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月公子的告白(內附鬼王的內心獨白)

一三通

(我是聶青。“鬼王”聶青。我知道我的身份已泄露了,你們都已知道我是“東北一刻館”少館主“青月公子”林傲一。可是你們錯了。我願意當“鬼王”聶青,不願做林少館主。林傲一隻是“東北王”的兒子,我爹爹的附庸,我在他麾下只以其威名震懾他人,卻從未乾出自己的事業。聶青不同。聶青是我一手創造的人物。只有聶青才屬於我,纔是我的。他纔是我。我不要在“東北王”的陰影下當狐假虎威的林公子。我要當在江湖上倏忽莫定的“鬼王”聶青。我今天就算受傷了,就算失敗了,但我已做了我要做的事,我是“鬼王”聶青。)

你們問招大娘派了兩個人與我同行的用意何在?我想,她是想協助我。或許,她主要目的並不是幫我,而是加強我的人手,通過我去協助綺夢,讓綺夢取得吳鐵翼的寶藏,還有“沙漠薔薇”這蓋世神兵。招大娘幫我,就是幫了她女兒,這點道理是講得通的。

想必你們都知道“片片雪花片片刀”招大娘“夜明珠”的組織,雖大都已給孫三點和“一貫堂”吸納瓦解,但仍有“三大硬門高手”和一位輕功提縱術的好手,依然效命於招月歡,死盡忠心。

這四個人,俗稱“一輕三重,三重不如一輕”。一個便是金鐘照,一個叫做鐵拔,一個名叫平諫誠。他們原練的都是硬門武功。一個專練打不死的“金鐘罩”。一個練的是“刀槍不入”鐵布衫。一個苦習無懈可襲、罩門移位的“十三太保橫練”。聽說,他們也因此得名,也因此而命名:金鐘罩、鐵布衫和十三太保平橫練。另外一個輕功高手,本來就是“太平門”高手,他只是相知於招大娘,不能完全算是夜明珠的舊部,只能算是半個。

不過,招大娘生恐孫三點狼子野心,容不下人,這四人若全留在身邊,難免將遭孫三點排除異己,一一趕盡殺絕。所以,她示意這三個半忠心耿耿的手下大將,化整爲零,一個一早已撥入綺夢身邊,充作僕人,暗裡保護綺夢。另一個則一早已離開東北,遁走江湖,只要招大娘一聲號召,隨時可在武林作出聲援。一個則一直化身爲閒人,常常侍奉招大娘身側,待機行事。另外“半個”,則依然留在他出身的門派,待有需要時才作後援。

前三個是誰?不用說,當然就是鐵布衫、金鐘罩和十三太保橫練。

聽說,如果沒有“十三太保橫練”這個人,以及由這人找來的用毒高手、辨毒高手,在招大娘身伴隱藏培植,招月歡早就不知給白孤晶下毒殺害幾次了。

同樣,如果沒有鐵布衫,綺夢也不知有多少次喪身在“感情用事幫”的手裡。

同理,如果沒有金鐘罩在江湖上佈置呼應,也許,孫三點一早已親自下手殺了一直對他圖謀野心多方阻撓的元配夫人招月歡了。

在這方面,這三個人,雖各化身不同名目和身份,但所負的責任、所持的態度、爲謀的事都是互通的。

招大娘派了誰跟我互爲奧援?她要我與潛伏在江湖上的金鐘罩聯繫,又要一向伴在綺夢身邊的鐵布衫和我呼應。

可是,不久之後,招大娘自殺的消息傳了開來,事情便有了很大的轉變。

我本來跟鐵布衫相處得好好的,後來他跟綺夢到了野金鎮,也一直與我保持暗通消息。

我跟金鐘罩也聯絡上了。

這幾個人中,其中變化最大的就是他:

金鐘罩。

他其實是一個關鍵。

這該怎麼說呢?

招大娘就是太易相信人了,要不,她就不會把身家性命,全交了給孫三點。當然,她若不信人,也不會把一切秘密向我訴說,我也不會立意要幫她完成遺志。

信人的人也有福氣。就是因爲信人,所以容易有人爲他賣命,就像劉邦、劉備,江山就這樣打出來的,但信人的人也有弊病,萬一被所信的人背叛出賣,就得要付出可怕而沉重的代價,就似符堅、芉槐,大好河山就此垮掉,還累垮了支持他們的人。

招大娘信重人的效果如何?這很難說。至少,在她生前,有許多能人肯爲一個婦人效命,已算十分難得了。

不過,她把金鐘罩派到武林中潛伏呼應,就肯定是個不智的決定。

金鐘罩練的雖是硬門武功,卻工於心計,當然,他若不是善於謀略,招大娘也不見得會安排他在外接應。

招大娘畢竟是有眼光的女人。

金鐘罩人在江湖,什麼事他沒見過?什麼人他沒結納過?當時,“夜明珠”組織已然式微,招大娘也已受困於“神槍會”,她的勢力也完全給孫三點架空,對這點,金鐘罩是心知肚明的。

俟招大娘自戕消息傳來之後,金鐘罩也再無禁忌了。

我聯繫上金鐘罩。金鐘罩也聯絡了鐵布衫。我們三人曾私底下會聚過。

原來,就在那次礦工發現了洞裡有鋒銳奇石之際,那時候,大家還沒給它個“沙漠薔薇”的名字,金鐘罩就率先跟鐵布衫趕了過去,要先撿便宜。我也趕了過去,實不相瞞,也是爲了佔便宜。我們三個人會在一起,便宜誰也沒揀着,幾乎先打個你死我活。

這怎麼說呢?坑裡的確有一株奇石,也不知是怎麼“生”出來的?誰“種”出來的?反正,比喬木還高,一層一層的,開着花瓣往上長,誰也不知它埋在土裡有多深?最底下還有什麼東西?我們分別掘了好久,之前的礦工、之後的鄉兵也掘了好久,都沒到底兒。

我說它是一“株”奇石,不說一“塊”,你們覺得奇怪,是不?我也沒辦法。它像是一棵樹,多於像一塊、一條石頭,石頭哪有那麼長的?哪會結成一片好像天公妙匠鐫刻上去似的,但樹又怎能那麼尖利?那麼的硬?反正,我不知道它是什麼東西?大家都不曉得它是怎麼來的!

我是說:鐵布衫、金鐘罩還有我,先行打了一場,後來發現,這東西太高太大,掘又掘不走,拔又拔不動,只要扳下一塊,那就很不錯了。

偏是要擷下一小塊也不容易。

坦白說,咱們用了十七、八種方法,金鐘罩和鐵布衫都是練硬門功,而且硬功夫練得世間罕見的強、少有的少的傢伙,也一樣沒它的辦法!得寶實無用處,我們還打來幹啥?不如合作。

的確,大捕頭說的對:結盟往往比決戰更有力量。

我們且住了手,交換了來路,說到底了,都是招大娘招來的人。不同的是:金鐘罩是爲了他自己那夥人,鐵布衫倒真的是爲了綺夢而爭奪,我呢?我爲我自己,爲“東北王”能強大過“神槍會”,爲“鬼王”聶青揚名立萬,也爲招大娘所託──我如果得到所欲,至少,不會獨佔,分給綺夢一杯羹,我想我會做到。

我不是爲了綺夢,而是不想辜負招大娘所託。畢竟,沒有她,我也不會知道這寶藏。

我們三人當時的決定是:

先行合作,得到了“沙漠薔薇”再說。

我們三人互通聯盟,但我卻發現一個情形:

金鐘罩似乎並不清楚吳鐵翼有寶藏埋在這兒的事。

鐵布衫好像也不曉得。

這樣,對我最是有利。

看來,招大娘最信任的反而是我。

──可是她爲什麼會那麼信重我?

對這,我也不明白。

我也想過:

會不會金鐘罩和鐵布衫也跟我一樣,已知道這洞裡另有寶藏,而故意隱瞞不說呢?

我也如此懷疑着。

不過,鐵布衫看來比較老實,他應該的確是不知曉有這樣的事。

鐵布衫這個人,爲了練成刀槍不入,封死罩門的絕技,走火入魔,弄得一身傷殘,不得不長年以布裹住傷爛,苦習這種笨功夫的人,恐怕要在我面前裝得若無其事,要我完全看不出來,相信也不容易。

但對金鐘罩,卻不好度量。

至少,我猜估的不錯:

金鐘罩的確是另有後臺。

誰是他的後臺?

招大娘的確不該把他放在外面太遠、太長、太久的。

風箏的線放得太長,就隨時會斷,一旦斷了,就飛不回來。

“神槍會”的孫三點原來一早已設法收攬了這個人。金鐘罩的厲害在於:他照樣收受孫會長和招大娘予他的利益,但並沒有明顯表態,而他又堅不赴東北,孫三點也沒奈他何。孫三點也派出了“鐵槍火上飄”孫譁來暗中主持攫奪“沙漠薔薇”的行動,綺夢只不過是幌子。

這連綺夢也不知曉,孫三點就算不是信不過他的女兒,也決信不過隸屬於“四分半壇”的陳覓歡、“太平門”的獨孤怕夜,還有“飛天老鼠”樑雙祿這些人。

孫譁卻另有自己的班底,他們就是“花裙神君”韋高青和“一路平安”拓跋玉鳳。

你們都覺得奇怪是不是?事情就是這樣子:

拓跋玉鳳已背叛了“太平門”。

韋高青也暗投“神槍會”。

你們都記起來了吧!沒錯,這些人,也正是傳說中在洞中那一役走了進去就再也沒有出來、出不來的高手!

二要殺,就殺個血流成河

你們猜對了。

他們不是出不來,而是不出來。

因爲他們在忙。

忙着殺人。

他們決定做一件事:既然“沙漠薔薇”已給礦工發現了,一定會驚動各方豪傑、黑白兩道、官商幫派都遣人過來搶奪。

他們打算先嚇走他們。

──先傷幾個,殺他幾個,嚇走了好了。

要是嚇不走呢?

那就殺。

爲了省得活的人爲死人報仇,有活口逃出生天後反而多事,所以,要殺個血流成河。

這是金鐘罩、拓跋玉鳳、韋高青所力主的。

鐵布衫沒有意見。

他的確死盡忠心:他只要幫綺夢爭回她應得的那一份。金鐘罩見改變不了鐵布衫的意旨,就要求他先行隱瞞綺夢,到頭來得手後纔給綺夢一個驚喜云云。

說全都是金鐘罩一夥的意思,那也不公平。

我也同意這樣做。

──天外奇兵,神刃利器,一旦與人分享,人人都有一把,那就沒什麼神兵,談不上什麼奇器了!

我可不想有人瓜分。

甚至不欲與人分。

我自知憑一人之力,還抵不過金鐘罩“殺手壕”小組──他們是這樣自稱的──所以,你說是虛與委蛇也好,說是先除外敵再平內患都好,反正,我也願意跟他們聯手把入侵者幹掉。

遺憾的是,人,的確是太貪婪了。

他們一旦得悉有寶,怎麼嚇也嚇不走,唬,也唬不去。

或者說,唬走了一票人,來了更大的票;嚇走了一批,來的是十倍的人。

那只有殺了。

──還是那一句,要殺,就殺個血流成河。

要不然,如果殺得不夠透徹,反而惹來更多的人送死,嚇不住人,那禍害更愈發不可收拾了。

這是金鐘罩的意見。

拓跋玉鳳和韋高青都是他找來的,自然都聽他的。

金鐘罩所練的武功,都是先不求傷人,而讓自己完全沒有破綻,先去罩門,然後,他才盡情肆意的去殺傷對方,他的攻略,大抵也一如他的獨門武功。

不過,我覺得,這一切,都是“火上飄”孫譁授意甚至縱控他這樣做的。

孫譁不常出現。

一旦出現,他極盡禮數有加,極盡禮貌之能事,甚至噓寒問暖,體貼友善,好像掏出心給你看他是坦誠真心的,可是,不知怎的,我卻怕這樣的人。

這樣的人教你看不出他心底所思,難以應付。

你對付他,又怕殺錯好人。

你信任他,只怕死了也不及呼冤。

你不理他,恐怕也身不由己。

幸好,我說過了,他似乎並非事事都出面參與。

金鐘罩就成了他頭號殺手。

他們殺的人可真多啊。

爲了要產生嚇阻的作用,有時還要把人逼瘋而不殺,有時則要用極殘忍的手段殺戮。

爲了要達到目的,那是手軟不得的。

其實,我們比誰都先到了坑洞。這猛鬼洞說也奇特,一層一層的,有的是前朝礦工,先民發掘出來的,有的根本就不是普通人工所能挖掘建構的。

爲什麼我會這樣說。

你們自己進來的時候,也必然已經看到了的:

這地洞一層一層的,層次分明;牆壁與支柱之間,建構分明,看去渾不似人工所鑿,但天然洞穴,哪有這般四通八達,壁壘分明,而且間隔妙絕,互通各方?礦工只開出了個壁穴,可以直通橫走,但看整個坑洞的佈局,只怕仙匠巧工動萬人之力也斷然鑿不出來,只怕惟有鬼神方能將這整個山腹,直至地底,糅合鑄造成這麼一個詭怪巧妙、環繞各坑、疏通各孔的怪地方。要鑿出這麼宏偉、曲折的洞穴,至少也要運用逾萬員工,歷數朝方能有成。

我初來探險的時候,也幾以爲自己到了森羅地府,屈指一算,至少,人可以攀爬抵達的,也的的確確剛好達十八層之數,心中確是又驚又疑了好一陣子。

不過,除了我們自己是殺人魔怪之外,鬼怪倒沒遇着,但怪蟲倒遇上一大堆。

怪蟲是什麼?那就是怪蟲,它們的確古怪、可怖。

人說凡有仙物聚合之處,必有怪物猛獸守護,這話好像在這兒很有道理。

我們開始也不知道,但後來老是聽到猿嘯梟嚎,自洞穴傳來傳去,已心生警覺。這纔不致爲怪蟲所襲。

這地方的怪蟲分爲兩類:

一種是飛的。

一種是爬的。

飛的在外面。

廟外。

它們在晚間飛翔,倏忽難測,形狀似透明乳白的蝙蝠。

不過我得提醒你們,它們可是會吸血的,而且,善於攻襲人的眼睛,而且行動非常迅速。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它們是受人所驅使的,能集體行動,進退一致。

聽說連“火上飄”孫譁也聽過它們的虧,他在頸上給噬了一口,幸好他應變得快,否則已成怪蟲果腹之物。

但不管怎麼說,飛在外邊的還比較好應付。

在洞裡的怪物真的是大蟲。

它們的形狀大的像老虎一般,小的如犬,但幸好不躍不跳,只能蠕動,也就是說,動作不快,大多數只能爬鑽,翻前滾退。

它們常潛伏在坑內、洞裡各孔穴裡,甚至鑽入土中、埋身泥裡,忽然之間,它們就會鑽出來、冒起來突襲。

我說過:它們的行動的確很緩慢,可是它們都躲在黑暗裡,這兒到處都是溼坑爛泥,洞穴坑孔無所不在,的確也防不勝防。

它們的唾液像蛛網一樣,可以黏住你,任有多大本領,都掙脫不得,甚至連兵刃也難以割斷,給它們罩住了、黏住了,只有等死一途。

我是說過,它們動作的確緩慢,通常都匍匐滾移,但它們一旦聞到人類氣息──尤其是血腥味的時候──它們的動作就會變得特別快速,而且還是空羣而出,一擁而上,在黑暗中,尤其不熟悉環境的,縱有絕世功夫,也用不上,只有等死一途。

怎麼謝我?我們現在是在同一條路上,我的同黨──雖然我們志不同道也不合,但現在畢竟已由同一目標、一同應敵──一一都困在這裡,我當然不希望你們死──至少別死得這麼快。一個人在這裡單打獨鬥滋味可不好受。

我是爲了自己的好處才告訴你們這些,所以不必謝我。

王飛已領教過這毒蟲的滋味了吧?哦,我也差點兒爲這“沙沙滾”吃了大虧。爲什麼叫“沙沙滾”?那也沒別的意思,因爲它們在移動的時候,通常都在翻滾躡蠕,在地上發出沙沙之聲而已。

在天上飛會吸血的那些,我們就叫“突突獸”,也沒有特別的意思,只是它在上我們在下,要是一不留神,給它吸乾了血,也沒有辦法。只好自己留神了。它們飛行的時候“突突”有聲,我們就以此命名。

大捕頭問如何提防最好?它們都怕火光。不錯,猜對了。

它們一旦攫住了人,先用唾液黏縛着,捆起來讓活人動彈不得,由它們吃齧肉骨,最後就老實不客氣的吸血的吸血、吮髓的吮髓,所以連五臟六腑、腦子血髓全吸個清光,所以,我們就利用這點,把礦工、鄉兵,乃至高官派來的走狗、武林貪婪之輩,全都制住了,或者殺了,那些會飛的“突突獸”和潛伏的“沙沙滾”,自然就會來“處置”這些“屍首”或“活人”,省了我們許多功夫,而且,也可以取得極有效果的驚嚇作用。

它們在吃人肉吸精血之後,還時常會仰天長嘯,發出似山魈、猿獠般的呼哨,山下的人聽去,好像山上滿布鬼魅,洞裡全是魔怪,更有驚嚇效果。你們山下聽到的鬼叫,大抵都是它們飽食後發出了魘足的獸嚎。

大捕頭認爲我們殘忍?坦白說,我也認爲是。

我開始也反對這麼做。

不過我有三點要澄清的:

一,我們殺的人,絕大部分都是貪婪之徒。他們進來這兒的目的,本來就是奪寶,如果有誰跟他們爭,他們也一樣會不惜把人殺光了揚長而去。我們如果不殺他們,他們也一樣會殺我們。弱肉強食,物競天擇,我們只是黑吃黑。

二,我們本來只打算殺一兩個人,嚇走其他的。但死人反而引來蒼蠅一般討厭的尋寶人。我們只好多殺一些,好嚇走其他的。沒想到,來了更多的人,有的人認爲人死的愈多寶才愈貴重,有的人卻是爲死了的人報仇的。我們也沒有辦法,只有殺光了再說。

三,坦白說,我們六個人中:孫譁、金鐘罩、鐵布衫、拓跋玉鳳、韋高青,還有我,我和孫譁算是下手最少。“火上飄”孫譁是整件事的策劃人,他不太用親自下手,反而縱控局勢較力。我是負責上下山打探情勢的,在廟裡、洞中時候較少。我不是爲自己開脫。你是四大名捕之首,如果認爲我犯了殺人罪,那我的確是殺了,殺一個也是殺,殺一百人也是殺。我不推諉。只不過,我們組成了這個“殺手壕”,誰也脫不了身,我要是不殺人,只怕,他們就會第一個把我殺掉。也就是說,我不想爲人所殺,就得要殺人。

我可不是一個殺身成仁的人。

這件事終於驚動了“四大名捕”。你來了,咱們對上了,然而事情還有變化,我會一一詳告。我並不希望你不抓我,你也不一定抓得了我,萬一局勢逆轉,是我先殺了你,也大有可能。只不過,我希望我們先合作,辦妥一件事,也了一了我的一樁心事,咱們才你殺我,我殺你,或一齊殺了她,好不?

(好不?我是“鬼王”聶青,纔沒功夫問你高見:好不好?嘿!我纔不管你同不同意、高不高興,也不管幹這事犯不犯法、有沒有罪。走黑道本就要有黑手黑臉黑心肝才行,你們四大名捕,有人撐腰,有背景有靠山,你們殺人,就是替天行道、就地正法,我們殺人,就是罪無可逭,法理不饒──呸!天下焉有此理!)

(我鬼王就是不服!)

(我現在也不得罪你,也不欲與你對決,最重要的是,我的大敵未除,我心事未了,我大志亦未酬。何況我主要的敵人不是你。你有一句話是說對了的:“聯盟比決戰更有力量”。我曉得該聯盟的時候便聯盟,要決戰的時候一定決戰。)

(只不過,現在還不到時候。)

(何況,我好像、似乎、有點……實在不想殺這個殘而不廢的人。)

(要是我們是朋友該多好!)

(不。我是“鬼王”聶青。幾時聽說過鬼也有人做朋友的?何況我是鬼王!)

三要鬧,就鬧個鬼哭神嚎

(我是“鬼王”聶青。)

(我沒有朋友。)

(幾時聽過鬼要和人做朋友的?何況我是鬼中之王!)

(在“一刻館”,都是我爹的部屬。在東北濟南、丹東、瀋陽,只有爹爹的“眼線”,不然,就是“神槍會”的敵人。除此以外,就是巴結、阿諛、奉迎、示好的人。他們若不是想在我身上得到什麼,就是要背後殺我一刀。他們怕的是我的家世、背景,而不是要結交我。他們咀裡說一套,面上在笑,心裡藏刀,表裡不一。跟他們做朋友沒意思。我要闖自己的江湖!)

(到江湖上來,輕信於人,也不知吃了多少暗虧,怕爹笑話,死撐不說,逐一報仇。我是“鬼王”聶青,陰陽怪氣的,沒權沒勢的,只一身倏忽本領,也沒幾個人敢跟我交朋友。我獨來獨往,殺手無情,孑然一身,不亦快哉!)

(不過,卻還是結納了像莊懷飛這樣的好友。)

(他始終相信我。)

(他也不知道我真正身份,但對我信任有加,生死相托。)

(他幫我,完全不因爲我是誰,忠的奸的,好的惡的,以後會不會幫他,──這些,對他而言,似全不重要。)

(也許,真正的朋友,交的不是身份,不爲財富,也不分貴賤。)

(真正的朋友,是在你最無助的時候義無反顧的爲你出手。)

(小莊正是這種朋友。)

(他幫我,是因爲我是他的朋友。)

(他雖死了,但他仍是我的朋友。)

(朋友是永遠的,生死不計的。)

(所以,我決計要幫回他,作出回報──這也是生死無拘的。)

(我們成爲朋友,是從患難中相交的,也是從對敵中相知的。)

(──這一切,怎麼,跟無情如此相像)

(……?!)

(不。)

(他是捕頭。)

(我是犯人。)

(他是兵。)

(我是賊。)

(我們永遠是敵人。)

(不是朋友。)

(我是鬼王。)

(他是名捕。)

(──我們只是還未到時候。)

(未到對決的時候。)

我們怎麼下手?這倒挺簡單的,只四個字:裡應外合。

我負責情報打點,誰上山來,單批的先行嚇退、幹掉,啃不下的,便發出暗號,通知“殺手壕”的人。

像那一場大殺,便是“花裙神君”韋高青帶隊,“一路平安”拓跋玉鳳引路,一路把那些夢想富貴無邊,天下無敵的人,一一成了地獄訪客、怪蟲食糧。

你們看到滿坑死人,五官扭曲、五臟不全,便是因爲“沙沙滾”和“突突獸”的傑作。別說新來的人猝不及防了,就算我們早有防範的,一不小心,仍得爲這些飛禽怪獸所傷,有一個叫洪初民的,外號“天煞孤星”,原是蔡京手下紅人,先是要奪寶奉獻相爺,後自己也意圖染指,跟我們聯合作怪,結果,一不小心,自己給那怪蟲吸精食髓,在洞中死得不明不白。另一個“孤辰剋星”沈選,其實是王黼親信,有意要勾結孫譁,但實則要過橋抽板,暗中通知王黼派高手來劫收這兒。孫譁一向精明狡詐,引他入洞,先把他給做了,當作了那“突突獸”的食糧。

所以,鬼不止殺人,也有鬼打鬼的事。

我自己也心懷鬼胎。

人家只是來奪神兵利器的,我則知道這洞裡還有寶藏:

──吳鐵翼的寶藏。

等我接到一個消息之後,更印證了招大娘所言無訛,那就是樑越金帶來的消息。

對。那正是小莊託他的舊部樑失調把他老孃先送上來山西。樑失調的確出賣了莊懷飛,但他的弟弟樑越金卻不是這種人。他把他老哥佈置背叛莊神腿的事,通知了我,希望我能及時阻止這件事。

可是,我還是棋差一着,慢了一步,吳鐵翼是“明赴太白,暗遁疑神”,我趕去郿縣時,“打神腿”莊懷飛跟謝夢山、唐天海等全都互拚身亡,心中痛罵吳鐵翼狡詐狠辣,但也愈發印證了:

吳鐵翼會到疑神峰來。

他現在正處於惶惶然如喪家之犬的悽惶情景中,也要遁走山西,那麼說,猛鬼洞裡,必然有他的寶藏。

所以,我一早已跑到疑神峰來,只不過不是隻躭在廟裡洞中,而在山上山下到處走,能在上山前截走的人,那就截走;能在道上嚇走的人,我就嚇走。真的嚇不走截不了的人,我也沒辦法,只好任他們上山入廟進洞送死。

坦白說,在這上山的一路上,大捕頭你我不敢碰,因爲知道你這種人腿上不方便也可以熬了大遠路跋涉到此地來,看去弱不禁風,但就算碰上真鬼也不會睡不着覺的,我這就失禮了──可是大捕頭的幾個手下,我可扮鬼扮魔的,嚇了好幾次,忙得個不亦樂乎的,包括那沒有頭骨只見腦漿的怪人,還有一隻張屏現出鬼胎的鸚鵡,其實全都是我本人。

其實那個叫什麼羅匐的小傢伙,必然在上山之前就見過我,我本打算在他睡夢中嚇唬他,但有一次他驀地睜開了眼,和我對望了幾個瞬間,後來他還是嚇傻眼了。他一定覺得我有點眼熟吧。

至於兩位小哥兒受驚了,抱歉抱歉。

請你們下山後──我是說如果能活着下山的話──請告訴另外兩位更膽小的小兄弟,我也情非得已。我可無意要殺小孩子,所以最好的辦法,只好把你們嚇回去。

就算我不殺,他們也一樣會動手的。孫譁說過:“要殺,就殺個血流成河;要鬧,就鬧個動地驚天。”

我們的目的,就是連天子派來的人也給唬回去;唬不回去,那就乾脆殺了。

至於“甩頭藍”一事,我並沒有誆你。那時候你的命就在我手上,我也沒理由要騙你。我們“一刻館”的確製作了一種藥物,叫“冰天雪”,聽說,這還是我孃親在冰天雪地中發明的。那時候,爹遭仇家追殺,江湖上親人朋友,都裝着不識,他也幾乎走投無路,跟懷着我的娘,飲冰喝雪,勉強維生。爹那時已潦倒了到認栽的時候了。那時候,他們在茫茫雪地上,產生許多幻覺,海市蜃樓,好像錦衣玉食、僕從如雲,他們全都有了。孃親遂發現那是雪魄冰魂所造成的一股氣,只要把這股“氣”凝住了,便可以製造出一種令人迷幻、迷眩的藥物來。

我娘用雪志冰操,達成了這點,並且用這藥物掙得來的錢,去讓爹重建聲威,再享盛名。

我爹則從他人迷醉於這種不切實際的幻覺中的麻醉藥物,省悟到:做人做事,還是實實在在的好。他重建家園,重掌權力,讓他的敵人刮目相看,仇家也不敢再追殺他,甚至跟他結了盟,一起對抗“神槍會”。

我爹因而不喜歡不切實際的東西。他認爲世上沒有善與惡,有的只是權力。而且,輸不可怕,認輸纔可恥。他捲土重來,對“冰天雪”這種藥物,他也只是利用它翻身而已,俟他稍有成就,重建大業,他馬上已不再出售販賣這藥物,決不讓它流落江湖,更不允它讓東北同鄉迷醉上癮。

這一向是爹爹的原則。

不錯,他非但很獨行其是,待他擁有大權之後,還要左右他人的意志。實不相瞞,我對此也頗爲反感,亦時有反抗。但他的確在早年顛簸,歷經大苦大難的人,在屢受挫折中仍能屹立不倒。爲此,他有極強烈的慾望,和鋼鐵一般的意志,以及不可更動的原則,那是可以理解的。

我相信他不會大量運用“冰天雪”牟利。──要不然,當日“老字號”溫家和“蜀中唐門”分別以厚利要求他將製作“冰天雪”的方式交給他們時,爹也不會一口回絕了。

爹回絕的理由也很堂皇。

而且充分。

“這是荊內發明的秘方,讓我在絕處逢生,重振聲威。內人已先我而去,這秘方卻伴我到老,至死方休,我不願將其出售予人。”

我覺得這是合情合理的。

四認輸比輸更可悲

他是那種深刻了解:認輸比實際上輸了正加可悲的人。

我反對他專橫。

但我支持他的作爲(雖然他從不以爲我能在武林中有所作爲)。

畢竟,我是他的兒子。

我也不會把“冰天雪”的秘方傳予人,實際上,我老實與你們說:我也並不完全知道製造“冰天雪”所有的藥物和方法。

這是爹爹怕我行走江湖時“出事”,他賜給我“傍身”的。

我也確運用了一些,來把上山“朝聖”的人唬走:通常,它也很見功效。

後來,他們知道了,便向我討了一些。因爲在殲滅入廟進洞的敵人之際,爲了要達到效果,有“冰天雪”大可製造迷幻感覺,尤其讓存活的人大可回去繪影圖聲,把幻覺當作真個,那效果的確會加強許多,失手的機會也可以減少。

只要可以減免“失手”,那麼,放他們下山的機會也可以增加了──也就是說,嚇跑的人會比殺掉的人多。

我聽“殺手壕”他們這樣分析,也認爲摻上一些“冰天雪”,確有好處。我不想死太多的人。我依他們之見,給了他們一些“冰天雪”的藥末。

你問我“殺手壕”的人是誰?便是孫譁、花裙神君、一路平安、金鐘罩和鐵布衫,以及孫譁手上的幾個人。爲什麼叫這名字?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的確是“殺手壕”裡的殺手。我們遲早是要遭天譴的──不過就算是要給天懲罰,也等我把事情和心願完成,幹出一番作爲之後再說吧。

你們所見的,很多的確都是幻覺。

幻覺其實在心,你們平時幻想過什麼的,或在夢魘裡時常看到的,一旦給焚着的“冰天雪”薰着、聞道,便會產生類似的幻象。

不過,有一些景象卻不是假的。

金鐘罩、拓跋玉鳳、韋高青都擅於嚇人,擾亂敵手的神志。他們分別仗着過人的輕功與武功,又熟悉環境,趁地利之便,突襲狙擊,的確唬住、嚇殺了不少武功甚至不在他們之下的高手。

拓跋玉鳳又善繪畫。她畫的事物幾可亂真。她有時候甚至剝下剛死去的人身上的皮,經韋高青剪裁過,穿在身上,就像真人一樣。也就是說,她畫人,便像人。若穿在背上,就像兩面人。一邊可以是紅顏,一邊可以是白骨。她畫妖,就像妖,畫魔像魔。就她自己,既背叛了“太平門”,我覺得她對“殺手壕”也沒放真心,所以常常裡裡外外都不是人,這可是她自己也這樣說的。

金鐘罩則精於泥塑。廟裡頭供奉許許多多古古怪怪的菩薩、羅漢甚至妖魔、鬼怪,都是他一手雕塑的。洞裡有的是泥。他說過:這洞裡的鬼泥,摻和了死人的油膏,雕塑起來,特別栩栩如生,雕魔似魔,雕鬼像鬼,雕個鐘馗正好捉鬼!

韋高青則是個好裁縫。他本來不該來冒這趟渾水的。他對裁縫的興趣恐怕還大於練武。但他還是壞在太貪婪。他跟我說過:他不開則已,要做就做天下第一號大布莊。可是現在大號頭的布莊已經太多了,哪裡輪到他這兒?“四分半壇”自己也捉襟見肘,成天鬧窮,有錢他們壇主也不肯發下來,奈何!那夠錢提供他開店?何況,個個字號的布莊都有頂頭大老闆在後邊照着,他要當個特大號的,只好另想辦法。他認爲,撿得件足可天下無敵的好兵器,他就可以當“四分半壇”的總壇主,那麼,要辦布莊有錢有面,要當裁縫有銀子有人手,那就多好。

他的志願是每個大城市都有一家他的店子,一店兩爿,一邊賣布,一邊裁衣。我那時還笑說:好哇,等你開成了我去光顧你。他也笑說:好啊,我就給你個七折五扣。

現在,他卻躺在這裡。

不過,金鐘罩的泥塑,加上拓跋玉鳳的繪像,還有韋高青的剪裁,以及我的“冰天雪”,當然,最重要的是孫嘩的悉心策劃,真是要營造什麼恐怖形象,都一定可以令人產生幻覺,疑真疑幻,疑神疑鬼,得心應手。

不過,我說過,“冰天雪”卻沒有那麼大的威力。爹派我南下,其實也要查究,有人研製出一種“甩頭藍”,令人產生強大的幻覺,多服上癮,毒入膏肓,非吃不可,吃多後會失常性,無所不爲,並且已暗中販賣,迅速流傳,已轉入平民百姓間,縱控神智,迷亂人心,爲居心叵測的人賣命效力。

爹找人通知我,要我小心提防。很多人以爲這是我爹配製的“冰天雪”,流入中原,意圖不軌,看來大捕頭也是這樣想。其實我們也是受害者。

“冰天雪”施放之法,很多限制,且服之不會成癮。

“甩頭藍”則不。易服上癮,非但可融解於茶水、溪流、酒湯中,有的甚至可以點燃爲香薰(這點我們“冰天雪”也辦得到),化爲濃煙霑露,密雲薄霧,都可以摻入其中,擾亂人之神智,產生巨大幻覺。若中毒深的人,心悸至死,失控瘋狂,不惜自戕,也是常有的事。

我後來頗覺“冰天雪”的性質不對路。幾次追問,他們都說我多疑多事。

可是,這答案不能釋我之疑。

畢竟,在疑神峰使用的“障眼法”,威力奇巨,而且十分霸道,“甩頭藍”的成分遠大於“冰天雪”。

但說也奇怪,這“甩頭藍”又很有點“冰天雪”的特性。

所以,我也難發作,查究愈多,他們也對我起了提防。

坦白說這件事我也十分疑惑。像綺夢客棧的人,一起夢見同一個夢,這點在服食“冰天雪”之後,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可以輕易辦到的。

但胡驕一刀一刀的切害自己,至死方休,這點“冰天雪”就辦不到。那肯定是“甩頭藍”的魔力。

也罷,我們這幾個人,本來就是爲了勾心鬥角在一起同流合污,本來就不是什麼真情真性真交誼。

我們的主要目標好像只是“沙漠薔薇”。

──其實暗中還覬覦吳鐵翼的寶藏,一舉兩得而已。

不過,吳鐵翼的寶藏,我偷偷下來這兒幾次,有兩次還幾乎當了這些怪蟲的糧食,但無論怎麼找,也找不到。

實際上,這山洞迂迴曲折,太深、太廣、太大也太古怪了,如果沒有引領、標示,根本比大海撈針還難尋獲。

我只是徒勞無功而已。

反正,好像大家也不知道另外有寶藏這回事,或者大家都心知肚明,只不過吳鐵翼沒來,反正大家找也找不着而已。

我一面苦心苦候吳鐵翼到來,一面與“殺手壕”的人千方百計、用盡方法去掘“沙漠薔薇”。

大家都知道的寶物,我先搶過來再說;只有自己知道的寶藏,可以留到最後才獨吞。

相信人人都像我這般想法。

你問我爲什麼我們遲遲不動手掘“沙漠薔薇”,打造兵器,何必苦苦死守這鬼地方?

你問對了。

唉,一切都人算不如天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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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人定勝天,都是假的。)

(人只能勝人,憑什麼勝天?)

(有一天一顆什麼太陽、月亮、天罡、七煞星的天外飛星撞了過來,我們這大地上恐怕誰都不能活了,你說人勝不勝得了天?)

(要是關雲長一刀砍了曹操,日後還有曹魏不?要是項羽真的一箭射殺了劉邦,天下還有大漢不?人定勝天?龐涓要是不離孫臏而先殺了他,世上還有“孫臏兵法”否?如果蘇秦不死於齊國大夫殺手中,張儀豈能助秦併吞六國?沙場決戰,一場雨早下遲下,一場大風雪早來遲來,比多十萬兵馬還管用呢!你以爲人叫他停雨就停雨,叫他下雪便下雪的?還不是天!)

(就算巫師、神筮又怎麼?還不是人?他可以發明幾件東西就變了天麼?合指一算就知道前程兇咎麼?要不是天讓他生下來,讓他成人,讓他學得套狗屁學識,他能算麼?計麼?發明麼?一生下來就夭折了,或者根本生下來是個野人,看他發明個鑽木取火,還是算出雞生蛋蛋生雞來!)

(我是鬼王。現在對着這兩個人講話,也是我從來未計算到的。)

(我們本來是敵人。)

(可是現在沒有辦法了。)

(──我的所謂戰友,正要千方百計置我於死命。)

(我要活下來,一個人只怕必成怪蟲果腹之物,何況我已負傷甚重!)

(我只有找人合作,哪怕是敵人──敵人有時候不一定要我死,他們或許只要抓我或打敗我──但假裝成朋友、戰友而謀害我的人,就一定不會給我活命的機會。)

(有時候,最大的敵人容易搖身一變,成爲你最有力的朋友。)

(──只要他只是你的假想敵,而你我他之間又沒真的結下深仇。)

五敢愛不敢做

(我是“鬼王”聶青,也是“東北一刻館”青月公子林傲一。)

(如果我只是林傲一,那倒也輕鬆。其實,我到近期已四面楚歌,進退維谷,多方受敵之時,只要找人送信給爹爹,他一定儘快派人來助我的。)

(但我不能。)

(我不願。)

(也不想。)

(因爲我也是聶青。)

(──是“鬼王”聶青,就得有危險自行解決,闖出個名堂來讓爹爹看看,看他還說不說:“像你這種公子哥兒,要不依附我的名頭,想出來混江湖?好運便只是吃沙扒土,萬一搞不好給人挾持向我討價還價,你最好自了,我可一個崩也不給!”)

(他又說道:“你去闖江湖?省了吧!你別張揚我名頭便好,免得我臨老收山時沒面目見你祖上!”)

(我要他收回這句話,就一定要有大作爲!)

(還有那一句錐心刺骨的:)

(“你知道孫三點的寶貝女兒爲什麼不肯嫁給你?我倒認爲她退婚退得好,逃婚逃得妙!嫁入豪門,嫁給一個紈絝子弟,還不如去荒山野店去守生寡!有本事,你就是鬼魅魍魎、牛鬼蛇神出沒之地幹出驚天動地之事來!我知道你心裡頭挺愛慕她的,但你敢愛不敢做,算什麼英雄好漢!”)

(好!我就要做給他看看!)

(我是鬼王。我遇上危險,眼看“殺手壕”的同夥已立意要把我除去,我都沒有撤走,我還千方百計,黏着這無情捕頭,跟進了綺夢客棧,一切都是因爲:)

(我要做出些扭轉乾坤的事,給人瞧瞧!)

(大丈夫不驚天動地,也得寂天寞地。)

(大家都知道疑神峰上有蓋世奇兵:沙漠薔薇!)

(有極少數的人,例如綺夢客棧的人、“殺手壕”裡的殺手、吳鐵翼自己,知道猛鬼洞中的寶藏。)

(然而我卻知道他們都不知道的更大秘密!)

(我也決心隱瞞這重大發現!這重要機密。)

(我不但要隱藏,也要弄個分明,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的。大家都失算了。

眼睜睜看着寶、對着寶也沒用,這寶還是掘不着、得不到。

這是實在話。

這寶藏真的是發掘不出來。

大家以爲良機莫失,天機算盡,到頭來卻仍是天機難測,大意失機。

“沙漠薔薇”就在洞裡最幽深處,上面的一截,已經發掘出來,那就是令礦工受創、大家爭相走報,要起出掘挖的那一部分。

它究竟紮在地底有多深,還不曉得。我們熟路的,還往下面走了幾層,幾乎沒給“沙沙滾”噬死,但只見一截埋着,一截因洞坑半露了身子,依然沒個底兒。

但乖乖的,這傢伙無論用什麼工具、利器,都切它不斷,拗它不斷,割它不斷,挖它不知根在胡底,炸它不知洞穴會否一齊垮坍,砸它根本秋毫無損,你若一不小心,連工具、利器、鋤、鑿、鎚、鉗什麼的,給它一劃,只怕連手帶臂都一齊分了家。

其利可想而知。

愈發證明它是絕世奇寶,至少,一旦得着一塊,就可以打鑄成銳不可當的兵器。

可是誰也弄它不來,那怕只是那麼一小塊!

我們也想過無數的辦法,但幾個人都傷了手手腳腳,幾乎造成了殘廢,哦,不,對不起,我沒意思要……反正不必解釋澄清了,大捕頭不會誤會就好。

我們一度十分氣沮。

甚至想過放棄。

可是,隨後一想,就是因爲這“奇寶”無法折裂,不能割切,它纔是天下無敵的利器啊!要是容易切斷,輕易折摺,那還算什麼寶物,值得我們不見天日的窩在這裡,殺了那麼多枉死的人麼!

可是,如果光只能看,不能拿,也不能用,守在這裡,也是白搭了!

就在我們進退維艱的時候,鐵布衫帶來了一個消息。

他其實是隻說與金鐘罩聽的。

他信任金鐘罩。

他相信金鐘罩是爲維護綺夢的利益而戰,而不是想獨佔瑰寶,或效忠於他人。

這人腦子不好,容易信人,或許,他練硬門武功時練壞了腦子吧?

金鐘罩就不會。

他精明機靈得很。

他練的只是讓人無懈可襲,把要害移位,讓敵人找不到他的罩門。

鐵布衫透露給金鐘罩的消息,金鐘罩卻讓我們知道:

這“沙漠薔薇”有“破解”之法。

那就是“猿猴月”!

什麼是“猿猴月”?

那就是到八月中秋前後三天,月亮最清最明之時啊,就是“沙漠薔薇”發生變化的時候。

不對,不是每年中秋,不是的。

是十年一度的中秋。然後又過十二年。之後又輪到十年。再下來又到十二年。如此十年、十二年、十年、十二年……爲什麼會這樣,我也不曉得。這大概跟大自然裡某種力量有關係吧?決不是人爲的。在這裡,尤其這玩意兒上,人,完全沒有辦法。

人只有辦法對付人。

大捕頭問是否跟天干、地支的動作有關係?聽說孫譁也有這種想法。但我不懂。

今天,現在,正值“猿猴月”之際。

你問這是怎麼發現的?倒不是招大娘,而是綺夢,也許,做孃親的還是對自己親生女兒信賴一些,那也不爲過,理所當然。

綺夢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吳鐵翼──你知道她當日是很信任那個老匹夫的。

當然,鐵布衫也從中得悉了這件事。

他暗裡通知了金鐘罩。

──鐵布衫原與金鐘罩是“鐵不離金”的,綺夢只知道鐵布衫跟她一道,可不曉得金鐘罩正住在山上、洞裡,只要綺夢帶人上來一次,他就聯合拓跋玉鳳、韋高青等人將他們嚇退一次。

鐵布衫還天真的以爲金鐘罩是暗中協助綺夢,一旦得到“沙漠薔薇”會給綺夢一個驚喜。

可是我們從這點卻可以印證兩件事情:

既然吳鐵翼也在流亡時帶同身邊高手上來疑神峰,那麼,在今年中秋月明之際可取“沙漠薔薇”,大概是真實無詆的了。

同樣,我們便得要防止吳鐵翼來奪“沙漠薔薇”。

別人我們不怕。但吳鐵翼身邊的“破爛王”唐化、“殺手王”朱殺家、“殭屍”江思和“大畏”高怕飛都是十分可怕、難惹的高手。

我們得要阻止吳鐵翼上來。

我們還得先他們一步得到“沙漠薔薇”。

可惜,在吳鐵翼一夥人尚未登上疑神峰之前,我們幾個人,卻已經沉不住氣,內鬨了。

這一切,得要從金鐘罩說起。

六敢做敢愛

金鐘罩從鐵布衫那兒得悉了:“沙漠薔薇”發軟的時間,又聽到吳鐵翼可能在洞裡埋了寶藏,他也許有自知之明,無法以一人之力對付“綺夢客棧”的人和吳鐵翼的同黨,於是他也一一向“神槍火上飄”孫譁報告。

孫譁用了什麼方法控制住金鐘罩,我不得而知,也許,不是孫譁,而是孫三點,我只知金鐘罩對孫譁,可是言聽計從,任其擺佈的。

可是,我們誰都找不到吳鐵翼的寶藏,而且,時候未到,“沙漠薔薇”依然屹立,我們也束手無策。

其實,綺夢幾次率人上山探頭,金鐘罩利用了天時地利,以及拓跋玉鳳的繪藝、韋高青的裁藝,還有他自己的塑像奇技,兩次都要置綺夢於死地。

幸好,是鐵布衫偷偷阻止。

我也從中協助。

因而,再愚騃的鐵布衫也慢慢發現:

金鐘罩肯定不是一心效命於綺夢。

他是另有圖謀。

而且,也另有人控制着金鐘罩。

爲此,鐵布衫便質問金鐘罩。

兩人發生了衝突。

衝突的結果當然是你們所看到的:

鐵布衫趴下了。

就趴在洞裡。

其實,真要是對幹起來,金鐘罩還不一定是鐵布衫的對手。

他們兩人武功實在相近,可謂旗鼓相當,兩人練的都是硬門武功。

只不過,鐵布衫的人比較魯直,他一股腦兒的死練活練,所以,真的已把鐵布衫練得刀槍不能入,箭刃不能傷的境地。

金鐘罩的硬門武功也高,要不然,也不致在獨木橋上、鬼門關口,你打了他多種暗器,王殺手砍了他多刀,斬了他多劍,他也似沒事的人一樣。

不過這樣也好。原來大捕頭大概已窺出來他練的是什麼武功,所以,再一次交手的時候,便往他死處裡招呼。

話說回來,金鐘罩的確已練成把罩門移位、自閉穴道的境地,不過,論大剛大猛,仍略遜於鐵布衫。這大概是因爲鐵布衫少用腦,所以練功反而能專;金鐘罩時常運用計謀,所以反而不那麼精專。

不過,兩人要是交手,論勝負,必是鐵布衫勝,金鐘罩負;但若說生死,則必然是金鐘罩生,鐵布衫死。

所以鐵布衫就死在這裡。

主要,因爲金鐘罩要鐵布衫死,鐵布衫卻沒意要取金鐘罩的性命;“鐵不離金”,“金”可沒不離“鐵”。何況,金鐘罩要殺鐵布衫滅口,因爲他已跟大家言明:這廝可能會抖出我們的秘密來!拓跋玉鳳和韋高青爲了不想派中前輩清理門戶,以及避免江湖好漢尋仇,唯一辦法,就是先殺了鐵布衫滅口。

我?我沒有下手。不是殺了人不敢認,而是我負責的是山上、山下的攔截、照應、通風報信,我很少參與洞中的殺戮,其實,我一早已看出:

一,他們也不想我知道太多,參與太多,甚至也不想我留得太長,活得太久,以免夜長夢多。

二,他們更不希望我長時間在洞裡。因爲這樣很可能會找到寶藏,或萬一找到破解分解“沙漠薔薇”之法,對他們而言,是養虎爲患。

我相信,遲早有一天,我會是另一個鐵布衫。

爲什麼他們對我遲遲未動殺手?我想,那是因爲:

一,我一早已誆他們說:我爹爹“東北王”遲早會率人過來。他們也許覺得拑制我總好過殺了我──“一刻館”人強馬壯,畢竟不是好惹的。

二,他們知道我至少暗裡有一個聯繫、呼應的同黨。他們想盡了辦法也未能找出這人來。一旦殺了我,他們倒怕這人向“一刻館”報信,事情一旦泄露出去,“殺手壕”的人恐怕也未能負得起後果重責來。

他們自從知道四大名捕會追緝吳鐵翼上山來,於是,我便負責兩個要務:

一,發現及通知他們:吳鐵翼的行蹤。

二,最好把衙門當差的都幹掉。要是點子太硬(就像你們師兄弟四位),不妨引入洞裡來,大家夾手夾腳來一個做一個。

對。剛纔就是一例。

不過,他們卻打算把我也幹掉。

他們膽敢放手幹,大概,我那同夥的身份已給他們發現,而且,可能也命不保矣。

我是一直有提防他們的。

我本來就不想殺你。

在客棧,我怕你和綺夢已開始懷疑我了,所以我才傷了老魚,也傷了自己,先求脫了嫌疑再說。

我當然知道老魚練的是“銅皮鐵骨”,區區毒牙,還咬不死他。我幾乎咬得牙也崩了,他卻傷得其實比我輕。他也只是裝中毒深重,而更方便在暗裡監視客棧動靜罷了。這,我看得出來。

小余卻不是我傷的。

張切切是孫譁混入綺夢客棧的臥底。

根本上,我一入綺夢客棧,就覺得這是個臥虎藏龍之地,很可怕,還有些人我根本覷不出虛僞來。

由於鐵布衫早已死了,所以我能斷定後來在客棧守着杜小月那個,肯定不是鐵布衫。

如果他不是鐵布衫,杜小月沒理由認不出來。

她一直不敢揭露這人的身份,一定是因爲受其脅持。

──所以小月的情形危殆。

所以,我曾設法接近杜小月。

小月卻偷偷告訴我:這不是鐵布衫,而是追命神捕。

我還以爲六扇門在山西疑神峰的勢力已經坐大了呢。

原來不是。

然而杜小月卻爲什麼要騙我呢?

難道是有人逼她說的?

誰?

那個“鐵布衫”到底是誰?

我是聶青,那“鐵布衫”自然就不是鬼王了。

小月爲何又要告訴你:“鐵布衫”就是聶青呢?

吳鐵翼一直遲遲未現身,他到底來了疑神峰沒有?

綺夢客棧鬧鬼,一個個女子失蹤,到底是怎麼回事?

至於我在山道上先行殺的那個,的確是“神槍會”孫家的女子,她正要在井裡下重毒,我抓住了她,本來要問個明白,但她卻忽然着了暗器,死了。

我懷疑客棧裡先前死的雞鴨犬羊貓,都是她下的毒──然而她卻爲何要這樣做呢?

我也不及問出什麼來,這時,你們正趕上山,我手上還有她醮毒的裙子,我生了堆火,把它燒了,順便引你們注意到火光。我也趁此搭班,進入客棧,卻仍是給大捕頭瞧破:那是“神槍會”子弟的服飾。

這段日子,連“鐵槍火上飄”孫譁也甚少露面,到底他去了哪裡?在幹什麼事?我都不甚清楚。

也許金鐘罩他們都曉得。

所以,我才分外警覺到:

這些人已經不信任我。

──他們也快向我下手?

因此,他們纔會催迫我向你下手。

幸虧我留了一手──至少沒下重手。

果然剛纔金鐘罩和韋高青都向我下殺手。

結果,死的是他們。

殺他們的,卻不是我。

而是殺手王飛。

還有你。

──名捕無情,居然爲“鬼王”聶青殺敵。

看來,我這一趟山西疑神峰行,來的不冤,萬一死了,也死得不枉了。

哈哈。

(哈你個頭!我可是“鬼王”聶青!)

(我能說的都盡悉跟你們明說了。說出來,我心裡也舒坦多了。除了一件事,實在太重要,太神奇了,我決不能平白告訴他們。)

(說真的,當壞人也是一個人,當好人也不過是人,當中也沒有什麼明顯的分別。但當奸的,卻在暗處,自覺理虧,什麼都不能表達。如果做一個好人,活得坦蕩,敢做敢愛,自己感覺到頂天立地,俯仰無愧,這感受就好多了。)

(我除爲了要得到“沙漠薔薇”和吳鐵翼寶藏外,還有一個重大抱負,才致跟“殺手壕”的人虛與委蛇那麼久。)

(現在,我可要當回自己了。)

(做回自己的感覺真好。)

(我是“鬼王”聶青。)

(我要敢愛敢做。)

(敢愛敢恨。)

(我是“東北王”林山主的兒子,也是“一刻館”的署理館主,可是,我今天在山西疑神峰,野金鎮裡的猛鬼洞,所作所爲,都親力親爲,獨行獨往,直至遇上名捕無情,殺手王飛,纔算吾道不孤……)

(我沒有丟“東北一刻館”的顏臉!)

(何況,我還有個秘密,恐怕比什麼薔薇、財富還要重大、還要吸引、還要神奇多了──這,我該不該說出來呢?)

(不!)

稿於二零零二年五月底至六月底:靜飛飽受妊娠困擾煎熬時期。

校於二零零二年六月二十二日:孟刻吞、雲冬、曼閣保東六卡均對我採取寬容及回覆信任策略,暫紓緩重大困境,額首稱慶。原樑造成現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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