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平、王滿銀，倆人每人扛着一個大箱子走過來，看得劉衛東一愣！
這倆傢伙，不去當銷售員，改行倒騰服裝了？
“領導我要請個假，回家看看俺婆娘還有俺娃。”王滿銀說着一口半生不生的普通話，劉衛東笑着點點頭，“人之常情，給你們倆每人二十天假，早點回來。”
“謝謝領導！”孫少平感激的衝劉衛東點了下頭，劉衛東把他叫住，拍拍他肩膀上的灰塵，“少平，你和你姐夫不一樣，伱姐夫能賺錢，是因爲他這個人滿嘴跑火車，天生就是幹銷售的材料，至於你……”
孫少平靜靜聽着，對劉衛東這個沒大他幾歲的領導，他向來十分敬重。
“你有文化有思想，是個可造之材，只是心理負擔太重，我希望你能早日掃清內心裡陰霾，以最好的態度投入到工作中。”
“嗯，領導我會的。”
“還有，你也看到了，世事變了，以後大家都要向錢看，你也要努力賺錢，畢竟以你現在正科級的待遇，怕是還沒資格迎娶地委領導家的女兒吧！”
一句話說得孫少平臉色酡紅，“領導您都知道了？”
“我當然知道……”劉衛東指指站在遠處，小心擦拭縫紉機外包裝上的灰塵的王滿銀，“都是你姐夫告訴我的。”
孫少平狠狠瞪了王滿銀一眼。
“我知道你的內心有着讀書人的清高和孤傲，我也一樣，但是男子漢大丈夫，要記得自己肩頭擔負的責任，你的父母姐妹都指望着你出人頭地，拉他們一把呢！”
對於孫少平，劉衛東格外看重。
“嗯！”
這幾句話說在了孫少平心坎上，他使勁點了下頭，又看了一眼遠處合影拍照的那些“萬元戶”們，內心再次受到了衝擊！
萬元戶！
真是這個時代最動聽的名詞！
孫少平恍惚覺得，如果我也能加入到誇富的隊伍裡，當田曉霞在人羣中看到身披大紅花的我，會是什麼想法？
會不會覺得我很庸俗，很低級趣味，也很……
勢利。
不過廠長說得好，縱然我的思想如羅素那般高不可攀，但是首先要解決的還是餓肚子的問題，大哥一直想着要辦磚廠，到現在也才弄了一個小規模的攤場，苦於沒錢而遲遲發展不起來，蘭香上學還要錢，奶奶年紀大了得了白內障需要錢治病，爸爸也一把年紀了還要在土裡刨食……
思想可以崇高，但人必須腳踏實地！
責任，義務，這是每個男人都繞不開的話題！
孫少平把揹包裡的錢都拿出來，仔細點數了一遍，去南方几個月，他就賺到了三千多塊錢，的確，誠如廠長所言，南方比北方思想開放，也比北方人務實，那邊早就掀起了包產到戶的浪潮，而在老家，黃土高原那片土塬上，還有不少人賴着大集體不肯散夥。
“姐夫，車票買好沒？”孫少平見姐夫王滿銀頂着雨跑回來，問道。
“買好了買好了，今天晚上的車，這京城的天就是和咱們老家不一樣，你看看剛纔還亮瓦晴天的，出趟門就下雨了……”
王滿銀抱怨着，把買回來的滿滿一兜子東西一股腦塞進大皮箱子裡，這個皮箱子可是他花了十二塊錢從南方一個市場買到的，還帶軲轆的。
孫少平抽出兩百塊錢，“姐夫你先歇着，我出去給蘭香買點學習用品。”
“去吧去吧！順便給貓蛋狗蛋也買點，嘿嘿……”王滿銀的笑容裡滿是農民式的狡黠。
兩天後，當穿着光鮮亮麗的兩人出現在東拉河畔，整個雙水村的人都震驚了！
這是哪裡來的兩個闊佬？
瞧瞧，瞧瞧！
走在前邊那傢伙穿的是啥？西裝？
脖子上還套根紅布條幹啥？方便把自己吊死嗎？
“你懂個甚，那叫領帶！”孫少安手支着鐵鍬，眯起眼，看着迎面走過來的兩位闊佬，和賀秀蓮爭辯道。
“你懂你懂！”賀秀蓮瞪了他一眼，迎上去，面帶笑容，“姐夫，少平，你們啥時候回來的？”
“可別提了，這火車把我坐得，腰痠背痛！等下回去可得讓蘭花幫我好好捏捏！”王滿銀誇張的伸出手撓撓後背，目光掃過孫少安，嘴角泛起一絲詭譎的笑容。
咋，你孫少安不是瞧不起我這個姐夫，說我是逛鬼二流子？
你看過哪個二流子能拿回來這麼多錢？
“少安，姐夫和少平回來了，你還杵在那幹啥！”賀秀蓮瞪了他一眼，從口袋裡掏出兩塊錢，“你去鎮上割點肉回來……你瞧瞧你那張臉，拉得跟驢似的！”
孫少安看看穿得水光溜滑的弟弟和姐夫，心裡真不是滋味！
他一把推開婆姨遞過來的兩塊錢，嘟囔一句我兜裡有錢，甩手扔了鐵鍬，扯開兩條大長腿往鎮上走。
“哥你別去了，我和姐夫路過鎮上的時候都買好了！”孫少平喊了一聲，少安頭也沒回，“你們買的算你們的！”
“他就是那個驢脾氣，走走走咱們進屋，少平這次你們可跑了挺遠吧，我聽蘭香說，你給她寫信的郵戳都是廣東那噶的……”
“嗯，我和姐夫把南方都跑遍了。”
家裡一切如舊，奶奶仍舊坐在炕上，一雙昏花的老眼看着窗外，得了白內障的她現在基本上也看不清幾個人了。
少平娘忙裡忙外，餵雞餵鴨，雖然現在大家還在大集體幹活，不過上頭的政策早就放鬆了，少平娘閒不住，養了一大堆雞鴨鵝，剛一推開院門，就呼啦啦飛起一片，把王滿銀嚇了一跳。
“娘，娘！你咋養這麼多生靈呢！大鵝真胖，等回去給我拿兩隻燉着吃哈！”
“是滿銀和少平回來了！”看到女婿和兒子衣錦還鄉，少平娘喜不自勝，急忙出門相迎。
“瞧把我兒曬得，都黑了……”少平娘一臉心疼的接過兒子遞來的包袱，坐在炕上的老太太也聽到了聲音，問賀秀蓮，“秀蓮誰來了？”
“是我姐夫和少平回來了！”賀秀蓮趴在她耳邊大聲說道，老太太嘎嘎一樂，“是潤葉回來了，潤葉你咋這老長時間沒來看我，我都想你了嗚嗚……”
一家人面面相覷，老太太又糊塗了。
貴客登門，孫家人不敢怠慢，煎炒烹炸一頓忙活，不多時就做了滿桌子的菜，孫玉厚老漢也從地裡匆匆趕回來，盤腿坐在炕桌旁，聽女婿王滿銀吹牛。
“南方的錢真好掙，瞧瞧，我這幾個月就掙了這麼多！”王滿銀扯過人造革皮包，嘩啦一下把滿滿一包錢全倒在炕上，看得孫家人眼紅心熱。
這麼多，得有一萬吧！
外邊的錢真的這麼好掙？
“快點把錢收起來，別被人瞧見了！”孫玉厚老漢催促道，王滿銀滿不在乎，抓起一摞拍在老爺子面前，“爸，這是孝敬您的！”
孫玉厚看着錢，再看看神采飛揚的女婿，不接不是，接也不是，只能悄悄伸出手，把錢往女婿面前推了推。
“少安不是想幹磚廠嗎？姐夫支援你點！”
啪啪！
厚厚兩沓錢拍在雙水村第一能人孫少安的面前，少安的臉頓時黑了，剛想來一句我不要你的臭錢，但……
話到嘴邊他還是嚥了回去。
他討厭姐夫，但不討厭錢啊！
再說了現在幹磚廠，沒錢真是寸步難行！
“你整那麼個攤場不容易，讓你收着你就收着！”王滿銀腰包有錢，腰桿也壯了，也敢在孫家人面前大聲說話了！
這個年代，有錢就有地位，就受人尊敬，就敢對別人大聲嚷嚷！
咋，我有錢我怕啥！
“娘在家裡忙裡忙外，累得頭髮都白了，來來來拿着拿着！回頭買點麥乳精喝喝，補一補！”王滿銀抓起一沓拍在丈母孃面前，搞得老太太一臉爲難。
“秀蓮也是，嫁過來時多水靈一個大姑娘，瞧瞧現在造得，一臉土……”
直到菜都快涼了，王滿銀才心滿意足的結束了“大撒幣”，招呼衆人吃菜。
孫家人看着擺在面前的厚厚鈔票，心裡百味陳雜。
滿銀有出息了，我們也跟着沾光！
“都把錢收着吧，還外道啥啊！”王滿銀夾了一筷子肉塞進嘴裡，嘎嘎一笑，“這盤肯定是娘炒的，我就喜歡娘做的菜，好吃！”
“滿銀好吃你就多吃點，瞧你們倆，一跑就是好幾個月，人都累瘦了。”少平娘給他添了一碗小米飯，望向女婿的目光變得越發慈祥。
“出門在外可得好好照看着自己，把錢存好，外邊小偷多……”孫玉厚絞盡腦汁，也只想出這麼兩句。
“爸您就放心吧，少安我說你也別幹啥子磚廠了，跟我一起去南方跑市場，來錢快，你燒多少磚能趕得上我們談一單生意？是吧少平！”
孫少平微微點了下頭，姐夫今天的表現實在太過囂張，把全家人都壓得死死的！
不過他說的一點也不錯，南方賺錢就是比北方容易。
這頓飯是孫少安這輩子以來吃的最爲艱難的一頓飯，不着調的逛鬼姐夫現在翻身了，人家大把大把的票子往外甩，尤其是剛纔把兩摞票子砸在自己面前時那個得意勁……
他真想錘他一頓！
不過現在形勢比人強，想要把磚廠搞好，沒錢真不行！
因爲沒錢，連個工都不敢僱，只得自己和老婆一起去磚廠脫磚坯，碼磚塊，一天下來累得人都不想動彈……
年輕時有力氣能幹得動，可是到了老的時候怎麼辦？
孫少安思來想去，還是沒勇氣把那兩千塊錢拍在姐夫面前，吼一聲老子不要你的臭錢！
沒辦法，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啊！
“少安你知道姐夫和少平出去這幾個月賺了多少錢？”
晚上睡覺的時候，賀秀蓮躺在他身邊，興奮說起這件事，少安皺着眉頭，“多少你倒是說嘛，真是急死個人了……”
“說出來嚇死你！”賀秀蓮嘿嘿笑道，“姐夫拿回一萬兩千多，少平拿回來三千！”
“多多多少？”孫少安眼珠子瞪得跟牛似的，“一萬多？”
“可不是，他們給人家冷軋廠跑市場，籤一個單子就是十萬二十萬的，人家冷軋廠的老闆仁義，一個單子給他們提五個點，賺錢多快啊！要我說少安咱們也別幹磚廠了，跟姐夫去跑市場吧！”
孫少安把雙手枕在腦後，煩躁的聽媳婦絮叨，跟着姐夫出去跑市場，賺大錢……
關鍵是穿得溜光水滑又不用下苦大力，說出去也光彩……
可……
王滿銀那個逛鬼都能翻身，我憑啥幹不好這個磚廠？
他越想越來氣，乾脆扭過身子不理媳婦，賀秀蓮哼了一聲，“你跟我置啥氣，人家就是賺到錢了嘛！”
“錢錢錢，就知道錢！”孫少安氣呼呼喊了一聲，“誰有錢你跟誰過去吧！”
“你這人咋這樣……”
小夫妻倆躺在破窯洞裡吵吵嚷嚷，另一邊孫少平把錢都掏出來，塞給老父親。
“這裡是三千塊錢，我拿了兩百塊給蘭香還有奶奶買東西，還剩兩千八，爹孃你們留着，給家裡的窯好好拾掇拾掇，再帶着奶奶去省城大醫院看看病。”
“少平你說的這是甚話？家裡人都有手有腳能幹活，哪能用你的錢呢！”孫玉厚老漢連連擺手，他也終於意識到王滿銀那個逛鬼沒說瞎話。
外邊的錢真的好賺！
少平纔跟他幹了多久，就掙了自己半輩子都賺不到的錢！
“你們收着吧，我在外邊還能賺。”孫少平一笑，把錢推到二老面前，“我手裡還掐着好幾個大單子呢，等到他們把款子打到總廠賬上，我還能拿兩千多塊提成。”
“少平，在外邊賺錢真的這麼方便？”
孫玉厚看着眼前這些票子，仍如做夢一般，覺得十分不真實。
“好賺，也難賺。”孫少平嗯了一聲，“我們廠子生產的軸承鋼和鍍鋅板是現在市面上的緊俏貨，產品質量也好，南方大大小小的廠子都認我們的貨，要是別的廠子生產出來的東西，都沒人要，那錢可就難掙了。”
“你哥一門心思要搞個磚廠，我看不如讓他跟着你們一起幹算了，一年下來不用多，掙個一千塊錢，吃喝就不愁了。”
“還用得着一千塊錢？能掙個五百六百，在石圪節公社就算頭把了。”
衆人議論紛紛，孫少平一笑，“他想去我就帶着他，不想去就算了，這些錢你們收好。”
“嗯！”
孫玉厚看着兒子和女婿給的錢，心裡暖洋洋的，滿銀浪子回頭，少平也被他帶出來了，將來都要賺大錢的！
我們孫家以後可不就發達起來了？
至於這些錢，先把這些年欠下的饑荒還完，剩下的都存起來，留着給少平娶媳婦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