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獸總會經歷一個尷尬的時期,它已經足夠強壯,有能力獨立生存,但仍貪戀母獸的養護與乳汁,天真地以爲生活就該如此,於是將過剩的精力全用於打滾與嬉弄昆蟲,有時甚至會出現這樣有趣的一幕:長得比母親還要龐大的小豹子懶洋洋躺在草從中曬太陽,耐心地等待自動到口的午餐,一點也想不到,這美好的時光終將、即將結束,一旦母獸準備再次受孕,天之驕子轉眼間就會變成倉皇棄兒,只得獨自浪跡天涯,每一次艱難獰獵,都會消磨掉一點從前純真的記憶,最終,它要麼悽慘地死去,要麼成長爲冷酷無情的殺手。
十四歲的顧慎爲正處於與此類似的階段,名字有一點老氣,身上卻還殘留着許多孩童般的頑皮天真,父母兄長瞧在眼裡可都有點着急,他心中卻自有計較:要等姐姐出嫁以後,才“正式”長大成人。
離這個日子還有三個月,計劃好的人生卻被一件意外打斷了。
一天中午,去後山放牧的家僕帶回來奇怪的信息:一名騎士停在對面的山坡上,正向莊園這邊觀望。
老爺顧侖親自到後山查看,騎士已經不見了,他騎着馬巡視了一圈,什麼也沒發現。
顧家兩年前才從中原遷至西域,莊園位於天山南麓的一處綠洲之中,方圓百里之內盡是荒無人煙的大漠戈壁,只在山下有一座小村莊,住着十幾戶佃農,生人罕至,因此,也就怪不得老爺對這個消息感到詫異。
顧侖原是武官出身,警惕性比較高,又向放牧的家僕詳細詢問了那名騎士的裝扮與行爲,接着不動聲色地安排莊丁加強戒備。
顧慎爲的兩個哥哥都覺得父親有些小題大作,那名騎士大概是來尋找水草的牧人,見這裡有人家就自動離去了。
顧慎爲平常無事也要生非,這時和父親一樣,將事態看得很“嚴重”,一本正經地騎着小馬在莊園外四處巡邏,一有風吹草動就快馬加鞭跑過去,務必要確認那是一隻兔子還是一隻飛鳥。
可是此後幾天,卻再沒有陌生人窺視莊園,一切風平浪靜,日子似乎又要這麼過下去,顧家幾十口人繼續忙着爲小姐趕製嫁妝,從西域前往中原,數千裡的路途,需要提前準備的東西可是不少。
人人手頭都有要做的事情,小少爺的職責就是天天跑進姐姐翠蘭的閨房,撒嬌耍憨,惹得她肝腸寸斷,還沒離家一步,淚水已經沾溼了好幾件衣服。
顧慎爲心中有一套想法,中原與西域如同兩個世界,經此一別,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見面,他就是要用這種看似幼稚的手段讓姐姐記住自己。
平靜的日子只是暫時的,陌生騎士出現之後的第十天夜裡,幾名蒙面客偷偷摸進了莊園,鬧出不小的動靜。
不管這些人夜闖莊園的目的是什麼,當時看來都沒有實現,老爺顧侖外鬆內緊,一直在安排莊丁查夜,警醒的老家僕楊崢最先發現了闖入者。
混亂之中,在不同的地方發生了若干起打鬥,但是交鋒的時間都很短,小少爺顧慎爲朦朦朧朧地從睡夢中驚醒,還沒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蒙面人已經迅速逃離。
沒人受傷。
全莊人都醒了,十幾名莊丁興致致勃勃地談論着自己如何阻擊蒙面人,聽他們的口氣,似乎闖莊的有上百人,但是老家僕楊崢十分肯定地表示,蒙面人最多不超過五名。
顧慎爲沒見着蒙面人,很是失望,纏着父兄問個不停,最後大哥嚴厲地命令他閉嘴,他纔不情願地縮進一張寬大的扶手椅裡,安靜地聽着大家分析這些蒙面人的來歷與目的。
西域勢力衆多,人名地名複雜,顧慎爲聽得一頭霧水,興致漸漸消減,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徹底進入夢鄉之前,他頻繁地聽到兩個字——“屠戶”,他想:“屠戶”沒什麼好怕的,父親可是貨真價實的將軍。
顧侖的“將軍”名號並不如小兒子想像得那麼貨真價實。他六十多歲了,身形削瘦,面容清癯,樣子像一名古板的教書先生,曾經在中原擔任宮庭侍衛,最後以正三品神武將軍的官階致仕。
所以,帶兵打仗不是顧侖的本行,刀來劍往、貼身搏鬥卻有一身家傳的武藝,“京城顧氏”在中原武林赫赫有名,楊崢當年爲了學習顧氏槍法,甚至自願爲奴,顧家的長子次子也都堪稱高手,只有最小的兒子半大不小了,仍然學無所成。
顧家小少爺相貌清秀,看上去十分的聰明伶俐,也着實好學,就有一個缺點——沒長性,做什麼都是一時興起,堅持不了幾天就棄之不理,他又是家中老幺,父母兄姐的寵愛集於一身,更是助長了他這身毛病。
顧慎爲被送回臥房,一覺醒來,沒像慣常那樣跑到姐姐房中廝混,而是滿莊園晃悠,打聽昨晚遇盜的詳情。
蒙面人一擊即潰,莊裡的人都覺得打了一場勝仗,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抓住俘虜,甚至連一滴血都沒留下,不免有些美中不足,但是對着小少爺卻是口若懸河,將場面描述得無比驚險。
顧慎爲聽了之後更加失望,一個勁兒地埋怨自己的小書童茗香,怪他沒有及時叫醒自己。
茗香與顧慎爲年紀相仿,是家中唯一敢跟小少爺較真兒的人,兩手一攤,一臉的不服氣,“少爺,你是練武之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我一個聽使喚的小書童,睡着了給人打死都不知道,咋能叫醒你?”
顧慎爲辯不過小書童,氣得一個人跑去姐姐那裡尋求安慰。
與莊丁們的興奮不同,老爺顧侖和老家僕楊崢這一整天都很嚴肅,對莊丁們的督促比平時還要嚴格,並且派人出去打聽消息,顯然,顧侖認爲夜闖莊園的事情還沒有結束。
莊園內外顯出一絲緊張來。
半天的熱度過去,顧慎爲對蒙面人已經不怎麼關心了,對父兄的武藝他充滿信心,莊內還有其他好手輔助,就是千軍萬馬來進攻,也一樣兵來將擋,他自己只有看熱鬧的份。
何況,現在的西域跟十幾年前不一樣,那時的西域大國爭霸、小國混戰、豪強擁兵、匪幫林立,搶劫者常常發現被劫者就是自己的同行,普通百姓只能躲在家中尋求神佛的保佑。如今,這一些都已成爲過去,中原、北庭、疏勒三個大國取得了平衡達成了妥協,三十多個新舊小國重新安定,匪幫越來越少,漸漸成爲傳說。
當年從中原遷至西域時,老爺顧侖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西域現在很穩定,那片莊園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顧侖的話說得沒錯,莊園所在的綠洲的確像是一處桃源。
顧慎爲對父親的話深信不疑,所以他一點也不擔心,還是和往常一樣,陪姐姐聊天、在莊內四處閒逛、與小書童茗香拌嘴,天剛一黑,就被父親攆上牀,很快進入了夢鄉。
朦朦朧朧中,顧家小少爺感覺到有人在用力推搡自己,睜開雙眼,十分不滿,“幹嘛?強盜又來了?”
小書童茗香和小主人一樣哈欠連天,手中舉着蠟燭,“不是強盜,是老爺。”
顧慎爲勉強爬起身,看到父親瘦削的身形就站在門口的陰影中。
“歡兒,穿上衣服,送你姐姐一程。”
“歡兒”是顧慎爲的小名,只有最親近的家人才這麼叫他。
“姐姐就要走了?姐夫家還沒派人來呢。”顧慎爲很是驚訝,離原定的出發日期差着兩個多月,他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嗯,提前了,事情有些變化,這就動身。”
顧慎爲實在太睏倦了,沒精力思考,答應了一聲,在茗香的幫助下穿好衣服,戴上斗篷,父親將準備好的包袱系在他的背上,又在他的腰帶內插了一柄短劍。
顧氏家傳武功以刀槍並稱雙絕,並不擅長用劍,這短劍是專爲顧慎爲特製的,劍身狹窄,長不到兩尺,重量一斤出頭。
短劍平時都由父親保管,顧慎爲難得一用,這時不由得驚喜萬分,睡意全消,立刻就要拔出來鑑賞,顧侖按住兒子的手,小聲說:
“你也是顧家的男人了,用它保護你姐姐,保護你自己,不要拿來炫耀。”
“嗯。”顧慎爲鄭重地答應着,腦子裡馬上幻想出成羣的蒙面人來搶親,自己手持短劍護在姐姐身前的場景。
顧侖帶着兩個孩子從後門走出莊園,一路上靜悄悄的,半個人影也沒有,外面已經有三個人等候,分別是小姐顧翠蘭、貼身丫環菊香和老家僕楊崢。
楊崢與顧侖亦師亦友亦僕,顧慎爲跟隨他練了幾年基本功,所以稱他爲“楊師父”。
顧侖將小兒子抱上馬。
小書童茗香自己上馬,身子搖搖晃晃的,他還沒太睡醒,對這項意想不到的護送任務十分不滿,他寧願縮在莊園裡足不出戶,也不希望再次進到沙漠裡。
只有五匹馬五個人,姐姐翠蘭全身裹在斗篷裡,身無餘物,房中四名丫環只跟着一個菊香,丫環攜帶的行李也不多。
“大哥二哥呢?母親呢?父親不跟我們一起走嗎?”顧慎爲瞪大眼睛問道,睡意全無,這一行人的裝扮不像是護送新娘子,更像是逃難。
“你們先出發,我們隨後趕上來。”顧侖隨意地回答道,拍了拍馬臀,催着大家上路。
顧慎爲輕勒馬繮,還想再問個清楚,楊崢從他身邊經過,悶聲悶氣地說:
“走。”
顧慎爲跨下的馬被楊崢拍打着,向前馳去,等他再次勒住馬,回身望時,父親已經不見了,甚至沒對將要出嫁的女兒說句告別的話。
夜色深沉,月懸西天,正是子夜時分,顧慎爲心中很不爽快,這和他想象中的姐姐出嫁場面完全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