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早就有預料,但是馮紫英還是低估了那句話的影響力。
第二日裡在整個書院傳遍之後,無數人都來詢問自己當時是怎麼就能想出這樣一句經典名句,馮紫英不得不不厭其煩的講那一夜的故事以及“創作”時的意境“娓娓道來”,引得無數人唏噓感慨不止。
甚至連齊永泰和官應震都專門將他叫去詢問了一番,然後就是滿臉的欣賞和期許。
馮紫英知道,那眼光裡背後是什麼,但他的感覺是寒意逼人。
這“竊詩大盜”不是那麼好當的,須得要意境、時機都要把握好,你總不能讓其激揚文字慷慨陳詞時,玩一玩納蘭性德的婉轉哀愁吧?那人家鐵定以爲你是走火入魔了。
馮紫英除了咬緊牙關堅持說自己只是當時有感而發,自己在詩詞歌賦上毫無天賦,甚至連尋常童生都不如,其他半句都不敢應承。
這般鏗鏘堅決的態度,讓齊永泰和官應震都十分驚訝。
他們自然是不相信的,能“創出”那樣句仗,豈是一般人能比的?
除了認爲馮紫英可能因爲在邊地生活的特殊經歷使得他性格上過於務實,以至於對詩詞歌賦都有了某種幾乎偏執的偏見外,其他也找不出什麼合適理由來解釋了。
問題是孫傳庭好像也是一直在邊塞衛鎮生活,也沒見他有這般偏執態度?
總而言之,馮紫英是半點也不敢承認自己在詩詞歌賦上的天賦和本事的,這種裝逼一時爽,一直裝逼一直爽的本事他是沒有的,弄不好就會成露餡火葬場。
很快這句話便在整個青檀書院的廣爲傳頌,以至於在齊永泰離開青檀書院前,正式將這句話定爲青檀書院學子的座右銘。
四月初九,朝廷正式下詔,齊永泰出任吏部左侍郎,青檀書院學子們終於送走了他們的第十二任山長,同日官應震繼任山長。
馮紫英的書院生活也迎來了穩定期,從春假之後一直到小滿,馮紫英都未歸家,一直在書院中讀書。
倒是賈璉來過書院兩回,都是商談修陵相關事務。
朝廷修陵終於還是啓動起來了,據說齊永泰一去就表示反對,但是那時候營建已經動起來了,不可能停下,據說皇上也曾經親自向齊永泰表示只是初步規建,不會有太大的投入,這才讓齊永泰閉口。
但即便是初步營建,三五十萬兩銀子是打不住的,內庫據說拿出了五十萬兩,而戶部竟然只湊出了十五萬兩,其可憐程度讓人也是感慨不已。
“牛世伯任京營節度使了?”回到家中,馮紫英便徑直去見自己父親。
馮唐的外放詔書終究是下來了,遷延日久,但最終還是有了一個結果,任榆林鎮總兵官,即日上任。
這一輪調整不小,馮唐外放只是其中一個並不算特別惹眼。
“嗯,王子騰任宣大總督,陳道先任五軍營大將。”馮唐端起茶盅沉吟着,卻又沒有喝便放下,“這陳道先出任五軍營大將倒是讓人有些意外,原來我以爲也許會是柳芳,但是沒想到此次柳芳卻沒有能出任。”
馮紫英搖搖頭,“爹,怎麼可能是柳世伯?若是這京營武官中的一二號人物都讓牛世伯和柳世伯任了,您說皇上會怎麼想?”
馮唐遲疑了一下,“可陳道先和柳芳對皇上來說有區別麼?”
馮紫英雖然也不清楚這個陳道先怎麼能出任五軍營大將。
這陳道先也就是陳也俊的老爹,一樣也屬於武勳羣體,只不過不算是特別出挑的,嗯,論地位應該是和自己老爹差不多。
但這幫武勳和老爹不太一樣的就是老爹這麼些年來一直在九邊打拼,而這些八公十二侯乃至陳道先這類雜號將軍卻並沒有幾時外任,像陳道先好像就只在神樞營幹過參將,後來便一直在後軍都督府中掛任閒職。
未曾想到這一次卻如何把太上皇和皇上那邊都說和好了,一躍成爲一匹黑馬了。
現在看起來皇上仍然是在這些關乎實權方面的事務上採取了隱忍之態,只是在關係到名分地位上卻沒有再忍讓,這應該能讓太上皇滿意放心,同時卻會讓義忠親王很難受。
在馮紫英看來,這應該是相當高明之舉,應該有能人在替皇上出謀劃策。
或許下一步就有人會在朝中提議立太子了。
“爹,這些情況背後的底細咱們這些局外人一時間是看不清的,既然看不清,咱們也就別去攪和,您還是該去走馬上任就趕緊去。”馮紫英樂呵呵的道:“總算是盼到你要走了,這都拖了幾個月了?”
“小兔崽子,你就這麼盼着你爹去榆林,這家裡就好沒人管教你了不是?”馮唐笑罵道:“你娘和姨娘們都暫時不去,等我先在那邊呆上一年半載之後再說,你別什麼都忘乎所以了。”
“那敢情好,不過我都聽說過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榆林的寡婦金不換,爹你不帶姨娘他們過去,可別幾年後你又帶幾個姨娘回來啊。”馮紫英樂呵呵的跟自己老爹開着玩笑。
馮唐一愣,上下打量了一番馮紫英,“紫英,你從哪裡知曉的這些話?是那尤氏三兄弟和你說的?”
那一日後的第二日,尤世功三兄弟便登門拜會了馮唐,馮唐自然很熱情的接待。
三兄弟帶了一些榆林那邊的特產,當然馮唐也不會小氣,回贈了一些物事,尤其是一柄極其鋒利的寶刀給了擅使刀的老二尤世威,讓尤世威欣喜若狂。
這三個月裡,尤世功也曾經來過一封信,馮唐沒有回信,在不確定自己究竟還能不能去榆林鎮時,馮唐還是很謹慎的。
“呵呵,爹,這榆林鎮那邊的情況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兒,在大同我就聽說過,韃靼人寇邊,榆林鎮和寧夏鎮哪一次不死傷遍野?這十年來,韃靼人明顯開始將鋒芒轉向了那邊,不就是覺得宣大山西這邊是硬骨頭不好啃,而寧夏和榆林那邊要弱得多麼?韃靼人在咱們內地的眼線探子恐怕比我們兵部職方司和龍禁尉在塞外的眼線更厲害吧?”
一席話說得馮唐臉色都難看了許多。
大同宣府無論是在兵力數量還是兵員質量以及後勤保障上都是一等一的,而榆林和寧夏鎮自然就要遜色許多,否則也不會有尤氏三兄弟來京城催糧要餉了。
現在這些麻煩事兒恐怕就都要輪到馮唐來操心了,想到這裡馮唐自然心情不爽。
見自己老爹心情一下子就不好起來了,馮紫英也不在意,這是現實,自己老爹早就清楚,只不過這會兒自己說出來有些不爽罷了。
“罷了罷了,不提此事兒了。”馮唐擺了擺手,“山東那邊情況我去了,三郎在那邊幹得不錯,豐潤祥在臨清已經基本上走上了正軌,按照薛家那邊的意思,東昌府的店面準備在今年年底開起來,濟南府是打算明年上半年來,你爹我對這個不瞭解,也和三郎說了,他如果覺得合適,那就辦。”
“那沈大人那裡你去拜會了麼?”馮紫英像是想起什麼似的。
“去了,父母官怎麼能不去拜會?”馮唐點點頭,“據說這位沈大人口碑不錯,對咱們家也比較照拂,日後你若是有機會去那邊也該去拜會一番。”
馮紫英卻想到了那位驚鴻一瞥的小姐姐,那一日見後便再無音信,但想想這種官宦人家的女子,若非特別熟悉的親友家,亦不可能走動,自然就再無見面機會。
想到這裡他也不無遺憾,這個世界啥都好,就是在社會交際方面對女性太過於苛刻狹窄,但這卻不是自己能改變的。
見自己兒子有些走神,馮唐見怪不怪,自己這兒子好像這一年來經常有些這等舉動,他也問過張友士,張友士也說這可能是早慧太甚,思慮過多的緣故,隨着年齡增長,就會慢慢改善,並無大礙。
“紫英,爲父即將出鎮榆林,我知道你素來多謀,對爲父此次出鎮榆林可有見解?”這也是馮唐第一次正式詢問馮紫英軍略。
以前他雖然對馮紫英在朝政這方面的見地很認可,但是卻覺得自己兒子從來未接觸過軍務,不可能對這方面有什麼見解,但是方纔聽到他對榆林那邊情況似乎相當熟悉,也就有些意動了。
“爹,我對河套那邊情況不是很瞭解,但是我聽聞尤氏三兄弟說察哈爾部的林丹汗繼位了,而三娘子似乎經常病臥不起?”
河套歷來是蒙古諸部和大周爭奪的焦點,目前河套及其周邊地區爲鄂爾多斯部和土默特部共同控制,但其真正控制人三娘子由於內部內訌加之自身身體狀況不佳,已經有些有心無力了。
既然要出鎮榆林鎮,馮唐自然也要做好充分準備,加之他本身就在大同經營多年,對自己的老對手當然不陌生。
“你是說莽骨速的那個兒子林丹巴圖爾?不過是一個和你差不多的嫩娃娃,且看他能不能控制得住察哈爾部吧。”馮唐皺了皺眉,“三娘子這兩年倒是的確經常臥牀,不過現在也還看不出來河套地區那邊的狀況有什麼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