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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馮紫英的話又給震驚了一回,馮唐是真的有些看不明白自己這個兒子了。
從大同到京中,馮唐印象中就是那一趟臨清之行回去之後,自己這個兒子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般,出現了脫胎換骨的變化。
敢於潛水出城去找陳敬軒求援,然後一舉破敵,然後回京之後又格外有主意,讀書上進,科舉成名,一切的一切,都和原來那個在自己身邊兒子有了很大的變化,連馮唐都有些詫異自己這個兒子的成長如此之快。
越到後來,兒子的變化越是讓人驚豔,武夫出身的家庭居然出了這樣一個讀書料子,當然讓馮唐倍感驕傲。
進了翰林院之後,寧夏平叛還能說有自己的薰陶培養,可開海之策卻是振聾發聵,一下子在朝中激發軒然大波。
馮唐只能歸結於青檀書院的教育培養,齊永泰和官應震這兩個士林大儒教導有功。
再後來就是應接不暇了,永平府同知和順天府丞,再到陝西巡撫,表現出來的手段手腕都是讓人激賞不已。
其間種種經歷,無論是朝野內外,還是文武要員都要說一句虎父無犬子,甚至都讓馮唐感到汗顏。
自己好像還真的有點兒配不上這個虎父了,兒子的表現已經遠遠超過自己了。
震動之餘,馮唐神色複雜地看着兒子,許久才嘆了一口氣道:“紫英,我知道你長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不過一門三房,你妻媵妾也有八九個了吧?賈家三姑娘四姑娘剛過門,還有你把李守中的兩個侄女和甄應譽的女兒納爲妾,你自己可悠着點兒,你張師也保不了你一輩子的身子。”
被老爹語重心長的話說得有些罕見地羞臊,馮紫英撓了撓頭,鄭重其事地道:“父親的教誨,兒子記下了。”
“哎,你自個兒掂量着吧。”馮唐搖了搖頭:“我回五軍都督府,你呢?我估摸着你怕是在現在兵部侍郎位置上呆不久了吧?”
“嗯,如無意外,六月份兒子會去南京接替六吉公。”馮紫英點頭。
“江南巡撫?”馮唐眼睛又是一亮,忍不住慨嘆:“你這一步踏出去就不一樣了啊。”
“父親爲何這般說?兒子不也纔去了陝西當巡撫回來麼?”馮紫英不以爲意。
“哼,陝西巡撫如何能和江南巡撫比?沒見朝廷都是讓顧閣老先兼任第一任江南巡撫麼?”馮唐訓斥道:“若是你抱着這種心態去南京,那最好還是別去了,如此機會,只怕你齊師也是替你作了許多話才能行,你自己好好掂量一下。”
馮紫英趕緊起身受教,馮唐臉色才稍緩。
“我們雖然是北人,但是不得不承認朝廷財賦多出江南這個說法有其道理,雖說近幾年有所改善,但若是沒有江南財賦支撐,朝廷無法運行,這也是不爭的事實,你那些把戲,一時應急可以,但從長久計,也是杯水車薪,……”
馮唐說的是馮紫英在京中和南京不斷搞出來的各種“大桉”查處。
這一點馮紫英當然也心知肚明。
“你在北地士人裡有足夠的人脈,但是江南這一塊你斷不能小覷,日後你若是想要進內閣當首輔,那江南士紳的支持不可或缺,否則就算是你當了首輔一樣是根基不穩,難以長久。”
馮紫英不緊不慢地問了一句:“父親,當首輔只需要士人支持就可以了麼?武人呢?”
馮唐一愣,深看了一眼兒子:“當首輔,士人支持必不可少,但若是想要當一個和皇帝抗衡,甚至力壓一頭遊刃有餘的首輔,那沒有武人支持便不行。”
“也幸虧咱們馮家是武勳出身,在邊鎮武人中根基不淺,這也是兒子當這個兵部侍郎遊刃有餘的底氣。”馮紫英笑了笑道:“兒子以爲,這既然是咱的底氣和根基,那就得要繼續保持,這也是其他人無法和兒子比的,日後或許還能有更大的作用。”
馮唐有些坐不住了,覺得自己這個兒子說話越來越含蓄且有深意,沉聲問道:“文臣和武人交往太密也非好事,……”
“不,兒子沒有那些世家望族的毛病,自詡清高,自命不凡,咱們馮家本身就是武人出身,這也沒什麼不好意思,和武人在一起,反而更自在。”馮紫英坦然道:“很多時候懷昌公也覺得由我來和武人交涉更方便更好辦,這不好麼?”
“龍禁尉只怕對此等情形不太樂見。”馮唐不得不提醒一句。
“的確如此,如果是以往的龍禁尉或許是這樣,但是當下朝局,龍禁尉自顧不暇,盧嵩連自己的定位都還沒找到,還顧得到我麼?”馮紫英輕輕笑道。
“紫英,你究竟想做什麼?”馮唐終於有些色變了,“你可莫要膽大妄爲,自誤誤人。”
馮紫英眨了眨眼睛,一臉無辜地道:“兒子沒做什麼啊,不就是像父親所說的那樣,當首輔了,也該做一個能掌控朝政不受人干擾做心中所想之事的首輔啊,那武人不就該是兒子手中一個有力臂助麼?沒有他們,兒子又怎麼能放心大膽地去實現兒子胸中的抱負?”
馮唐瞠目結舌,無言以對,好一陣後才澀聲問道:“紫英,那你告訴爲父,你心中的抱負又是如何?”
“兒子心中的抱負,怎麼說呢?”馮紫英神色嚴肅起來,“或許就像《禮記》中所描述的大同世界,但是那太虛無縹緲了,具體一點的說,我希望朝廷治下的百姓能衣食無憂,安居樂業,士農工商,各行其責,而作爲朝廷,理應爲治下子民爭取更好的生存環境,開疆拓土也好,發展工商農業也好,內無隱患,外壓強敵,……”
馮唐爲之咋舌,遲疑着道:“紫英,你這個抱負可有些太遠大了,就算是當了首輔也未必能實現得了,大周朝的這個情形,首輔也未必當得如意。”
“所以兒子纔會這般考慮更周全一些,咱們朝中這些個士林文臣過於拘泥不化,一味覺得只有他們才能問政理政,事實上文韜武略,各有所長,未必就非要貶低誰壓倒誰。”
馮紫英的話馮唐現在算是聽明白了,按照馮紫英的意思,就是要和武人結盟,用提升武人地位來充實自家實力,爲日後秉政不受干擾打好基礎。
但這個宏圖抱負可真的不容易實現,走到某個高度時,你也未必就如此想了。
沉吟良久,馮唐還是忍不住壓低聲音問了一句:“紫英,這裡只有你我父子二人,你給爲父撂一句實話,你未來的真實想法究竟是想走到哪一步?”
任何一個想要抓牢軍權的人不言而喻都是有着某種企圖的,馮唐不能不做此想。
朝廷文臣是通過體系來收攬軍權的,但是卻由於以文馭武的這種模式很難得到武人真心擁戴,這也造就了皇帝往往更受武人的認可。
不過馬上皇帝是打江山時候的,一旦回到太平之時,就還得要依靠文臣來治理江山,所以這又迫使皇帝不得不將文臣提到更高的位置來,這也成了一個悖論。
“父親,您讓兒子怎麼回答您這個問題呢?”馮紫英笑了起來,“之前兒子就說了,兒子的抱負就是想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並且爲孜孜不倦地向着這個方向去努力,至於說其他也不是兒子所要考慮的,很多時候,也許就是走到那一步,就順其自然水到渠成了不是?現在去談那些不切實際的未免太早了。”
馮唐深深地看了自己兒子一眼,最後還是點點頭:“紫英,你記住,你要明白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意味着什麼就好,你還有一大家子人,至於爲父這邊,需要爲父怎麼做,你就開口,但要和爲父說明白。”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馮紫英當然明白父親的告戒和提醒,點點頭:“父親放心,兒子從來就不是魯莽孟浪之輩,這一點父親該明白。”
雖然未曾挑明,但馮唐也不在深問下去,他只需要提醒兒子明白在幹什麼就行。
兒子的表現也足以讓給他放心,若無萬全之策,斷不會輕舉妄動。
接下來的話題馮紫英也集中在劉東暘和劉白川身上。
這兩個叛將出身的武人現在已然成爲馮唐的心腹,其受重視程度已經不亞於曹文詔、賀世賢和賀人龍了,親近程度甚至比薊鎮尤家兄弟都還走得近一些了。
馮紫英也要對二人的情況做一個了詳細解,以便於回去之後,如何來說服張懷昌和孫承宗將二人安排到合適的位置上去。
雖說榆林和山西二鎮總兵要空缺出來,甚至隨着麻承勳去荊襄鎮的話,連宣府鎮總兵都要空出來,但是並不意味二劉就可以去接任總兵。
無論馮紫英怎麼舉薦,朝廷也不會任由如此重要位置全數由西北來人出任,這不符合朝廷的平衡策略,即便是馮唐隱退進入五軍都督府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