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玉琰與智遠和尚一人坐個蒲團。
偌大的偏殿上,只有佛香嫋嫋,兩個人半晌都沒說話。
智遠和尚相信謝玉琰說的,如果他辦一場法會,寶德寺就能籌到個義倉,眼見就要到春耕了,這些糧種能幫到許多百姓。
但他卻猜不到,除了義倉之外,謝玉琰還會藉此做些什麼?做到哪種地步?
直到謝玉琰從於媽媽手中接過一隻白瓷鵲尾爐,點燃了裡面的佛香,然後讓其他人退出了偏殿。
智遠和尚看着那鵲尾爐,有些明白了。
鵲尾爐是佛教的法器,謝玉琰讓他在寶德寺辦法事,自然少不了用到這些東西。
所以,是要藉着法會,爲她的瓷器揚名。
她在哪裡賣不好……
智遠和尚道:“爲何非得在寶德寺?”
她賣什麼東西不要緊,能不能不要總從他這裡開始?
謝玉琰並不回答,而是道:“大梁和西夏、北齊的榷場都要開了,我想將瓷器拿到榷場上去賣。”
“之前被選上的是謝家瓷窯的瓷器,現在謝家雖然倒了,我們想要代替謝家拿下這筆買賣並不容易。”
“不是我們瓷器燒的不好,而是我們還沒來得及燒製出更多瓷器,拿去市面上販賣。雙方榷場買賣的貨物,大多由民間選出,必須在大梁有些名氣,現在我們達不到這一點。”
“一點點穩紮穩打,我沒這個耐心。”
“錯過一年的榷場,不知要損失多少銀錢。”
“一條路走不通,只能另闢蹊徑。”
智遠和尚看着謝玉琰,之前還大義凜然,遮遮掩掩,現在乾脆連過場都懶得走了。
明明能說會道,爲何偏偏每次都在他面前說實話?
他就是想要被騙,都做不到。
“至於爲何是寶德寺?”謝玉琰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誰叫大名府最有名的寺廟就是這裡?”
智遠和尚手中的佛珠轉動得快了些。
寶德寺爲何有名?她會不知曉?
所以,只因爲他接下了一塊藕炭……
一次上當,包攬終身!
智遠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霸道的騙子。
不對,不對,智遠連忙念幾句佛經,不是騙子而是善人!
“大和尚,”謝玉琰道,“你可知陳窯村的村民?”
智遠和尚平息情緒:“有所耳聞,但和尚在紅塵之外,知曉不多。”
他還是聽嚴隨說起的。
嚴隨昨日在山下打聽謝施主的事,聽說謝施主和陳窯村村民被叛軍一同圍困在山中,多虧了王晏及時趕到將他們救出來。
至於叛軍爲何向陳窯村下手?嚴隨也打聽出一些消息。
陳窯村幾年前進了山匪,村中的漢子幾乎都被殺光了。現在才知曉那根本不是山匪,而是劉知府命官兵假扮的,只因爲陳窯村收留了一個準備告發劉知府等人的兵卒,就落得屠村的下場。
謝玉琰接着道:“山中的逃民不止陳窯村,還有許多交不起賦稅的百姓。他們借豪紳銀錢種地,秋收的時候還不起銀錢,只得將自己的田地抵債,沒有糧食果腹還要面對徭役,所以只能舉家逃走。”
“這次王大人爲他們做主,讓他們回到家鄉,但是派人去山中尋人的時候,發現有一小半人悄悄離開了。”
這是智遠和尚不知曉的。
謝玉琰接着道:“他們知曉就算回到家鄉,也是面臨同樣的困境,就算朝廷免了勞役,他們還要償還欠豪紳的銀錢。若是給豪紳做家奴,倒不如一家人在一起,山中求活。”
“如今朝廷打開坊市,給小民提供便利,何嘗不是因爲土地大多被官員、豪強握在手中,百姓沒有田地耕種,只能做些買賣,或是在瓷窯這些地方做僱工。”
“但商賈若是效仿田主,欺壓僱工,即便坊市繁榮,得利的仍是大商賈而非百姓。”
“大名府因爲佛炭、泥爐,許多僱工拿到每日一百文工錢,讓他們過上飽腹的日子。寶德寺也因此香火旺盛,大和尚何妨繼續施力,庇護更多百姓?”
謝玉琰說到這裡,神情一斂。
智遠和尚眼見那佛香嫋嫋盤旋而上,模糊了她的眉眼。
大殿中的光芒似是被壓住了幾分,她那藕色的衣裙,忽然變成深青色彩翬翟紋。
她的聲音也從遠處傳來。
“大師身上的袈裟不夠大,不如再撐開幾分。”
智遠和尚眼前的一切彷彿都在扭曲,他忽然有些分不清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他自己也深陷其中,半點動彈不得。
佛前的供養燈忽然明滅不定,突然燃起的火苗,終於燒到了旁邊的經幡,燒掉了侵蝕過來的黑暗。
智遠和尚眼前重新見清明,他尚未平復心緒,就看到突然燃起的火勢,顧不得別的,匆忙中爬起來,快走幾步,將燒着的經幡扯下來丟在一旁的水缸中。
自從大殿失火之後,他就讓人在各處佛殿中準備儲水的水缸,免得再有類似的事發生,今日果然就用上了。
“謝施主佛前慎言,”智遠和尚雙手合十,“寺廟正殿已經燒了,這偏殿……”
謝玉琰看着那供奉的菩薩,接二連三在寺裡遇到火勢,她卻好似半點不害怕,指了指那些泥塑。
“看來這泥胎也想要重塑金身。”
謝玉琰說完拿起了旁邊的供養燈,湊在鼻端聞了聞:“燈中加了太多的酥油,火苗難免大一些。”
“小沙彌用慣了雜質多的油,不知酥油習性,大師要提點一二。”
說完這話,謝玉琰擡起眼睛:“大師該不會覺得這火勢真是因爲我吧?”
智遠大師搖搖頭,在佛殿中,商議假借佛法賺銀錢……她卻半點不心虛。
“真的有那麼靈驗,”謝玉琰道,“那麼多侵吞田地,販賣度牒的寺廟,早該燒光了。”
重新走到蒲團上坐下,謝玉琰聲音再度傳來:“大師,我們說到哪裡了?”
智遠大師再次捻動佛珠,方纔他看到的景象全都煙消雲散了,彷彿只是他一時的妄想,但他看向謝玉琰的目光中,多了幾分鄭重。
“要怎麼撐開袈裟。”
不對……智遠大師話說出來就後悔了,恨不得將自己的嘴巴縫上,他完全被帶偏了。
“對,”謝玉琰道,“我們就商議一下,接下來該怎麼做?”
……
偏殿之外。
謝子紹氣喘吁吁地趕到,十妹妹來寶德寺也不喚他同行,智遠大師那般喜歡他,他怎麼能不來拜見?
“大師和我家十妹妹呢?”謝子紹問向一旁的小沙彌。
小沙彌行禮:“謝施主與主持在參詳佛法。”
謝子紹聽得這話點點頭,看來他家十妹妹還是有慧根的人。可不知爲何……謝子紹聳了聳鼻子,他好似聞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