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

季老夫人是知道季莨萋的性子的,她冷靜果斷,並且有自己的主見,因此聽到她公開駁了季靨畫的話,也只是點點頭,寵溺的道,“是該去看看。”

秦氏臉上露出一絲諷刺的笑容,且不說季莨萋在她這個“母親”面前公然喊一個死去的外室“娘”是不是故意打她的臉,但爲了那個早死的賤人,平白放過巴結的機會,這個季莨萋,真是被老夫人寵得連腦子都沒有了,愚蠢之極。

與秦氏相同想法的還有石輕煙,她譏笑着提醒,“的書法可不是人人都有機會觀賞的,莨萋妹妹不要後悔。”

季莨萋淡淡一笑,道,“各位請去吧。”言談之間,她開朗從容的大度和眼睛裡流露出來的淡然和真摯,已經讓孫姑姑不由自主有了些好感。

天臨寺的偏堂後位長元殿,裡面供奉着觀音菩薩,殿中正座是大悲聖觀音菩薩像,四側一尊是白玉觀自在菩薩,東邊一尊是多羅菩薩。東邊的牆上有延生普佛紅色牌位,爲信衆消災解厄,普佛祈求,西邊的牆上則是黃色往上牌位,是專爲亡故之人超度往生設立,除去位置最尊貴的皇室供奉,中間的貴族供奉,最下面的就是貧民供奉。

季莨萋由小師傅引向長元殿,看着最下面的貧民供奉角落裡,那個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脣瓣微微抿着,臉上表情莫測,看不出任何情緒。

“不知道的佛經供奉在哪裡?”長元殿殿外開闊,身後不遠處突然傳來衆家千金小姐麼的議論聲。

“今天能親眼一觀,真是三生有幸。”

“就是,書法非凡,我們真是有眼福呢。”

年輕女子們歡快的聲音擾亂了佛堂的清靜,旁人不知道,只會以爲她們是來郊遊耍樂,而非誠信禮佛的。

季莨萋對沒有特別的興趣,確切的說與她要走的路途沒有糾葛,因此她沒必要去巴結討好她,並且,其人生性怪異,也不是幾句話就能輕易討好的,季靨畫自作聰明的舉動只怕非但不能引起孫姑姑的好感,還會給人留下阿諛奉承之嫌,季莨萋並不願意去湊這個熱鬧,並且她也不想和季靨畫單獨相處,那顆糖豆她已讓秋染去查了,到底裡面藏了什麼,很快就會知道了。

點了三柱清香,她跪在蒲團上,鄭重的磕了三個響頭,輕輕地道,“娘,我雖早已忘了你的摸樣,但我記得,在你沒走前我是最幸福的,不用吃苦,不用幹活,更不用像現在這樣勾心鬥角,以前我常想,如果你沒死就好了,我甚至怨恨你的死,就因爲少了你,我才孤苦無依,受盡蹉跎,你什麼也沒給我留下,只留下了一個不負責任的爹,一個備嘗心酸的尷尬身世。可後來我才醒悟,我不應該怪你,其實你比我更辛苦,至少我還活着,至少我還能呼吸到清新的空氣,看到藍天白雲,而你什麼都沒有了……娘,你知道活着的感覺有多好嗎?若不是死過一次,我也不知道身體有溫度的感覺竟然這麼奇妙,娘,你知道我上次死的時候有多痛嗎?痛得哭都哭不出來了,那時候我好想你,好想你……”

她清雅的聲音悠悠揚揚,不輕不重,專注的看着牌位上的名字,再伸手輕輕的撫摸了一下,兩顆眼淚毫無自覺的從眼角緩慢滑落,滴落後,她甚至都沒感覺自己哭過。

是啊,已經太久沒哭了,哪裡還記得哭是什麼滋味?

而正在這個時候,一位高髻麗容的宮裝婦人從長元殿的後殿緩緩進來,她的後面跟着一位身批袈裟、慈眉善目的年輕禪師,那年輕禪師目光微沉的看着前方跪在蒲團上的嬌小身影,頓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身邊的宮裝婦人,想上去提醒。

可那宮裝婦人卻對她輕輕的搖搖頭,年輕禪師見狀便收回邁出去的腿,只陪着宮裝婦人站在不遠處靜靜望了起來。

季莨萋並未留意到身後的動靜,在生母的靈位前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放鬆,不管是前世的備嘗侮辱,還是今世的舉步維艱,就算在老夫人面前,她的心也從未這般平靜過,這一刻,是屬於她的時間,對面,是她的母親,她們緣分清淺,只有短短三年,但那三年,是她這一生唯一的溫暖,不可複製。

“娘……”眼淚還在不可抑制的滑落,在濃密的睫毛下匯聚,像珍珠似的,沿着面頰流下來,流向腮,流向下顎,滴到胸前,默默的淹沒在胸口的衣襟內,化作一灘清淺的印記,溼溼潤潤。

她整個人如同一座玉雕,紋絲不動,神色哀鳴,只有淚水在一滴一滴的輕輕掉落。

這樣的美麗的少女,令人不由自主的產生一種強烈的願望,把她緊緊摟在懷裡,保護她,不讓狂風暴雨襲擊她,不讓邪靈惡物玷污她,不讓豺狼虎豹傷害她,更不能讓她再一次嘗試那讓她心碎崩潰的死亡。

望了望那牌位,又望了望眼前這個悲傷的少女,竟覺得心裡難受都縮成一團,自己的女兒青廂若是活着,也有十二歲了,跟這少女應該一般大,不過這少女看起來身形纖瘦至今極,這樣的孩子,是如何的“死過一次?”如何的“備受煎熬?”

全神貫注的盯着一無所知的季莨萋,透過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她彷彿看到了自己的青廂,當初生下青廂的時候,她堅決不要乳孃,堅持自己給孩子餵奶,曾今親手撫摸過,親吻過那雙眼睛啊!自己的女兒,比觀世音菩薩身邊的金童玉女還要活潑可愛的女兒,在王爺戰死沙場後,廂兒曾是她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寄託……

低下頭來,卻很有威嚴的突然出聲,“你是誰?”

季莨萋吃了一驚,猛地回頭站起來,望見了眼前這位宮裝美婦,她服飾簡單,妝容素淡,容顏雖稱不上絕美,卻英氣勃勃,神采奕奕,雖然時過境遷,上次見這人已經是上輩子了,但無論如何,她還是第一眼認出了來人,這不是沉詠還是誰?

再看身邊那正雙眼微闔,神態勻善的年輕禪師,這位,想必就是天涯禪師吧,居然這麼年輕?並且容貌還如此俊美?

收回心思,季莨萋轉眸盈盈一拜,“季莨萋見過。”

望着她,沉聲重複問了一句,“你到底是誰?”

季莨萋垂下頭,照實回答,“家父鎮國公季呈,臣女家中排行第五。”

又問,“你拜祭的何人?”

“是亡母。”季莨萋繼續乖乖回答。

卻挑了挑眉,“季大人的髮妻,我記得是秦家的小姐。”

季莨萋皺了皺眉,卻還是回道,“回,臣女說的是臣女的親母。”

卻道,“那便要記住,你今日祭拜之人不是你亡母,只是一個姨娘,或者連個姨娘都不算。”

季莨萋沉默了一瞬,淡淡的擡起眸子,清和的福了個身,“是,臣女定當謹記提點。”

豪門貴家注重嫡庶之分,皇族中人更爲甚之,蜀國規矩,庶女的親孃即便死了也只能稱爲姨娘,那句母親,是隻能叫當家嫡母的。

見她很是受教,滿意的點點頭,轉身向殿內深處走去,季莨萋行禮想要告退,的聲音卻遠遠傳來,“你跟着吧。”

季莨萋吃了一驚,不僅是她,就連天涯禪師好看的眉毛也輕輕一挑,有些驚異,她與這位也算是有些交情了,自知她的性子向來橫跋扈,平常見到年輕貌美的小姐向來厭惡,只覺得她們輕浮討厭,今日竟然對這位季小姐如此優待,難道其中有什麼緣由嗎?

“是,臣女遵命。”不管心裡有多吃驚,季莨萋還是乖乖的應着,她不想巴結,卻更不想與她交惡,不過想到外面那羣上趕着去看字畫的小姐們,她還是嘆了口氣,季靨畫、石輕煙她們若是知道她無心之舉反而碰上了,還不知道要悔恨到何種地步呢。

季莨萋跟在身後,卻十分謹慎,沒有說過任何一句話,天涯禪師目光平然,心裡卻暗自輕笑,這位季小姐倒是頗有城府,若是尋常千金早就趁機攀附了,她卻跟沒事人似的默然跟着,比之直接出言討好,只怕更得高看。

長元殿的後面有一間偏殿,平日裡都是塵封的,從未有人打開過,每次道這裡開,也從沒有真正進去過,每次只是遙遙看一眼便轉身離開,這一次卻直奔這裡而來,旁邊看守的師傅吃了一驚,連忙恭敬的上前爲開了門,緩緩走進去。

季莨萋靜靜的跟在身後,走了一半回頭一看,卻發現天涯禪師竟然不跟上,只是漠然的站在門外,雙手合十,看起來莊嚴肅穆。

回過頭去,季莨萋繼續走進去,房間裡很暗,看來灰灰悶悶有些憋人,站在那簡易小榻邊,背對着季莨萋不知在看什麼,季莨萋卻覺得此刻這位高高在上的身上瀰漫着一種令人覺得悲傷的氣息,完全不附和衆人口中那個驕橫跋扈的任性形象。

環視了一圈兒小小偏殿,季莨萋不由面露吃驚,這裡供奉的竟然不是菩薩,而是一些小孩的玩具,她微微一愣,突然明白過來,曾今生過一個女兒,兩歲那年發病死了,這裡的玩具……莫非全都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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