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在回家的路上還沉浸在與沈有容這一個多時辰的交談中。
談了水師艦隊的組建打造,談了蝦夷地、東番和琉球的重要性,尤其是東番,談了未來開海向南的種種可能,當然馮紫英也要重點考較沈有容在水師艦隊上的種種想法。
沈有容是個實誠人,他明確表示對原來的大周水師艦隊經管模式他很熟悉,但是如果要按照西夷人那般建造這種蓋倫船爲主和以火炮會戰定勝負的管理打造,他也一樣沒有多少經驗。
他表示如果真的要他接手的話,他更多的還是也只能是慢慢摸索,但他更主張可以大量招募聘請西夷人的水手進來,幫助自家的水師艦隊提升實戰水平。
畢竟現在大周水師艦隊暫時還不是以西夷人爲主要敵手,短期內海上的倭寇海盜和日本纔是目標,甚至更重要的是要打通一條確保遼南——登萊——江南的補給線,進而可以嘗試打通繞過朝鮮經蝦夷聯結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的路徑。
構想很美好,但是擺在面前的困難也很多,艦船的建造,不僅僅是要招募江南商賈北上,同時還需要從西夷人那裡獲得工匠技師和造船技術,這甚至還需要火炮技術,每一樣都是難題。
關鍵在於從造船到造炮,都不是一個單純的造船造炮問題,還涉及到一系列的工業技術體系鏈條。
像造船涉及到木材的烘乾和加工,原來大周是採取自然烘乾,這樣最好,但是在時間上卻明顯難以滿足,動輒兩三年的烘乾,誰受得了?這纔有烘乾房的出現。
像火炮就更麻煩了,涉及到材質提升,那有需要鑄鍛技術和鍊鋼技術的革新,還涉及到火藥的改良,涉及到各類加工技術和設備的革新,而在歐洲,這些東西都不算是特別高深了,但在大周,卻明顯已經落後了,這也就還涉及到整個技術人才體系的培養。
馮紫英和沈有容探討了許久,都認爲通過純粹的私下招募甚至挖人來幫助大周設立製造西夷艦船的辦法雖然可行,但是在時間上可能會相當長,但如果要通過相對公開的招募方式,可能就要和佛郎機人的官府和紅毛番的組織——東印度公司打交道了。
沈有容並不知道紅毛番的背後是什麼,也就是荷蘭人的東印度公司,但馮紫英卻知道。
只有許以重利,才能讓佛郎機人和紅毛番動心。
和沈有容的觀點不同,馮紫英認爲大周要想在造船技術和火炮技術上獲得更多支持,恐怕還得要把心思放在荷蘭人以及荷蘭東印度公司身上。
因爲在這個時代,荷蘭人雖然已經在歐洲擺出了海上馬車伕的霸主架勢,但在東方的勢力還相當孱弱,遠無法和在呂宋已經根深蒂固的佛郎機人(西班牙和葡萄牙共主聯邦)匹敵。
荷蘭人渴望獲得商業利益,特別是一家以牟利爲主的商業公司,拓殖的目的仍然是賺取利益,荷蘭東印度公司十七人董事會每年都需要審議公司的目標和對策,只要能爲其帶來豐厚利潤的事情,他們都敢於去做。
對大周和日本、朝鮮的市場與商品,荷蘭人垂涎已久。
而先來一步的西班牙現在則成爲了他們的攔路虎。
則牢牢的卡住了呂宋這個通往大周和日本朝鮮的要害之地,所以荷蘭東印度公司不得不在去年冒着與佛郎機人徹底翻臉的危險奪取了安汶,以求在東方獲得一個真正的立足之地。
只有利用這一點,才能讓紅毛番(荷蘭人及其東印度公司)心甘情願的爲大周所用,起碼在這個時候,荷蘭東印度公司還從未想過要和大周這樣一個龐然大物開戰,甚至在今後相當長一段時間裡都還沒有這個心思,這就是機會。
雖然只是兩個時辰的長談,但是馮紫英已經基本確定了沈有容是一個非常合適的水師統帥人選,不僅在於其精通水師事務,而且他還目標明確,知道未來大周需要一支什麼樣的水師,知道如何去建設這樣一支水師,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樣只知道一味照搬以前,那恰恰是馮紫英最擔心的。
現在的問題就是要這樣一個人推薦給王子騰,推薦給兵部,而這還需要馮紫英花一番心思來解決。
像登萊水師主帥這樣的職務起碼需要一個衛指揮同知,從三品的官職,好在原來沈有容就是從四品官員,這樣跳升兩級的情形在大周不多見,但是不鮮見,屬於有人脈背景又有實打實功績表現就能做到的。
但對於一個丁憂三年然後又閒置了一年,甚至可能不得兵部待見的武官來說,就不容易了。
馮紫英和兵部尚書張景秋關係一般,雖然對方對他印象不錯,但更多的是在一些軍務工作上的認同,卻沒有多少私人交情,不過好在柴恪即將回京,兵部左侍郎空缺日久,他回來之後應該就要接任兵部左侍郎,在這一點上,馮紫英有信心做通柴恪的工作。
至於王子騰這邊,反倒是好解決了,對方有求於自己,同樣也可以實現利益互換,對王子騰來說,一支能迅速打通遼南——登萊後勤補給航線的水師艦隊纔是最重要的,而王子騰也並無意在登萊總督位置上呆多久,只要能滿足他的需要實現他的政治目的即可。
回到家中,已經是天黑盡了。
居然沒有留自己吃頓飯,嗯,還想把酒言歡呢,看來這位沈有容在討好上司的能力上還是欠缺了一些,難怪兵部那幫人都不待見他。
不過對於馮紫英來說,這不重要,一個水師統帥只要明白目標,執行力夠強就行了,若是過於圓滑或者考慮個人利益,他還真擔心對方會被王子騰這等人拉下水。
回到家中馮紫英用完晚飯,便進了書房開始寫自己今日所獲。
這是他從去江南時開始養成的習慣,每到一地,所見所聞所感,有所得,甚至回憶起前世中的某些東西,覺得有用有價值意義的,都可以便隨便寫一寫,有些像日記,但卻不定時,只有覺得有所獲時,纔會動筆一寫。
當然這個收穫也指多方面的,對人,對事,自己的感悟,都可以籠而統之的寫一寫,這可以作爲自己日後積累或者著書立說的資料。
像今日和沈有容的種種探討,包括勾起自己對前世的一些回憶,他都把它記了下來,像荷蘭的東印度公司,英國人此時正在印度的攻略,和荷蘭的關係,以及西班牙葡萄牙共主聯邦與荷蘭人之間的矛盾,馬尼拉大帆船運來的海量白銀,這些都讓馮紫英回憶起不少。
“爺,太太和姨太太請你過去。”金釧兒來召喚,讓馮紫英很意外,“這個時候,沒說設麼事兒麼?”
“太太沒說,不過姨太太和太太應該是商量什麼事情纔對,奴婢聽明珠說姨太太和太太說了許久的話了。”金釧兒的確要比雲裳、香菱都更會處事兒,來的時間比雲裳和香菱都短,但是很快就和大小段氏身旁的大丫鬟們實現了“和睦共處”,連香菱和雲裳都很驚訝金釧兒是怎麼做到的。
要知道自打爺拒絕了這幾個丫鬟可能到爺屋裡的可能性之後,這幾個丫鬟就一直看雲裳和香菱不順眼,沒想到金釧兒來了卻迅速打開局面,讓明珠、明嬛等幾個大丫鬟都不敢再輕易尋釁。
馮紫英有些疑惑,不過還是迅速就過去了,看到母親和姨娘坐在屋裡炕上,臉色神情倒也沒有多少異常,心裡也就放下來了。
“娘、姨娘可是喚兒子有什麼事情?”
“鏗哥兒,你也回來幾日了,你去江南之前你爹和你老師就已經去信和沈家說的差不讀了,後來在你去江南時,家裡的聘禮也已經送到了沈家,這事兒就算是定了下來,但具體成親時間,兩家還要商議一下,娘也想問問你,看什麼時候合適,娘也知道你現在很忙,所以你得自個兒把時間騰挪出來,但也不能再拖了。”
段氏倒也心平氣和,“沈家那邊情況我也打聽過了,姑娘很知書達理,而且各方面條件都很好,書香世家,娘希望你能早日娶過門,也好讓你大伯那一房早些開枝散葉,也對你大伯九泉之下有一個交代。另外,娘也要和你商量一下我們三房這邊的事情,……”
馮紫英心中一凜,恐怕這最後一句話纔是自己母親的主要意圖。
至於大伯那一房的事情,是早就定了下來,具體時間也不過就是兩家說合一下,選個好日子罷了,最遲也不會晚於明年,而且可能今年的可能性最大,畢竟這會兒也剛二月。
“娘,沈家那邊的事情,兒子沒有異議,至於時間上,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放在下半年或者明年上半年吧,這兩三個月恐怕我還得要忙一段時間去了。”馮紫英小心地觀察着自己母親的神色變化,“至於您說的咱們三房,娘,那就不必太忙吧?而且兒子覺得大房這邊定下來,三房兒子希望找一個條件也不遜於大房的,您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