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窗口辦理出院手續,身邊有兩個小護士走過,一人小聲說:“你看,就是他,真可憐,看到朋友割腕了,還被嚇暈了。”
另一個用誇張的語氣說道:“哎呦,膽子這麼小!不過這種事也是誰遇見誰倒黴。”
我剛要發怒地上前制止,忽聽第一人又說:“死的那個人很年輕啊,而且死的決心還是很大的,手腕都快被他割斷了,聽說是爲情所困。”
我突然有一種錐心的疼痛,像刀割斷的是我的血管。
“這有什麼,最近奇奇怪怪的人多着呢,上週送來一個女病人,也是年紀輕輕的,說是撞鬼了,瘋瘋癲癲被送來,我看醫生過兩天要把她轉到精神病院去,長得眉清目秀的,真是可惜。”兩人的聲音越來越遠,漸漸聽不到了。
我心裡一陣苦澀,旁人的痛你們這些亂嚼舌根的人怎麼能體會呢。
“先生,你還辦不辦出院手續了!”窗口裡的工作人員已經不耐煩了。
“哦,對不起……”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急忙道:“不辦了,我還有別的事……”說着不顧命地跑回住院部,一間一間房間找尋着,小護士的話再一次在耳旁響起“上週送來一個女病人,也是年紀輕輕的,說是撞鬼了……”可不可能是她,我怎麼就沒想到,她消失這麼多天,很有可能是被送進醫院了,畢竟她的精神已經受到很大的創傷了,也會做類似於彭煊那樣的傻事。
我瘋狂地找着她,每遇到一個穿着白大褂的人都要問個究竟,終於有人說,你是不是要找住在330號病房的黎璃?
這句話像一塊利石,硌得我近日來時刻緊繃的心臟如泄了氣的起球迅速萎縮下來,是的,已經知道她在這裡了,難道還要去找她嗎。
當一件夢寐以求的事情實現以後,卻發現已無前路可走,這種類似絕望的感覺像被利爪扼住喉嚨無法呼吸。
我失魂落魄地來到330病房前,在門口放下一朵玫瑰,除此之外, 又能做什麼呢?
“謝之明。”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下意識扭過頭,卻對上一雙晶瑩的眸子,那目光中潛藏着戒備與若隱若現的仇恨。
”或者,”她的語氣中帶着蔑視,“我應該喊您一聲彭教授。”
我頓時羞愧地一無是處,全部的心機已經被她洞察了嗎,披在身上的僞裝被硬生生地剝掉,此刻的我像一個裸體的沒有靈魂的罪人被綁在高高的審判柱上接受衆人的咒罵和侮辱,而全部的痛苦都是罪有應得。
“你已經知道了。”我低下頭,無話可說。
“我只想知道,你爲什麼要這麼處心積慮地害我!這對你到底有什麼好處!”她的聲調不高,但是語氣沉着有力,充滿着深深的怨恨。
“我們找個地方說話好嗎,我把全部都告訴你。”我用贖罪的心態站立在她的面前,現在的我纔是原本的自己。
她冷笑道:“好,到我房間來,我必須要聽你的解釋,不然一輩子也不會過好。”
氣氛壓抑得如黑雲蔽日,我能感受到她從內到外要將我連肉帶骨都啃噬乾淨的敵意,我呆坐在一邊,緩緩開口道:“謝之明是我的真名,我並不是心理學的博士,我的專業是機械製造及自動化,不過這都不重要,關鍵是我和彭煊大學本科在同一所學校,又比他大一屆,他一直叫我師兄。”提到彭煊,我的心口又像被刀紮了一樣。
“彭煊?彭博士?師兄師弟……”黎璃迅速思考着,她擡起眼,直視我道:“也就是說,正真的彭博士就是他,而你一直在用他的郵箱和聊天工具跟我溝通?”
“是的。”
“那他人呢,任由你搞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都不管嗎?”
“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那個被一張民國舊照片搞得走火入魔的師弟嗎,就是他。他愛上了照片中的女孩子,這大半年都渾渾噩噩地過着,根本無心再管學業,連正常的社交都差不多斷絕了,因爲我們關係最好,所以一直由我來照顧他。”
“所以你就趁虛而入了?”黎璃冷笑道,“爲什麼,不會就因爲生活空虛搞個惡作劇玩玩吧。”
“不是,”我艱澀地回道,“是因爲我家出了事,我弟弟現在還在看守所。”
“謝之明,你是故意繞彎子嗎,盡說些這些八竿子打不着關係的話幹什麼,這跟我有什麼關係,跟你一邊假冒心理學博士給我指導一邊跑到水雲鎮故意接近我又有什麼關係!我真是沒想到,我白天跟一個男孩子散步、聊天、喝茶,晚上竟然回去跟同一個人傾訴我的感情,哈哈,這簡直就是對我最大的侮辱!我被矇騙了這麼長時間!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我更蠢鈍如豬的人嗎!我現在只想知道,你的意圖是什麼!”她壓制了很長時間的怒火終於爆發了。
“我的弟弟叫謝之浩,你見過他,就在‘獨立號’上,他以謀殺了日本人清水沙也加女士的罪名被起訴。”我用低沉的語氣說道。
“啊?”黎璃睜大了滾圓的眼睛,愣了好大一會兒,才喃喃自語道:“對,是的,他叫謝之浩,謝之浩,我怎麼就沒有發現你們名字中的聯繫……他是你的弟弟?”
“你因爲沙也加的死有了心理創傷,很多不好的回憶都自動封閉了,或者是你故意要讓自己變得麻木好減輕痛苦。”
“但是,”她又一次昂起頭,逼視着質問道,“你費盡心思做出兩個身份來,到底有什麼陰謀?”
我嘆了口氣,道:“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你吧,你也有權知道真相,事後你決定怎麼懲治我都行,我接受任何處分。”
她雙脣抿得緊緊的,心中的怒火隨時都會將我吞噬掉。
“我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家裡有母親和一個正在上學的弟弟。前年他去了日本留學,這本來是一件高興的事,但卻是悲劇的開始。在日本的時候,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子,叫清水沙也加,那個女生眉宇間總是有淡淡的憂傷,心中似乎有什麼難以啓齒的隱秘,而她的家族,也總是遮遮掩掩見不得光似的。之浩爲這個女孩子絕世的容貌和神秘的氣息所傾倒,每次和我通話的時候一大半時間都在講她,我也曾鼓勵他敞開心扉,大膽去追求,可是他總是畏畏縮縮,覺得自己配不上。我記得出事那一天他給我打過一次電話,特別興奮地告訴我,那個女生也在船上。他當時是要回國處理些事情,還爲遠離了沙也加小姐而苦惱,這回在船上偶遇了,他認爲是段奇緣,一定不能再錯過,如果能與她結成良緣,不如直接帶回家讓母親也開心開心……”
黎璃打斷我的話:“他們兩個原本是認識的?”
“不,沙也加不認識之浩,之浩對她的戀情一直是埋在內心深處的。他在一次派對上遇見她,立刻陷入了愛情中,雖然向認識沙也加的人四處打聽,也得不到比他已知的更多的信息,因爲這位女士本身就是個孤僻離羣索居的人。所以他每天都守候在沙也加的必經之路,跟着她一塊坐地鐵,走一段夜路,默默地把她送回家再返回學校,這一切,沙也加一點也不知道,而且已經堅持了一年的時間。”
黎璃點點頭道:“看來你弟弟真的很愛她。”
“所以,”我用懇求的目光看向她,“之浩怎麼可能殺死自己最心愛的人?”
“那有什麼不可能?”黎璃冷冷地反問道,“因愛生恨的事情還少嗎?一定是他在船上表白失敗,惱羞成怒把沙也加推進了海里。”
“不是的,”我痛苦地搖了搖頭,“我知道說了你也不信,但之浩告訴我,當時發生的事情太突然,的確是他因爲表白被拒心情很激動,拉住沙也加請求給一次機會,但就在這時,她縱身一躍,跳進了海里。”
“什麼!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是說沙也加是自殺的?”黎璃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語氣中不無諷刺。
“是的,她是自己跳海的,跟之浩沒有一點關係。”我用堅定的語氣複述了一遍。
“那得看法院怎麼判了,可不是由你和謝之浩說了算。你們殺了人,還編派了這番話爲自己開脫,再也沒有比你們更厚顏無恥的了!”她的眼裡噴着憤怒的火焰,如果不是因爲身體虛弱,早就上來擰斷我的脖子了。
我沒有反駁,只是用敘述的語氣接着說道:“你是唯一的目擊證人,你的供詞很重要,但是因爲當時你有很嚴重的反應性精神障礙,法院委託當地醫院司法鑑定中心進行鑑定,王教授是這次鑑定的主要負責人,當時彭煊的精神狀態時好時壞,王教授決定讓他接這個案子,對你進行鑑定與治療,希望他能在工作中找回自己原來作爲心理治療師精英的一面,不得不說,王教授這回護犢心切,有些失策了,因爲他沒有預料到彭煊已經病入膏肓,揹負太多的心裡負擔,無法再振作精神了。他曾經是王教授最得意的弟子,在博一的時候就拿到了一級心理諮詢師的證書。”
“然後你就假冒頂替了他,插手了這個案子?”
“是的,我也是無意間知道王教授在給你做精神鑑定,那天他在給彭煊放你的錄音,我恰巧在門外聽見了,後來常藉故來找彭煊聊天,希望得到有關你的信息,但是彭煊那個時候心思根本不在這件事上,因爲他幾經輾轉,已經摸清了照片中女子的來處,心心念念地要去找她,我們百般勸說無果,王教授只得批了假,給了他一週的時間,但是希望他還能時時刻刻跟你聯繫,在我看來,王教授是希望你們能互相幫助着走出人生的困境。”
“教授真是用心良苦啊。”她冷笑了一聲,又道:“如果我沒猜錯,那個女孩子原籍就是水雲鎮吧。”
“彭煊在南京檔案館裡查了金陵女子大學的卷宗,因爲照片中的女子是中途肄業了,所以有關她的記錄很少,他幾乎找遍了當年同窗的老人,終於有一位給他回了信息,說因爲這個女生很漂亮,在當時也算個風雲人物,所以還有些印象,她叫水瑛,大家都喊她瑛瑛,住在南京北郊的水雲鎮,是水公館的大小姐。”
黎璃愕然地騰地站起身道:“你說的是真的?”
“是的,你碰巧住在那棟房,其實在水雲鎮,打着水公館旗號的老房子有很多,但是因爲你給的信息,我第二天去拜訪了一下,一進屋就立刻肯定這個就是水瑛的舊居。”
“爲什麼?”
“因爲堂屋的兩棟立柱上寫着的對聯還有橫批與照片上是一致的:仲居呈祥慈孝友恭興家業,深府毓秀詩書禮樂崇先訓。”
“是的,我有印象,橫批是‘慎終追遠’。”
“我跟你講的關於水老太的身份,其實是杜撰的。我和彭煊在水雲鎮住下後,有一天無意中看到房中有本縣誌,記載着當年水雲鎮的慘案,當你問我爲什麼會來水公館時,我只得用這個搪塞你,因爲誰都不知道她是不是縣誌上記載的那個唯一生存的年輕女子,但是我能肯定的是她不是水瑛,因爲你說過,水老太差不多有八十歲,而水瑛如果還活着,已經有一百多歲了。”
“你來水雲鎮就是爲了幫彭煊找尋水瑛的嗎?”
“是,但不是主要的目的,我向院主任請假,說一個朋友生了病要去療養,王教授在學校德高望重,他向我們主任打了招呼,所以很容易就批准了,當我把目的地確定後,就聯繫了你,希望你也來這個小鎮。”
“爲什麼?”
“因爲我需要了解你。”
“就這麼簡單?”
“你是決定我弟弟生死的關鍵,我一開始只想利用彭煊的身份接近你,瞭解你的想法,如果可以,還能勸說你更改口供,因爲當時氣候惡劣,又是深夜,你可能完全因爲主觀猜想就斷定是之浩將沙也加推進了海中,並沒有看清事實真相。但通過跟你的通信,我發現你對兇手恨之入骨,根本不可能推翻原來的供詞,這個希望落空後,我就想到第二個方法。”
“什麼方法?”
我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就是把你逼瘋,至少讓別人以爲你已經瘋了,再也不能出庭作證。我還會以精神病鑑定人員的身份出一份證明,解釋你當時在巨大的精神刺激下,記憶會有缺失或更改,以爲自己看到了兇手行兇的畫面,原來的供詞不再生效。就算王教授爲了慎重起見,不以彭煊的意見爲最後的鑑定結果,之浩的律師也會在法庭上呈上我們的聊天記錄,來證明你的確有很嚴重的精神疾病。”
黎璃兩眼無光地直視前方,身體如抽空般迅速萎靡了下來,很長時間的寂靜後,終於爆發道:“簡直就是!簡直就是……令人髮指!這是人乾的事情嗎!天哪,我躺在病牀上三天,白天想,晚上想,想到底有哪點出了問題,現在總算是知道了,是謝之明告訴我水公館以前慘死過三十多個人,是個鬼屋,是他告訴我幾個日本人死的細節,讓我知道這個鎮子上有個變態血腥的殺人狂,也是他說出那些連做朋友都不行的狠話來打擊我,傷害我,讓我甚至想結束自己的生命……對了……”黎璃突然臉色發白,哆嗦地說道:“ 我晚上聽到的腳步聲、站上我牀邊的沙也加,和車後窗趴着的女人,也都是你做的吧!這就是你讓我來水雲鎮的目的,把我逼瘋!”她因爲太過激動而劇烈地咳嗽起來,卻舉起一隻手指着我,如果手中有一把槍,此刻我大概已是滿身血窟窿的屍體了。
“對不起,我知道無法得到你的原諒,但還是要再一次請求。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內心也是極痛苦和矛盾的,多次想放棄,但一想到之浩將要面臨的災難,就咬咬牙逼自己繼續演下去了。我有好幾次都以彭博士的身份勸誡你提防謝之明這個人,呵,你看再這樣下去,我自己也快熬成人格分裂了。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諒,只希望你能有一丁點的理解,在親情面前,我違背了自己的良心,但是別無選擇。”
黎璃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是怎麼製造腳步聲和沙也加的鬼魂的?”
“我沒有,我無法進入水公館,怎麼會在房子裡面動手腳,我只是知道你有很嚴重的抑鬱症,所以做一些對你情緒更加不利的事情罷了,比如提醒你這屋子死過人會鬧鬼,還有就是,在知道你對我的感情後,故意狠心拒絕你,讓你的創傷更重,車後窗上的女鬼……也是我做的,因爲你跟我說過沙也加穿着暗紅色的旗袍站在你牀邊,所以我私底下用電腦做了一張真人大小的海報放在後備箱,那天給你拿水時用膠帶輕輕貼在玻璃上,因爲天色太暗,你匆忙一看,很像真有一個人趴在後面,我當時猛一剎車,膠帶被扯斷,海報就掉在路上了。”
“彭煊如果知道你打着照顧他的幌子其實是來算計我,該有多傷心啊,”黎璃嘆了口氣道,“他找到了水瑛了嗎?”
“沒有,”我垂下頭道,“而且以後也不會找了。”
“他終於想開了,從死衚衕裡鑽出來了?”
“不是,他死了。”
“死了?怎麼可能!”黎璃吃了一驚。
“警察說他是自殺的,還留了遺書,因爲找不到戀人而絕望了。”
“死者爲大,我本不該對他有什麼評論,但這實在是,不值得的。”看得出黎璃很傷心,她畢竟是善良的人,總是爲不相干的人感懷良深。
“是我沒有照顧好他,說是來陪他找水瑛,但真正跟他在一起的時間很有限,因爲我一直在忙着做自己的事。”我的眼睛又噙滿了淚水,羞愧和自責的洪水再一次泛上心頭。
“你沒有告訴他水公館的地址嗎?”
“說了,他在你出門的時候去找過很多次,但每次白阿姨都不讓他進去,無論怎麼央求都無濟於事。”
“這個死女人!”她罵了一句,這是我聽她說過的最兇的話。
“也許你見過他,他常常躲在暗處等着水老太出門,但總是失望,你最後一次來信說在樹後見過一個單薄的男孩,那個就是他罷。”
黎璃點點頭。
“但是我不相信他是自殺的。”我始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因爲據我所知,彭煊始終都沒有進過水公館,也沒跟水老太交流過,怎麼會因爲感到毫無希望而自尋短見。
“你沒有跟他說過水老太不可能是水瑛嗎?兩人的年齡相差也太大了。”
“我說過,怎麼勸都沒用,他還是一心要進水公館。他說,即使水老太不是水瑛,也可能是水瑛的親屬,或者堂妹,或者侄女,總之,一切跟水瑛有關的人他都想了解,或許那個水老太珍藏了很多以前的舊照片,能安慰他的相思之情。”
“這麼癡情的人真是罕見,況且還是愛上了一個一百年前的女人,她到底長得有多麼傾國傾城呢,我突然很好奇,那張全家福的照片在你那兒嗎?
“王教授送給彭煊了,應該還在房間裡放着,你要看嗎?”
“算是遺物了吧。”黎璃又感傷起來。
“明天彭煊的父母會趕來整理他的遺物,這張照片肯定也會帶走的,如果你感興趣,今晚可以來我房間,我拿給你看。”剛說完,突然覺得很不妥,我們兩人現在畢竟還隔着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想要冰釋前嫌比登天還難。
沒想到她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好,晚上我去找你。”
我又驚又喜,拉住她道:“你肯原諒我了嗎?”
誰知她立刻拉下臉道:“你覺得可能嗎!一事是一事,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