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林修竹的上虞山,清晨的霧氣未散,更像是蒞臨一處仙家之地,一來便覺自得怡然。辛楚輕輕踩着山階,避開縫間的山蘑與野筍尖。行幾步,約攀到半腰,果見一處市肆。她摸出汗巾來輕輕拭着汗漬,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然是個男兒顏,當即便擱起汗巾,拿袖子抹了一把。
這上虞山雖地處偏境,但早晨市肆上已經有許許多多來往小販兜售着新鮮蔬菜瓜果。山間空氣新鮮,這些蔬果也分外誘人。
遠處幾家攤子生意似乎很好,辛楚便過去湊頭,見着是兩個江湖術士模樣的人正在兜售祛溼散熱的藥丸。她細細打量一番那兩人,藥幡上的字跡歪扭拼湊不說,連他們搓捏藥丸的手指都黝黑骯髒。更莫要去想這些藥的療效,看那三兩一顆的價格,辛楚直皺柳眉。
再看這買藥之人都是些窮困山民,裸露在外的肌膚上明顯地皰疹紅痕,顯然是心存希望而來。上虞山屬南國,溼氣比北方重些,貧困人家裡生這些疹子再常見不過。只要服用對症的膳食與藥湯,定能儘快痊癒。
看着幾個衣着襤褸的山民懷抱着嬰孩久久駐足在那攤販前,心一酸,辛楚上前兩步,還未開口就被小北一把拽過:“楚姑娘。”
他悄聲在她耳邊語道:“不可,他們都是西王寨的山賊,咱們惹不起的。你初初來此,還是少生事端,免得被他們注意上,咱們的藥店更是成他們的眼中釘。”
辛楚看着小北嚴肅的模樣,再看看那抱着嬰孩的女子苦苦哀求價格的面容,喟嘆一聲:“他們甚至都不去醫館看一看,只聽信這些江湖郎中的詭辯。醫者不爲民懸壺,又怎能擔得起一個‘醫’字!醫術再高明又有何用,還不是救不來這世道。”
纔在藥廬安置好,辛楚毅然在紙上列下身上的斑瘡的種類,鑑別,讓店中的幾個夥計拿去大街上分發。又揹着小北寫好各樣疹子對症的方子與食譜,揹着醫袋分文不取地進入深山送給那些患了溼瘡的山民。
不足幾日,藥王藥廬店門前便圍聚起了層層山民,紛紛誇讚辛楚是救苦救難地活神仙,藥廬的名聲一夜間四下傳播。辛楚不在乎藥廬的生意愈來愈好,只願這些山民的病症有了正確的療方,莫要再隨意破費買些害人的假藥來服下傷人就好。
這日天氣尚佳,辛楚自院中收了曬乾的蒲公英與金銀花,正在堂間搗藥,見着兩個面相兇惡身型碩大的男子進了店來,便放下手中的活迎上去問道:“兩位是來買藥的麼?”
“你這裡可有還魂丹與迴天丸吶?”
其中一人沒有招呼便四敞八開地倚在店中的梨花椅上問道。
辛楚蹙眉:“世間若是有這樣兩味藥,怕再無生死之苦痛了。”
另一人邪肆笑來:“我們哥倆是怕等會兒你這身細皮嫩肉全被我們撕爛,還能給你準備點藥丸來留句遺言。敢搶我們西王寨的生意,我看你這小子是早就活得不耐煩了。”
辛楚倒吸一口冷氣,緊緊扶着櫃檯:“你們……你們不可以這樣!這天地煌煌,你們還有沒有王法!”
“哈哈……”兩人皆笑起來:“跟我們山賊講王法,這位小哥倒是頗有勇氣啊!”
小北同幾位夥計進藥回來,見着兩個山賊正握着拳頭圍在店中,嚇得腿險些軟掉,急忙笑着進來道:“兩位爺許久不見,這又是哪裡不舒服了?小北給您們抓些藥來補補身子,保證藥到病除,藥到病除!”
“少在這廢話!”一個山賊拎起小北的領子道:“說!今日是要老子拆了你這藥廬還是讓這小白臉跟着老子回去向寨王請罪?”
“你們放開他!好大的膽子,就算你們是山賊又如何?普天之下就沒有人能管得住你們麼?”辛楚正襟厲色:“即使你們是什麼二世子手下的人,這樣胡作非爲豈不會是給他臉上抹黑麼?他若真想成就大業,又怎麼能容忍你們這樣欺凌百姓?”
“你這小子!老子不掐斷你的脖子,還看你有這樣欠收拾的嘴敢胡亂放屁!”
那人鬆開小北,直衝着辛楚而來,一把就卡住辛楚纖弱的脖頸。
小北與幾個夥計急忙上去攔人,卻被另一個山賊兇悍地堵在櫃檯外。
越來越薄弱的呼吸直叫辛楚一陣目眩,這垂死的感覺熟悉襲來,讓她死死握着拳,艱難地抵擋這眼前的龐然大物。
“還不住手!”
門外一聲怒斥,店內的兩人急忙停手放過他們低着頭出去,喚着:“施總管。”
辛楚一被鬆開鉗制,總算大口大口地扶着櫃檯吸氣平喘,小北急忙倒來水給她,不斷告誡着:“都說咱們惹不起他們啦!你這又是何必!”
“玩得太過火,不怕主子責罰麼?”
那被稱爲施總管的男子狠狠教訓着兩個山賊:“真要是鬧出了人命,就自行去西少面前了斷。”
“是……小的知罪!”
兩個方纔還在叱吒風雲的人跪下請罪,讓緩過氣來的辛楚更加嗤之以鼻:“瞧,他們分明就是狗仗人勢而已。”
小北嚇得急忙伸手堵住她的嘴,衝着她連連使眼色。
施隆進來態度誠懇地拘個禮道:“這位店家,方纔是寨中的兩個莽夫傷了你,在下替他們賠個不是,還望不要責怪。”
“哎呀施老闆使不得!”小北對着行禮道:“您大駕光臨藥廬我們已經覺得蓬蓽生輝了,畢竟咱們還是在這上虞山相處的嘛,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人沒事兒就好,沒事兒就好!”
施隆淡笑着擱在櫃檯上一袋紋銀:“醫藥我不懂,若是傷了,還請這位小哥自己抓點藥來,這兩個就讓在下帶走了,實在是管教無方,請小哥不要介懷。”
辛楚嘆一聲,散散手道:“我沒有什麼大礙,還請這位先生好好與你家主子說說,不要讓他們再兜售害人害己的假藥了。你沒看他們自己身上都起了疹子麼?夾着我脖子的時候就看見了……這又怎麼會懂得治療別人?還請好自爲之罷。”
施隆眼睛一亮,回身問着那兩人:“你們身子上也出了疹子麼?”
那鉗制辛楚的男子小心地擡頭道:“小的身上是有疹子,又痛又癢,昨天拿跟虎子一起賣的藥膏抹了,今天更加厲害了。”
“哦?”施隆回身客氣地問:“那麼店主小哥可願意賣些藥膏來與我們寨中的弟兄?相信還有很多人需要。”
辛楚揉揉被那山賊魯莽弄痛的肩胛道:“若類似發疹子的人太多,還請您召集病人來藥廬後面的醫館看一看,我好判斷分別是何病,對症下藥。”
施隆笑着點頭:“小哥的話在下記得了,今日多謝小哥大人大量,在下一定稟告主子,還請妙手回春,治治在下那一幫不成氣候的弟兄。”
“客氣了……”
辛楚隨心應着,小北急忙寒暄着送客。擡頭看一眼,見着門外足足站了百十人等候這施總管出去,架起地上的兩人便浩蕩行離。
“這人是誰?”
“楚姑娘呦!真是把我嚇死了!方纔要不是施老闆出現你恐怕早就歸西了,連師父也救不回你。他是西王寨的總管,負責這上虞山百十家店鋪跟集市的,寨主跟前的大紅人呢。多虧他啊!不然真是保不住你。”
辛楚不以爲意地笑笑:“哪裡,還不是來求咱們給他們治病,殺了我誰給他們藥?”
小北苦着臉道:“楚姑娘吶!師父快把你接回去罷!我一人在這裡相安無事,你這一來藥廬就不安寧了。那寨主可以權大勢大,極少有人見過他的模樣,傳言是貪財好色無惡不作,你可千萬小心吶!”
“從不露面麼?”辛楚繼續面不改色地搗藥:“說不定他也滿臉都是疹子,不敢出來見人呢!”
殿內遲暮的燭火靜候着侍奉三代的老臣行禮,沈翊哀神的側坐在龍椅上,等他蒼老地身軀堅定地叩完三次首站起。
“朕還是等到你辭官的這一天……”
喉嚨艱難地一動,沈翊擺手:“朕準了你的奏,廉卿家,若朕是萬歲的話,只願你可以比朕活得更加長久。”
廉重一笑:“老臣不求那麼長久,早知餘生不多,只願意歸隱林間,與老妻安度剩下的光陰。老臣也會爲陛下祈福,願您福壽安康。”
“福壽安康……”
沈翊苦澀地點頭:“去吧廉卿家,年華蒼老地太快,莫要讓妻子再等。很多人很多事,早已在你不在乎的時候永遠離開了,朕羨慕你,真的,好生去吧。”
“吾皇萬歲。”廉重行禮,“老臣最後一次與您在這朝堂之上相見,請您多加珍重。”
侍從護送着廉重出了宮,久久,沈翊獨坐在龍位上凝望着空寂的殿宇。他的生命中投射進來的光明,終於還是一道道退散盡了。
“喝水的兄弟們招呼一聲啊!隊伍有點長,耐心等啊!”
小北喜慶洋洋地招呼着,藥王藥廬門前排着長龍般的山賊,集體趕在今天聚在這裡等着辛楚一個個把脈問診拿藥。聲勢浩大地山賊嚇得周圍的山民都不敢走這條路。
這出了疹子的數不勝數,辛楚在店內忙得苦不堪言,卻依然耐心地幫着前來看病的山賊一個個對症拿藥。
成羣結隊的山賊之後,遙遙立着個身襲白衣手捏紙扇的男子,靜靜看着店內那忙得東奔西顧的小哥。
施隆輕輕耳語:“西少,這新來的夥計似乎是個女子,不過應當對我們沒有什麼危害。”
司慕揚慢慢踱着步子一點點靠近藥廬的店門,見得辛楚還帶着汗液的容貌,喧囂似乎戛然而止。
春華成秋碧。許久,突然彎起脣角:“這一回,我不會再離她這樣遠。”
“嗯?您說的是?”
“原來不只是小白小雙喜歡她。”幕揚的笑容變得璀璨,心中輕輕對那人說:“我知道我的心從未答應過放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