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般心思在馮紫英腦海中盤旋。
他早就知道這一趟回來自己恐怕就會身不由己的在大周朝堂這塘水裡難以自拔,當然,自己未必願意就拔出來,每個人都會身處其中,只不過如何尋找更好的位置就要看個人本事了。
馬車到了寧榮街口,透過車簾縫子,一眼看見那一身靛藍棉袍外罩棕褐色綢緞馬甲的倪二在那裡探頭探腦,便吩咐馬車停下,挑開簾子問道:“倪二,在這裡作甚?”
“倪二見過小馮大爺,先前便聽那李十兒說今日小馮大爺要到府裡來,所以便在這街前候着,……”倪二滿臉堆笑,“昨日裡也來過府上,但見門口送帖子的扎堆兒,小的也不敢打擾,也知道大爺這段時間都是在忙大事兒,所以就趁着這會兒時間給大爺問個好,……”
馮紫英啞然失笑,這廝顯然就是找自己有事,倒也聰明,算到自己近期恐怕都沒時間去大觀樓那邊,乾脆就在這裡來守自己。
“嗯,這幾日的確怕是沒什麼時間,有什麼事情說便是,……”馮紫英一時間也沒想起對方能有什麼事情。
“嘿嘿,大爺是貴人多忘事,年前您不是吩咐我把這城裡的糞坑先行打探起來,這幾月裡,小的帶着兄弟們基本上把這西城北城的情形摸了個頭,南城那邊倒是有些關礙,但也問題不大,東城那邊還沒有來得及,只是想來先問問大爺,這等事情做得差不多了,那楊主事倒也是個爽快人,明確告訴小的,現在就要看工部那邊下個條陳,另外順天府那邊配合,才能把這樁事兒給做起來,……”
馮紫英這纔想起自己在下江南之前安排的這樁事兒。
之前他和工部左侍郎王永光,也就是前任崇正書院的山長就提起過這京師城中污濁遍地,公共廁所嚴重不足,不但有損大周朝廷形象,而且一旦遭遇大雨內澇,極易造成疫病流行,建議工部要考慮這事兒。
王永光倒也贊同,但是又提到工部每年的花銷都是定量的,戶部那邊現在卡的緊,怕是難以說好,所以馮紫英又湊着機會和崔景榮說起。
崔景榮自然知曉前幾年京師大水,若非馮紫英和青檀書院的《防疫備要》所列舉的措施被強制性的在京師城裡實施,只怕當年就要起大疫,崔景榮也很是贊同,答應從江南迴來之後和鄭繼芝建議。
沒想到工部現在又把順天府給扯了進來,不過想想也是,工部怎麼可能把這樁事兒全部攬在自己身上,便是和戶部說好,那具體實施恐怕也得要順天府和工部這邊來聯手,大概是覺得這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破事兒吧。
“嗯,我知道了。”馮紫英點點頭,“此事兒你繼續花心思,這邊我會盡快給你一個答覆,屆時這門生意你也須得要選好足夠的人,若大京城,各個坊市都涉及,沒有足夠多可用之人,怕是辦不下來。”
倪二大喜過望,連連作揖:“大爺放心,小的手底下啥都沒有,就是有人,小的定會精挑細選,定不負大爺期望。”
馮紫英笑了起來,這倪二看來漂白的心思很重啊,一門心思想要尋個正經營生,不過這經營糞坑倒也算是一個“正經營生”吧。
當然,估計日後也免不了還會爲了這營生出不少亂子,但這大周朝,如此大的營生,又有哪一樣不出幺蛾子?
便是自己奉朝廷之命,開海設銀莊,不也一樣要出幺蛾子麼?
點點頭,馮紫英就欲放下簾子,那倪二卻又上前一步,滿臉堆笑道:“大爺纔回來,冬日裡山裡邊送來許多野味,小的都送到馬巷衚衕那邊二位姨娘那裡了,大爺若是有暇,也可以去嚐嚐鮮。”
嚐嚐鮮?馮紫英瞥了一眼倪二,這廝莫不是也學會了走女人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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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還懂得讓自己去馬巷衚衕那邊嚐鮮?
只是不知道這個嚐鮮,究竟是嘗什麼鮮?
馮紫英一時間浮想聯翩。
馬車抵達榮國府門口時,賈寶玉早已經在角門上候着了。
看着對方俊逸神飛的模樣,馮紫英估摸着這賈元春封賢德妃看樣子還是給了賈府很大的底氣。
不過到現在馮紫英也還沒有完全看清楚這永隆帝爲什麼要納賈元春爲妃,要知道賈元春是太妃身邊的女史,而且是太妃專門召進仁壽宮的,不知道怎麼卻突然被永隆帝納爲妃子了。
這裡邊究竟有什麼古怪,馮紫英還有些看不懂,但他大略能猜測出,這肯定和賈元春所代表的武勳羣體有一定關係,同時也和太妃在太上皇與永隆帝之間的橋樑作用有瓜葛。
不過若是太妃或者武勳羣體以爲靠一節女人就能釋去永隆帝的疑心,化解他的忌憚,那也未免太天真了。
馮紫英相信無論是太上皇還是武勳羣體都不至於這麼天真幼稚,但起碼這也算是一個姿態,表明雙方願意和睦相處的意願。
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也未嘗不是一種緩兵之計,對永隆帝是如此,對武勳羣體是如此,甚至可能對太上皇乃至義忠親王都是如此。
如果真的是最後者,那賈家這一出,弄不好就要成爲弄巧成拙惹火燒身了。
“馮大哥。”
“寶玉。”迎着那張充滿陽光和燦爛的圓臉,馮紫英微笑點頭:“自家兄弟,何須如此客氣,有勞賢弟了。”
“馮大哥可不比以前了,這幾日府裡上下都在談論馮大哥呢。”賈寶玉笑嘻嘻地道:“前日裡珍大哥還來府裡和老爺說起馮大哥,珍大哥還來說這既然要開海,不知道這天津衛日後是不是也要開海,說他們府上在衛城旁的靳家窯還有一個莊子,另外在衛城裡也還有幾處鋪子,若是這天津衛日後能開海,那這莊子和鋪子就不能賣了,等幾年沒準兒就能買個好價錢。”
馮紫英也是驚訝了一下,沒想到賈珍這廝居然還能想得到天津衛開海這一點,進而還能琢磨出他家的莊子鋪子能漲價,看來這廝也不是那麼愚蠢無能嘛。
“哦,珍大哥在天津衛那邊還有莊子鋪子?”馮紫英隨口問道。
“嗯,是早年朝廷賞賜的,不過天津衛城倒也繁華,我們府上原本也有莊子在那邊,但十多年前就賣掉了,原本東府那邊說也要賣掉,但那時候說敬大伯不同意,於是就沒賣。”賈寶玉倒是沒覺得有什麼。
“那可最好別賣,天津衛開海現在雖說還談不上,但日後多半是要開海的,而且天津衛正好處在京師城咽喉上,這南來北往的各色人貨都要過這裡,若是開海之後,便是遼東乃至日後的朝鮮、日本的貨物客人都能經天津衛直入京師城了。”
馮紫英說的也是實話,天津衛一旦開海,那繁華程度肯定還要更上一層樓,莊子也好,鋪子也好,價格都要漲一大截。
兩個人說着閒話,在一干僕人陪同下便進了府。
“馮大哥還是去見大老爺和老爺罷,待會兒太太在老祖宗那邊,也就一併見了。”寶玉嘆了一口氣,“只可惜林妹妹沒回來。”
莫非這廝還惦記着林丫頭?馮紫英下意識的搖搖頭。
和林黛玉訂親的事兒,馮紫英也在考慮,肯定不能瞞下去,得和母親交底攤牌了,沒準兒還得要“較量”一番,母親肯定肯定不會輕易答應。
不過臨行前林如海也給自己交了一個底,那就是林丫頭居然有一個庶出的姐姐,如果可以的話,大概是想要讓林丫頭這個庶出姐姐作媵陪嫁過來,這樣就要穩妥得多,也能讓馮家和林家都放心。
這倒是馮紫英從未聽聞過的。
林丫頭這個姐姐據說是林如海年輕時候和教坊司的歌伎所生,而那歌伎也就出了家,連帶着女兒也跟着她在佛寺裡生活。
這麼些年來一直寄居在寺廟中,林如海也曾經多次去看望,那女孩子也知道林如海是她生父。
但現在這女孩子卻來了京師城,汪文言也說還在尋找,京師城這邊在自己回京時都還沒有消息回去,估計是還沒找到。
馮紫英初一聽覺得有些荒唐,這等事情如何能行?便是林丫頭那裡恐怕都不能答應。
但是沒想到林如海卻很篤定,告訴馮紫英不必擔心,林丫頭那邊由他來負責說好。
馮紫英沒有迴應對方的這個要求,但是他得承認這個安排很有吸引力。
媵和妾不同,所生子女在嫡妻無子的情況下是可以被視爲嫡子的,就像馮紫英如果不是大段氏所出而是小段氏所出,而大段氏又無出的情況下,馮紫英一樣可以被視爲馮家嫡子,但若是馮紫英是蘇氏或謝氏所出,那就還麻煩,除非是其他妻媵妾皆無出,纔有可能作爲唯一繼承人視爲嫡子。
正因爲如此,馮紫英知道如果林家真的提出這一點來,只怕自己母親是沒有理由拒絕的。
也不知道汪文言安排的人在這京師城中找林丫頭那個姐姐究竟找到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