她不會笑了,哭也哭得不似多年前梨花帶雨的漂亮,穆錫海心臟被狠狠戳了一下,他眼睜睜看着齊良莠造了這麼多孽,他不聞不問,讓它釀成了更大的悲劇。
他活在一個冷漠而死寂的家族,面對着一張張虛僞的臉,褚慧嫺的溫和仁善,齊良莠的豔麗生動,那些小傭人的嬌俏奉承,多熟悉啊,可笑這麼久了,他都沒有看透分毫。
是他毀了沈碧成,毀了她大好年華,毀了她爲他毫無怨言孕育的骨肉。
穆錫海忽然也痛哭出來,他閉着眼老淚縱橫,“碧成,我對不起你。”
她哭得更狠,像要哭倒這棟樓,我別開頭朝着門外走去,臉頰上溼溼癢癢,我拉開門,所有人都看向我,周逸辭發現我這張狼狽的臉,他神情一怔,似乎難以置信,這樣狠毒的我竟然也會落淚,他不清楚我爲了誰而哭,連我自己都不清楚,可眼淚就是莫名其妙的淌下來,收都收不住。
可心衝上來握住我手問我老爺還活着嗎,我點頭,她鬆了口氣,她無比卑微指了指自己,“我能進去和老爺說說話嗎。”
我說等着吧,老爺想見自然就能進去。
她臉上閃過一絲失望,失魂落魄站在那裡,鬆開了我的手,“可老爺…他根本沒有把我放在心上啊。”
沈碧成半個小時後才從病房出來,她哭得泣不成聲,管家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期間還暈厥了片刻。
而他再也沒有叫過任何人。
凌晨兩點,穆錫海出現第一次休克,大批醫生趕往病房內進行搶救,一小時後將他從死亡線上拉回。
凌晨三點三十七分,病房內傳出第二次心臟監測儀報警響,所有醫生再度進入,這一次搶救時間非常短,前後不到二十分鐘,我透過那一方玻璃窗看到屏幕上的曲線歸爲一條橫波,而不斷給穆錫海進行按壓的醫生停止了手上動作,他對進行其餘急救措施的大夫搖了下頭,護士拉起白被單蓋在穆錫海臉上,他們集體轉身出來,對家屬鞠了一躬,“節哀。我們盡力了。”
鴉雀無聲一秒後可心匍匐在椅子上嚎啕大哭,沈碧成才壓回去的眼淚在可心的不斷哀嚎下又一次噴薄而出,她捂着臉放聲痛哭,穆津霖與周逸辭沉默進入病房,跪在牀邊落淚,低喊了幾聲父親。
我呆滯的臉上劃過一道道濡溼,心裡被割了一下,又燙了一下,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老爺,將我纏裹其中不得逃脫。
光潔的窗子倒映出我此時的面容,無動於衷的,波瀾不驚的,和深深的陌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