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主任,您看這……”
孔曉博知道自己團隊成員犯了外事工作中的大忌。
幸好今天外事部沒有陪同,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即便如此,他也是嚇了一身的冷汗,自己的事業差一點就完了。
別的暫且不說,朱磊受什麼處分他管不着,但他一定要承擔管理責任。
而且是很嚴肅、很嚴重的連帶管理責任,搞不好一輩子擰螺絲的命。
外事無小事,這話不是胡亂說的。
站在招待所的門前,他面露爲難地看向了夏中全發出求救信號。
夏中全也很爲難,這些天在李學武的安排下多有與這位冰飛來的孔主任接觸,相處下來感覺對方的人還不錯。
你就想吧,讓李學武閉着眼睛給坑了的,得多麼樸實善良。
只是今天這件事他們做的屬實有點過份了。
“孔主任,我問您一句實在話啊,能回答就回答,不能回答無所謂。”
他拉着孔曉博往一邊站了站,輕聲問道:“這個朱磊,身份很……?”
夏中全是個老好人了,說起話來也是客客氣氣的。
即便今天這件事很惱火,差點搞黃了考察團和項目組。
但還是在提問的時候把關鍵的問題含糊了,給對方留面子。
就像他說的那樣,能回答就回答,不能回答就當他沒說。
老夏跟李學武時間久了,彎彎繞也學的多了。
老話不是講得好嘛,學好不容易,學壞一出溜。
老夏跟着李學武可出溜老長時間了,早特麼被污染了。
這會兒孔曉博聽懂了他話裡的意思,一皺眉頭,隨即苦笑着搖了搖頭,道:“沒啥不能說的。”
他解釋道:“朱磊的父親在冰城三機局工作,他母親在婦聯。”
一機、三機在上面有部,在下面地方也有分支機構,管理工業。
夏中全掃聽清楚了,這心裡便也就有了底。
他手指輕輕點了點孔曉博的胳膊,語氣很是猶豫地提醒道:“如果你還想負責這個項目,給他爸媽打電話,來這裡把事情交代清楚再回去。”
“這……夏主任”孔曉博驚訝地張了張嘴,問道:“有這個必要嗎?”
朱磊的父親算是冰飛的管理部門,也就是他們的上級單位。
現在他這個項目主任要求對方來京城接人,還得做解釋說明?
“我們這位李副主任啊……”
夏中全遲疑了一下,但爲了項目着想,還是提點道:“身份有些特殊。”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打算的啊,我只是給伱個建議”他拍了拍孔曉博的胳膊說道:“把事情說明清楚再回去,對項目,對你,對他以及他父母都是必要的,不然的話……”
就在孔曉博眉頭緊擰,其他701團隊管理站在不遠處觀望的情況下,他很是嚴肅地說道:“你們就完了。”
孔曉博腦袋嗡的一下,對方話裡的意思到底是不是威脅他很清楚。
說白了,夏中全就是紅星廠的技術一把手,他能有什麼威脅。
能講出這些話,完全是爲了項目,不要因爲701的人把事情搞砸了。
一旦出了變故,701毀了,冰飛的臉上不好看,紅星廠也丟人。
沙器之從外面匆匆地走了進來,見他們兩人站在這,便也就來了這邊。
“夏主任,領導讓你過去。”
他提醒了夏中全一句,隨後看向了孔曉博,面色嚴肅地講道:“孔主任,接保衛處保密辦公室通知,因工作需要,現傳喚701團隊朱磊配合調查。”
來了——
孔曉博面色一白,知道李學武的話真不是開玩笑的。
只這麼一會兒耽誤,沒讓朱磊離開,那邊就已經下命令了。
他現在想不解決這件事都不成了,李學武殺心已起。
“夏主任,您先別走!”
他拉住了夏中全,看向了早沒有了往日接待時那般客氣的沙器之,說道:“這件事能交給我們自己處理嗎?”
“恐怕不行的,孔主任。”
沙器之面色嚴肅地說道:“我們廠跟外商的合作關係不容有污點。”
“相信您也感受到了,外事部甚至給予了很高的自主權限。”
外事活動中,無論商業還是什麼,都要有外事部幹事的陪同。
今天紅星廠這邊確實是沒有的,只有隨車保衛在。
這很能佐證沙器之所講的話,701確實惹禍了。
“我們領導很生氣,已經打電話通知了外事部、保密部和調查部介入。”
沙器之看着孔曉博解釋道:“務必要調查清楚,朱磊是否有……”
“我明白了——”
孔曉博心裡咯噔一下,只聽李學武給三個部門打電話就知道了。
這個項目的背後完全不是他想的那麼簡單。
或者說,紅星廠並不是他看到的這麼簡單,一定有更高的關注度在。
誰敢破壞紅星廠的項目,就是在阻礙紅星廠的發展,勢必會遭到紅星廠的報復和責任追究。
現在,他這個電話不打也得打了,不然三部聯合開展調查,也會去朱磊家展開調查的,到時候更麻煩。
就像夏中全提醒的那樣,主動來京城解釋說明清楚,再把人領回去。
至於說朱磊回去後要承擔什麼處分,那是冰飛的事。
紅星廠現在沒給冰飛致函,是因爲事情還沒有調查清楚。
等查清楚以後,且等着冰飛來人道歉吧,否則701所有人都得滾蛋。
你們是來工作的,還是來搞事情的?
李學武沒有當場罵街,已經是很忍耐了,回去後越想越覺得不對。
這件事沒辦法私下裡處理,否則後患無窮,對項目,對紅星廠都是如此。
所以在給李懷德做了彙報以後,便把這件事主動挑開了。
請外事部、保密部和調查部介入,第三方調查,誰都別冤枉了誰。
到時候是朱磊的家人也好,還是三機部的人來了也好,自己琢磨去。
“幹什麼!幹什麼!”
他們這邊正說着,隨沙器之來的保衛幹事已經進招待所把人帶出來了。
朱磊被兩人鉗制着,頭上蒙着衣服,嘴裡大喊大叫着。
只出門的時候,那保衛幹事見沙主任一皺眉,下臺階工夫便是一拳頭。
得了,秀才一般的身體,朱磊哪裡扛得住,嘴立馬就閉上了。
“抱歉,我還有工作要處理。”
沙器之根本沒在意孔曉博以及其他701團隊的態度,看着人上車便也走了。
夏中全嘆了一口氣,他是想幫幫對方的,好把這件事圓過去。
只是沒想到事情竟然發展到了這個狀況,只能說李學武另有打算了。
“夏主任——”
就在夏中全上車準備離開的時候,一個女同志從樓裡跑了出來。
“上官琪?你——!”
上官琪跑得氣喘吁吁的,看了門口沒有了朱磊的身影,便抓住了夏中全的車門子,好像最後一根稻草似的。
她也不顧領導的輕喝,目光懇求地對夏中全說道:“我想見李副主任。”
“上官琪同志!”副主任白光明大聲提醒她道:“你想幹什麼!”
“求求您了,讓我見李副主任!”
上官琪哀求道:“朱磊是因爲我才那樣的,請您幫幫我吧——”
她的話語裡已經帶上了哭音,攥着車門子更是不撒手。
孔曉博等人是猜到了一些情況的,只是還沒來得及求證。
現在上官琪這麼說了,他們齊齊地沉默了下來。
去找李學武解釋清楚,這件事孔曉博也想做。
甚至他都想一力承擔責任,把這件事壓下來。
可李學武離開是的盛怒表現,以及隨後發生的事,讓他沒有這個膽量。
是的,這一次突發事件的影響力不是他能承擔的起的。
他也有家庭,也有事業,只因爲朱磊的愛恨情仇就毀了,忒不值了。
所以,他們寧願不知道,等朱磊自己說,或者上官琪主動來說。
只是沒想到事情急轉直下,李學武已經安排人來帶走朱磊。
而上官琪根本來不及跟他們坦誠,便要求去見李學武。
其實這在孔曉博看來不失爲一種辦法,把影響控制在感情用事的範圍。
朱磊因爲感情不順,做事魯莽,或許會受到嚴肅處分,但不會跟……扯上關係,那畢竟是紅線了。
就算他們管理不當,在外事溝通中出了差錯,也不會那麼嚴重。
現在說嚴重與否,不是他們來定標準的,是看李學武的意思。
所以上官琪要去解釋,如果能得到李學武的認可那是最好不過的。
至少不用三個部門聯合調查了,更不會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701項目不能就這麼解散了,他們更不能就這般打道回府。
否則就像夏中全說的那樣,他們就全完了。
不能被信任的工程師還能參與冰飛的事業?
這年月有哪些工業是不涉及保密的,哪個單位敢要他們?
一輩子去車間擰螺絲就是最好的結局。
所以,孔曉博在內,所有跟出來的701團隊成員齊齊望着夏中全。
“唉——”
夏中全還能說什麼呢,看着哭成淚人似的上官琪,鬆開了手裡的車門。
他往裡讓了讓,允了對方上車。
看着夏中全的轎車離開,701團隊齊齊鬆了一口氣。
只是提着的心還沒有放下。
——
“按照現在工業佈局,機加工廠在哪都無所謂。”
鄺玉生帶着厚鏡片眼睛,站在大方桌前給李學武指點着他的安排。
“我個人的意見更傾向於放在奉城,即便那裡沒有咱們的關係。”
他點了點地圖上標註出來的幾個重要單位解釋道:“咱們的機加工需求並不能滿足於未來的工業產能。”
“機加工廠終究是要面向東北工業和全國工業的。”
鄺玉生擡起頭看着李學武問道:“工業供應鏈的安排是這個意思吧?”
“嗯嗯,你繼續說——”
李學武回頭看了一眼,見夏中全帶着人進來也沒理會。
夏中全看了一眼身後跟着進來的上官琪點點頭,示意她稍安勿躁。
自己則是湊近了,聽起了鄺玉生的彙報。
“沒有工業關係不要緊,咱們可以以奉城一機廠爲基礎,建立新工業關係,形成連鎖式產業基地。”
鄺玉生捋了一下鋼城到奉城的鐵路線,解釋道:“在工業運輸能力上,我想完全可以放心,至少在遼東。”
他敲了敲地圖強調道:“我覺得咱們不能在鋼城偏安一隅,資源飽和,工業飽和,對咱們不是好事。”
“而且,新建機加工廠本身就是脫胎於奉城一機廠。”
鄺玉生雙手撐着地圖,看着李學武說道:“雖然是新建,但工人和機械設備的遷移也是高成本。”
“目前考慮到未來的市場、建設成本以及管理成本。”
他點了點一機廠的位置建議道:“就在原址上進行擴建最穩妥。”
“老夏,你說呢?”
“我?”
夏中全見鄺玉生問自己的意見,笑了笑,看向李學武說道:“奉城的地一定比京城的地便宜很多吧?”
“呵呵呵——”
李學武聽懂了他的意思,輕笑着沒點頭,也沒搖頭。
接過彭曉力遞過來的茶杯喝了一口,問道:“景副主任那邊的進展如何了?上週就聽說差不多了吧?”
“還在磨,遼東工業倒是很積極,是一機廠有顧慮。”
鄺玉生站直了身子,跟着李學武往沙發這邊走,介紹道:“可能是咱們的拆分和安置政策引起了對方的意見。”
“拆分的是工廠,又不是工人,他們有什麼顧慮?”
李學武放下茶杯坐在了沙發上,掃了一眼站在門口的上官琪,示意了對面的沙發請她坐,卻是沒有搭理她。
上官琪倒是很沉穩,在彭曉力的示意下來到這邊坐下,謝了他給自己端過來的茶水。
見李學武他們在談工作,雖然心裡着急,可還是忍住了。
“一機廠疾病纏身,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不用猛藥能行?”
李學武迭起右腿,看着鄺玉生說道:“破而後立的道理講一講。”
“法商那邊最新的訂單還等着生產,給景副主任去消息,就問問一機廠還想不想繼續談,不談就拉倒。”
“明白了,領導,我這就聯繫奉城項目組。”
後面這句話李學武不是說給鄺玉生說的,是給彭曉力說的。
鄺玉生在主持三產和聯合工業的調研工作,自然也參與進了產業安置工作,包括新軋鋼廠的建設規劃。
“不要管這些談判桌上的因素,他們沒得選。”
李學武很是自信地點了點沙發扶手,對鄺玉生交代道:“就依你的意見,做一份機加工產業規劃書。”
“好,我下來安排。”
鄺玉生見李學武採納了自己的意見,自然是高興的。
可隨即他便想到了鋼城,試探着問道:“董主任那邊跟鋼城工業……”
“把飛機制造廠放在鋼城。”
李學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講道:“一切要以發展爲目標,地方的意見是要認真聽取和考慮的,但項目的落實要有自主思考能力。”
“不過你也要隨時關注一下這件事”他把茶杯放在了扶手上,點了點鄺玉生提醒道:“方案做出來給景副主任那邊說一下,原來的方案不要撤。”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鄺玉生好笑地點點頭,知道這是一鉤子魚餌釣兩條魚呢。
紅星廠在鋼城工業有大布局,但也覬覦奉城工業的核心位置。
現在一機廠的收購項目尚未塵埃落定,一切都還要謹慎和保守些纔好。
最後一機廠的機加工剝離政策執行時,換現在的思路也好,還是去鋼城新建廠也罷,都有迴旋的餘地。
哪怕是在奉城建廠,鋼城工業被閃了一下不高興,不還有飛機制造廠嘛。
再說了,李學武的話很直白,說透了在哪投資不還是紅星廠決定嘛。
至少肉是爛在了鍋裡,遼東工業是無所謂的,他們能說什麼。
機加工企業跟電子工業還是不同的,電子工業產出的是完整的產品。
而產業化、標準化的機加工企業,只是爲重工業服務的配套企業。
未來會以奉城爲核心,向周圍擴散,實現零部件供應效應。
“如果能夠實現既定目標,我想未來咱們在奉城大有可爲啊。”
夏中全笑着昂了昂頭,道:“到時候京城廠區負責教育、研發、管理和孵化產業;”
“津門廠區負責貿易、物流;”
“鋼城和營城廠區負責專業生產;”
“奉城廠區則打造成爲零部件產業基地。”
他暢想着未來,便有些眉飛色舞起來,連剛剛在座談會上的糟糕心情都減弱了許多。
只是坐在一旁的上官琪聽到紅星廠不經意間展露這冰山一角的崢嶸,心裡除了震撼,還有深深的羨慕。
如果冰飛也能腳踏實地謀發展,中高層廠幹部也能像面前這三位一樣一心爲了工作,那該有多好了。
可惜了,事情並不會由着她的喜好而改變,甚至越來越糟糕了。
她所遭遇的,不正是冰飛與紅星廠最爲本質的差距嘛。
無怪乎紅星廠的副處長敢對着來合作的孔主任發火。
人家確實有這個實力和底氣,反倒是坐在這裡旁聽的她,已經沒有了剛剛來時破釜沉舟的銳氣和膽氣。
“行啊,就這樣——”
鄺玉生在講清楚自己的工作思路後,便起身與李學武道別了。
“我先過去跟程副主任彙報一下,回頭奉城一機廠的方案下來了,我再安排人送過來。”
他看了一眼701團隊來的女工程師,以及坐在那沒動的夏中全。
心知道李學武還有工作,便沒做打擾,擺擺手出門去了。
——
李學武送了鄺玉生回來,夏中全還坐着,上官琪卻站起來。
剛剛李學武擺手讓她坐下,並非不認識她。
恰恰相反,剛剛在座談會上,搞事情的那小子目光正盯着她。
他心裡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但沒在意這些狗屁倒竈的事。
那個叫朱磊的,膽敢在這個項目上當着外商的面起幺蛾子,就說明他早有預謀,甚至是701管理團隊缺少責任心。
就這種狀態還想去日本呢?
到了那邊再搞事情,這臉可就丟到國外去了。
所以,要丟人現眼,大可不必往外面去費勁,在家裡就行。
你不是要作妖嘛,那我現在給你個機會,好好作,作不死算你根子硬。
“這是701項目組的上官琪工程師。”
人是夏中全帶來的,他自然要做個介紹:“這是我們李副主任,也就是你要見的人。”
“李副主任好,我來……”
上官琪在夏中全介紹完以後,深呼吸了一口氣,便要開始解釋。
可她剛剛開口,便見李學武擺了擺手,示意她坐下。
“坐下吧,有話慢慢說。”
夏中全見上官琪被堵在哪滿眼的慌亂,於心不忍,便幫了她一把。
這麼示意了她,又看向李學武解釋道:“說是朱磊的對象,把着我車門子,非要來見你。”
“對不起,夏主任。”
上官琪也知道夏主任是爲了她好,這是在給她鋪墊話頭呢。
“這件事啊,該怎麼處理是有程序和規矩的。”
夏中全卻是擺了擺手,對她叮囑道:“我帶你來可不是讓你無理取鬧的,想好了怎麼說,慢慢說也不遲。”
他轉過頭,又看向了李學武說道:“左右人已經控制住了,相信保衛處這邊也在按程序辦事。”
“嗯——”
李學武緩緩地點了點頭,對夏中全安排道:“我想了一下,這件事還真就給咱們敲了個警鐘。”
“隊伍臨時組建,就這麼拉出去一點戰鬥力都沒有,還容易出事。”
他放下茶杯,說道:“考察團啓程日期再往後推半個月,把人給我拉到山上去學習學習。”
“還有,重點給我查一查,這一次預備參加考察的人員裡,有沒有親近關係的,有的一律刷掉。”
“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見,下來我就安排。”
夏中全也知道今天這件事的影響很不好,701有問題,不代表紅星廠這邊就沒有問題。
“我再安排人篩一遍,把相關人員的檔案和背景再調查一遍。”
“嗯,可以——”
李學武點點頭,講道:“在這個問題上,再小心也不爲過。”
“對不起,李副主任——”
話聽到這裡,上官琪哪裡還不知道,紅星廠已經對他們有意見了。
尤其是當着她的面都沒有任何的保留和客氣,完全是在打臉呢。
聽聽剛剛的工作安排,李學武根本沒有提及701團隊。
這意思很有可能是不帶着他們組隊了,那他們來京城還有什麼意義。
所以,這會兒她也是忍不住,主動開口解釋道:“是我的責任。”
“我要聽的不是這個。”
李學武直接打斷了她的解釋,皺着眉頭說道:“你要麼交代那個朱磊的行爲動機,要麼代表701項目跟我表個態,如何處理這件事。”
“我代表不了701項目組。”
上官琪面色青白地說道:“我可以解釋朱磊爲什麼要這麼做。”
她的話一開始說,眼淚便往下落,從頭到尾,原原本本地全盤托出,就連在宿舍的事都說了。
不是忘恩負義,更不是給朱磊的錯誤加碼,而是這一段不講,整個事情的脈絡就連不起來。
甚至刺激朱磊做出這樣舉動的根本原因都無法說明。
所以,她不敢有一絲的保留,只希望說清楚,保護朱磊。
就像孔曉博他們想的那樣,上官琪也想把這件事的根本原因侷限在感情用事上,是他們兩個人的錯誤。
她已經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再要求其他,她也無能爲力了。
“你是說那個朱磊這麼做的動機,僅僅是阻止你去日本?”
夏中全見李學武皺着眉頭要發火,趕緊攔了一句。
他看着上官琪問道:“沒有其他因素嗎?你保證?”
“這是我能知道的所有。”
上官琪抹了一把冷了的眼淚,這會兒她也不哭了,很是坦然地看着夏中全講道:“或許他還想毀了我。”
“就像現在這樣玉石俱焚。”
她看向了李學武,語氣絕望地說道:“我們兩個的關係,在701團隊裡是公開的,一旦他出了事,我的事業也就毀了。”
“你們兩個——”
李學武咬着牙,用森然的語氣說道:“就因爲這種狗屁的原因,便要把我們廠的重點項目當兒戲?”
“你知不知道,直升飛機對咱們國家意味着什麼?”
“你知不知道,我們廠爲了這個項目付出了什麼?”
“你不知道,你就知道即便這個項目毀了,你們大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回到冰飛廠繼續扯感情的蛋。”
李學武真是生氣了,如果朱磊真有了那種心思,他都不會這麼惱火。
但搞出這麼大的事情,原因竟然是兒女情長。
你特麼在跟我解釋什麼呢,我是感情專家啊,還是調解員啊。
“你的解釋我收到了,回去吧,告訴你們領導,讓冰飛廠來領人。”
李學武面色嚴肅地說道:“我決不允許讓你們這種垃圾團隊來參加我們的項目,哪來的回哪去。”
“這種情況不應該發生的,尤其是你的責任啊——”
夏中全見李學武發火,自然要往回摟一摟。
無論李學武的目的到底是想斷絕了這次的合作,還是故意嚇唬他們。
有唱白臉的,就得有唱紅臉的,不然事情就搞僵了。
無論這件事最後如何處理,都應該是單位與單位之間的事。
李學武作爲處理這件事的主要負責人,不能把情緒帶進去。
畢竟冰飛此行的目的,是受三機部和一機部的協調與合作。
就這麼攆人走了,三機部那邊要過問,紅星廠以後的工作要難做了。
別說什麼不統屬,工業部都是連着的,多根線一股繩。
夏中全嘆了一口氣,對再次流眼淚的上官琪講道:“你們是冰飛廠選送來的先進工作者,要有責任意識和擔當意識。”
“在矛盾出現的第一時間,就必須與領導溝通說明,尤其是感情的這種關係,是堅決不允許出現的。”
他看着上官琪也是很爲難,父母家人受制於人,救命之恩。
攤上這麼一個不明事理的混蛋小子,那還有未來可言。
“就算我跟領導彙報了,事情也解決不了的。”
上官琪面如死灰地說道:“我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就是維護他。”
“他發火,我就得忍着,他打我,我就得受着,誰能救我?”
她目光空洞地看着夏中全說道:“爲了我的家人,我連死都做不到,只能這麼活着。”
“唉——”
夏中全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他就是看明白了這一點,纔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造化弄人唄。
眼巴前看見的是一個,看不見的又有多少個。
紅星廠還算是好的呢,就沒有這種情況了嗎?
“我現在是飛蛾撲火,明知前面是死亡,可一樣得來。”
上官琪的語氣裡沒了感情,像是死人一般地講道:“朱磊毀了,我只能死在這,我的家人才能好過,所以……”
她話裡的意思很決絕,紅星廠處理朱磊,朱磊的父母絕對會報復。
至於說怎麼報復,她真的不敢想。
所以來這裡不是求生,便是求死。
哪怕是朱磊不會死,她也得死,否則她回去了就是罪。
“你們冰飛的人都是這麼做事的?跟我玩命?”
李學武嘴角一撇,道:“我從入伍到工作這麼多年,還真沒遇到過這樣的。”
“你想死我不攔着你,但別臭了我們這塊地兒。”
他語氣堅決地說道:“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701我們就更不能留了……”
“唉——”
不等李學武的話說完,夏中全見上官琪如此模樣,不忍再叫他嚇唬了,便出言勸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想想辦法吧。”
“你什麼時候成老菩薩了?”
李學武皺眉看向了夏中全,不滿地說道:“要不你救救她吧。”
“我哪有那份偉力——”
夏中全看向了上官琪,勸說道:“別哭了,哭解決不了問題。”
他指點了她說道:“別看李副主任怒目金剛狀,但這纔是真菩薩。”
“你這事啊,主動跟他講是對的,但還得拎清楚關係。”
看着上官琪眼睛裡有了靈光,他緩緩點頭道:“今天來這裡跟李副主任彙報,你不能代表701項目組。”
“是,我代表不了701項目組”上官琪抹了一把眼淚,說道:“我只能代表我自己。”
她望着李學武懇求道:“李副主任,請您幫幫我吧。”
李學武瞥了她一眼,低眉垂首,端起茶杯不說話。
夏中全看着上官琪,無奈地使了個眼色,讓她再主動一點。
求人總得有個態度,既然都知道應該以個人的名義了,那不得說說自己之於紅星廠是個什麼態度嗎?
上官琪卻是會錯了意,從沙發滑了下來,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這可把夏中全嚇了一跳,他的本意可不是這個。
他看向了李學武,只盼着別弄巧成拙了纔好。
李學武卻是很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隨後對上官琪問道:“你這是真把我當菩薩拜了?”
“我是無路可走了——”
夏中全招呼了彭曉力,一起把她給扶了起來。
上官琪卻是看着李學武說道:“哪怕說您是玉皇大帝我都信。”
“呵呵——”
這一句卻是把李學武給氣笑了,他特麼成玉帝了。
不過這也不算叫錯人,他以前的外號就叫浴皇大帝。
“不要胡說——”
夏中全也是笑了笑,拉着她起身,一起坐下後問道:“你是搞飛行器研究的?哪個學校畢業的?”
“麻省理工學院,我父母和哥哥都是那畢業的。”
上官琪解釋道:“我們是六二年回來的,被安排在了冰飛廠。”
“麻省理工學院?”
夏中全皺着眉頭想了想,看向上官琪問道:“就因爲這個緣故?”
他面色很是難看地問道:“所以你父母和兄長都……”
“還包括我在內,如果不是朱磊的話”上官琪慘笑道:“我想我們全家已經分開了。”
“哦——”
夏中全瞭解地長嘆一聲,看向了李學武,想問問他啥想法。
李學武哪裡不知道夏中全在打什麼算盤,嘴角一扯。
他心想老夏也不是什麼好餅,趁人之危玩的這叫一個六。
當然了,人家這不叫趁人之危,這叫雪中送炭。
你送就送唄,還特麼從我這拿炭,好人都叫他當了。
可明顯的,夏中全已經起了愛才之心,竟然主動跟他講起了情。
“去問問,是不是她講的這個情況。”
李學武給彭曉力知會了一聲,這纔看向了上官琪,問道:“我要處理朱磊的事,你是個什麼態度?”
“我聽您的,您說吧。”
上官琪在夏中全的示意下,深吸了一口氣,認真地看着李學武,像是等待判罰的犯人一般。
李學武面色爲難地打量了她一眼,想了又想,這纔講道:“朱磊的事一定要處理,讓冰飛廠來人。”
聽到李學武這麼說,上官琪的臉色就是一白,但強忍着沒說話。
“你和他的事我不想管,我不是廟裡的菩薩,拜我沒有用。”
李學武敲了敲沙發扶手,道:“自己犯的錯自己平,這次的教訓不吃夠了,你還覺得這是過家家呢。”
他講到這裡頓了頓,又給夏中全安排道:“日本她就不要去了,不合適,好好反省反省,把問題處理乾淨再說。”
“還有——”李學武很是不耐煩地點了點他,提醒道:“你把事情攬過來的,後續出了問題我只跟你算賬。”
“算,算,算我欠你的。”
夏中全笑着站起身,示意了有些懵的上官琪道:“走吧,菩薩都允了你了,甭在這耽誤了。”
“可——可是——”
上官琪還沒明白咋回事呢,這就談完了?
李副主任允我什麼了?
看着已經站起身回到辦公桌後面坐下的李副主任,她想問,卻不知從何問起了,剛剛的話她沒聽懂啊。
夏中全卻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了一起往外走。
帶着懵懂的上官琪出了門,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等會兒就給你家裡打電話,準備準備,跟着冰飛的幹部一起往京城來,就說我說的。”
“還有——”
不等上官琪發問,他又回過頭叮囑道:“如果701有人問起,不要說剛剛談的事,你就說情況講清楚了,李副主任讓冰飛廠來人處理。”
“可是,夏主任——”
上官琪回頭看了一眼剛剛離開的辦公室,問道:“我……”
“李副主任輕易不會出手幫人的,你得珍惜這次機會。”
夏中全嘆了一口氣,強調道:“跟那個朱磊的關係,就到此爲止吧,不用見他,更不用見他父母。”
“李副主任讓冰飛廠來領人,而不是送去保密部,你還不明白嗎?”
他看了這姑娘一眼,道:“冰飛廠要麼把你們家的關係轉過來,要麼等着三機部去跟保密部接人吧。”
“啊——”
上官琪一下子就愣住了,她聽明白夏主任話裡的意思了。
本應該按程序處理的朱磊,現在由於她和她們家的關係,被降一級處理了,也就是冰飛廠來人。
來人能幹什麼?
首先是解釋清楚,701作爲冰飛廠委派團隊,到底對這個項目是什麼態度,能做做,不能做就走。
其次,要把這件事的影響消弭掉,紅星廠不會給他們背鍋,該去三機部檢討,去一機部道歉的程序不能少。
最後就是關於朱磊和她的問題,紅星廠需要飛行器研究專家,但不需要一個攪屎棍。
冰飛只要收到這個消息,通過孔主任就能明白紅星廠啥意思了。
既然他們沒有處理這件事的能力,那就把關係和矛盾徹底解決開。
上官琪一家調京城紅星廠,朱磊由冰飛廠帶回去處理。
這樣,才能繼續談合作的事。
至於說冰飛廠到底願不願意,上官琪在回到紅星廠招待所後,將夏主任交代自己說的話講了一遍。
孔主任和其他領導看她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疏遠、默然,還帶着一點慶幸和鄙夷,太過於複雜了。
在一起工作多年的同事和同志,到了現在形同陌路。
她和朱磊的事讓大家有了危機,現在她又拋棄了朱磊,成了外人。
是外人嗎?
是她拋棄了朱磊嗎?
不知道,上官琪只覺得肩膀上的重擔輕鬆了太多。
她救了朱磊,這一命算是還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