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酒，大家都聽膩了也喝膩了。
忘情茶，卻是頭一遭。
以至於見多識廣的顧華年也大感好奇，道：“按照你說的那個西南地方風俗，如果當事人把第一杯甜茶一飲而盡，說明雙方心意已決，破鏡難以重圓了。那我剛剛喝的甜茶，應該是喝完了纔算真正的忘情了，可你怎麼說我差一點就病入膏肓了呢？”
騫志飛、汪冰冰也很費解。
明明瓷杯裡還有三分之一的茶水，變相說明顧華年仍對昔年的感情沒有徹底放下。
只有全喝完了，那纔是真的放下了。
“可是真的全放下了，也未必是好事。”宋澈解釋道：“顧老師，敢問一句，難道您想成爲無愛無情的行屍走肉？”
此話一出，大家都驚愕住了。
騫志飛連忙給宋澈使眼色，示意太冒犯人了！
還好顧華年的氣量大，細細一想，又默默搖頭。
“那就對了，人啊，只要活着，心裡頭總得留點情。”
宋澈指了指瓷杯裡剩餘的茶水：“喏，這就是您心裡面留下的情，不多不少，剛剛好。”
“顧老師，隨着年歲的增大，您是不是對一些老舊物件反而更加留戀，哪怕損壞了也捨不得扔掉？”
顧華年又頗爲詫異的看了眼宋澈，顯然被說中了。
“顧老師別誤會，我可沒偷窺您的生活，其實這很正常，因爲人老了確實會容易戀舊，人之常情。”宋澈道：“而爲何戀舊，無非是許多老物品是過去和情感的凝結、地點與身份的紐帶。”
“打個比方，每個人都會珍藏着一些有紀念價值的老物品，比如照片合影、獎狀證書和手工藝品等等，這些愛物往往藏着一段故事，或者一個重要的人，並反映出擁有者曾經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而顧老師剛剛回憶那些過往的美好片段時，是不是也會潛意識中懷念曾經那個青春朝氣、天真爛漫的自己。那麼我可以告訴你，這些和你產生互動的人和事物，正是被你刻骨銘心記下來的主要原因！”
這番話入情入理，一落進顧華年的耳裡，就產生了一種醍醐灌頂的感悟。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她真正耿耿於懷的倒不是和宋老頭那一段無疾而終的情愫了，而是那個曾經青春無邪的自己！
“年輕多好，想必顧老師年輕時候，也是一個很漂亮很蓬勃且眼神會發光的妙齡女子。”宋澈望着顧華年那一張芳華猶存的素容，“很多人都說放不下過去的誰誰誰，其實更多的是放不下芳華年紀時的遺憾和缺失。特別是老年人，由於身體機能的下降，活動空間和社交範圍受到限制，老人的時光越來越多的也侷限於自己工作和生活的場所，這時候，一件老物件或某一個故人，都會把他們代入曾經美好的過往回憶裡。比如一張泛黃的相片，一本殘舊的老書或某個小玩意。”
說着，宋澈似不經意的晃動了一下左手指上的金菊花戒指。
顧華年也下意識的看了眼金菊花戒指，心絃再次被撥動了。
“看到那些蘊含意義的老物件，是不是能夠增加熟悉感、安全感和穩定感？”宋澈詢問得很細緻。
顧華年輕輕點頭：“是因爲它們承載了我最好的年華時光？”
“更具體的解釋是，這些東西能讓你感受到‘愛’。”宋澈爲了活躍氣氛，還特別比了個愛心，逗得顧華年頓時忍俊不禁：“這就是一種心理暗示，不要小看這種心理暗示，人活在世上，誰不希望天天被‘愛’包圍呢，情侶的愛、父母的愛、子女的愛……特別是人歲數大了，樂趣少了，和世界的溝通少了，就更需要這種心理暗示。要知道，愛可以促進每天的愉快和滿足，可以成爲一個應對生理衰老的心理調試機制。”
說到這裡，宋澈和顧華年不約而同的在內心嘆了口氣。
他們嘆息的原因，無非是顧華年太執拗了，爲了等一個所謂最刻骨銘心的愛，放棄接收其他的愛。
到現在年紀大了，一個人不婚不嫁，說難聽點，老了以後，孤獨感會更加強烈，因此也會對往昔的“舊愛”更懷念。
顧華年潛意識裡將這杯“甜茶”留了一些，無非是想留着餘生裡再慢慢品味，免得變成一具無愛無情的行屍走肉……
“那些老物件，可能會讓人在某一個瞬間意識到，自己原本有更好的方式去度過這一生。”宋澈又拿起第二壺茶，換了一個瓷杯給顧華年注滿：“但是，這些承載舊愛的老物件，最大的意義應該是提醒物主去自我反省，最終和自己達成和解的。人生哪能多如意，萬事只求半稱心。”
這第二杯茶是苦茶。
顧華年端起喝了一口，眉頭和整張臉就皺在了一起。
“這也是普洱，不過是苦丁茶，我老婆給我備的，專門刮刮油。”騫志飛又邀功了。
顧華年又回味了一下這滲入肝肺的苦澀，道：“這第二杯茶，你是想跟我闡述人生有甜亦有苦的哲理吧？”
“在那個西南邊陲鄉村，第二杯茶的意思是既然不想離婚，就要做好吃苦的準備，生活本就有苦有甜，沒有吃苦的準備就過不好日子。飲茶時，主持者會告誡離婚雙方要深思熟慮，要考慮是否非離婚不可，要多想想對方的長處和對方的好處，也要知道離婚後的艱難。這杯茶帶有思甜的含義，往往是那些喝第一杯茶時，略略品嚐的夫妻，會回心轉意，重歸於好。”
宋澈莞爾道：“不過我這個是忘情茶，第二杯的意思，是希望顧老師您能看透那些美好事物的缺陷和不足。”
“容我賣個關子，先舉例一個心理學的研究案例，那就是人們在照鏡子時大腦會自動進行腦補，鏡子中的你大概比真實長相好看30%。”
聞言，汪冰冰怔了怔，若有所思的摩挲着自己的小臉蛋，嘟囔道：“好像確實是這樣……”
基本很多人都有這種感覺，會發現照片裡的自己，往往比鏡子裡的自己丑一點或醜很多。
那麼這是爲什麼呢？
“這可以理解爲心理活動造成的影響，當人在照鏡子的時候，實際上是在客觀的被動的在審視自己。如果是心理積極向上的人就會完全的接納自己的缺點，這就是爲什麼比別人眼中的要漂亮。而如果是心理自卑的人就不能接納自己，這就是爲什麼有的人照鏡子會覺得醜，而照片裡的自己還會更醜。”
宋澈道出了一個很現實很殘酷的原理。
說完，宋澈還下意識的瞥了眼攝像機。
攝像師傅見狀，連忙陪笑道：“放心，鏡頭裡的宋大夫也是挺帥氣的。”
宋澈露出潔白的皓齒和清澈的笑容：“我當然放心，這點自信還是有的，羣衆和機器的目光都是雪亮的嘛。”
“……”
騫志飛、汪冰冰和攝像師集體沉默。
雖然這傢伙笑得人畜無害，但看那認真的小眼神，如果把他拍醜了，指不定要大鬧央視一通。
“話歸正題，通過這個心理學研究，顧老師，您是不是也能察覺到，自己有可能對於過往的人和事，通過自動腦補給美化了？”宋澈詢問道。
顧華年沉思一會，輕輕點頭：“是有點吧。”
“都是如此，這也是很多人在新戀情不順利的時候，往往會懷念舊愛，還會忽略甚至美化掉舊愛的缺陷缺點。”宋澈彷彿在循循善誘：“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你一直念念不忘的那個人，後來變成了一個嗜酒如命、醉生夢死的糟老頭子，你還會對他懷有當初的感情？”
“這個……不好說吧。”顧華年仍有些無法正視自己的內心，或者說，她還沒勇氣一股腦的推翻自己堅持了大半生的那份情愫。
“誠實點吧，顧老師，大半輩子沒見面了，各自都經歷了截然不同的生活際遇，而你們認識的時間，都不及分開來的三分之一。即便再見面，站在您面前的也完全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宋澈還在添油加醋：“人家郭襄一遇楊過誤終身可以理解，畢竟楊過的顏值擺在那裡，但那個糟老頭子，除了嗜酒如命，還歲數大了，不愛洗澡，您難道還圖他這個啊？”
“夠了！”
顧華年又好氣又好笑，訓斥道：“你爺爺教你養你，就是讓你這麼詆譭他的？！”
此話一出，騫志飛和汪冰冰同時身軀一震，頓時嗅到了一股港臺狗血劇的味道。
原來顧院士一直心心念唸的那個舊愛，居然是宋澈的爺爺！
這一幕要是播出去，非得引來一衆吃瓜羣衆的口水和瓜子皮！
而且宋澈還這麼詆譭自己爺爺，就不怕爺爺的棺材板按不住嘛。
宋澈倒是若無其事，還舉起第三壺茶，又新倒了一杯，“認清自己和人生的各種完美和缺陷，也就瞭解了病因，喝完這杯茶，這病也就差不多能好了。”
這第三杯雖叫做“茶”，實際上卻只是用茶杯盛着白開水，寓意生活其實不苦不甜，就像白開水一杯，全看當事人自己品味了。
顧華年還真的細細品味了一番白開水的滋味，皺眉道：“喝完就忘情，我怎麼就那麼不相信呢。”
只見宋澈振振有詞的說：“顧老師，喝完這杯，還有三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