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的聰穎靈秀便在這裡邊兒,她永遠都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什麼話。而在這同時,她又深知什麼人會是同自己一樣的心思、代替自己言出相同的話。
所以婉兒不曾直接給武皇解夢,而是推薦了武皇上朝後去問國老狄仁傑。同樣的話不同的人說,效果自然是不同的;即便婉兒於武皇心裡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但立儲這類大事兒自然還是國老提出建議是爲最妥帖的。
而武皇心中也是這樣想的,這便又在無形間與上官婉兒一拍即合。待得武皇臨朝之後一干舉措結束,她便命人獨留了狄仁傑於御書房裡召見。
待這位與武皇年紀相仿、脾氣也算是相投的國老前來覲見後,武皇也沒怎樣過度的兜轉,就此便將自己昨夜那一通驚夢、那活靈活現如斯逼真的夢境不留遺漏的告知了他,讓他來做一解析。
聽罷之後,狄仁傑果然有了分析於心,又或者說他是在心裡轉動起了另一種心思,這夢是真是假委實沒必要去較真兒,不過卻可作爲一件有力的武器好好兒利用一把的!
他對着武皇頷一頷首,忖量須臾後,做了這樣一番解釋,他道着,“陛下雖爲真龍,但陛下姓氏爲武,故而夢寐裡那鸚鵡便該是陛下本人化身之意。而那雙雙被折斷的羽翼,乃昭示着陛下時今存活於世的兩位愛子。”
這一句話纔出口,武皇的思緒隨着狄仁傑的字句而不斷轉動,言語落定時她心房惶然一震!若是這樣分析,委實卻是合理,合理的很……只是若當真是這樣,那這個夢可謂是太過於的不祥了些!
且思量着,武皇頓覺心口發悶,背脊又好似有涔涔冷汗不斷攀攀漫溯、惹她發瘮。但她面目神色只有須臾的變化,即而又恢復如常,示意國老繼續。
狄仁傑頷首接口,聲色沉穩且稍有肅穆:“可是時今,兩位皇子卻都不得自由、無以發揮本身作用而一展雄才……故爲鸚鵡一雙羽翼折斷之徵兆啊!”他長嘆一聲,轉目看定了若有所思的武皇,聲音低了幾低,“而若陛下啓用兩位愛子、讓其雙雙發揮自身價值,那這鸚鵡折斷的雙翼便復又癒合,陛下便可真正展翅高飛、直衝雲端九霄……”末尾刻意做了聲息的拉長,算是打了個留白。
如此一通言語道的自是周成,可謂滴水不漏。委婉而又不失尖銳,一下下不多的耗時後,便也將武皇那素亂心思之下本是無心的一場夢寐解釋的合情合理、尋不到瑕疵端倪。
而狄仁傑那解夢其實太過委婉,真正引申而去的一通深意武皇也合該明白!由那字句往深處去思量……
武周王朝原本就是從李唐王朝那裡繼承而來,這一點天下人無有不明、武皇自己亦是承認。
如此,雖然武皇已將大唐的國號改爲大周,但其實這也不過是個換湯不換藥的形式罷了!她是早已大行而去的高宗的皇后,她亦是李唐皇室皇子的親生母親,所以其實在百姓以及一干朝臣心中,大周其實還是那個內涵本質不曾變卻的大唐!而武皇原不過是一個替丈夫守家的寡居婦人,乘着嚴峻時勢而以雙肩奮勇的撐起了丈夫遺留下來的浩浩家業、這一片天啊……
正是源自了這樣的思想,這動輒不移且合該在那裡的思想,適才有了一干賢士名臣對武皇真心擁戴、敬仰有加。在他們心中,她一個女人操持着這樣大的家業實在不易,這無關她是否有野心、無關她爲達到這一切而用盡手段究竟是承天景命還是純粹私心,橫豎都是這樣不可遁逃的時局,這時局成就了大唐會迎來古往今來唯一一位說一不二的女皇帝。又因武皇這高宗之妻、皇子之母的身份,大臣們對她體諒之餘更添敬重,以上種種,故而他們願意齊心盡力一起付出、一起幫助武皇把這個“大家”打理好、守護好。
可無論如何,即便武皇橫插一槓成了皇帝,即便她再怎樣稱帝改朝、換號建國的換湯不換藥的一通折騰,武皇到底不會當真是一隻不死的妖精,那麼待她有朝一日百年隨了高宗之後,從武皇手裡這一過渡後、遺留下來的這份雄厚的家業終要有重新迴歸到兒子手裡的那麼一天,也就終要有恢復李唐王朝的那麼一天!本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誰都是這樣想的,並且他們也都動輒不移的認定着武皇合該也是這樣想的。
那麼,如若將這家業交於子侄,其間性質可謂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便無異於自己的東西流於了外人手中!衆朝臣、諸百姓又如何能任由武皇如此變相的滅了歷時百年的盛世唐國呢?
這麼久了,朝臣的心思、百姓的順水推舟,武皇也都明白,亦明白他們不過是認定了以上這幾點,故而由着她縱着她順着她稱皇改號。如何行事方爲正統,武皇更是明白。
可是明白歸明白……
雖然狄仁傑等一干朝臣若有若無、明裡暗裡的提點和推動,對於武皇心中立子立侄的決議依稀是有了一個側重的左右。但是武皇她也是一個人,她也有着她那份不於人前顯露的軟弱、一切凡人該有的全部情態她亦全部都有……便要她這麼眼看着自己苦心經營而起的武周王朝一代而亡,眼看着可以預見到的自己成爲亡國之君,這樣直白且殘酷的現實,要她又如何能夠接受?如何能夠跨越了自己心裡那道高坎兒、那固守而淪陷的一處囹圄呢?
即便她明白一切,即便在她心裡隨着時日的加劇而也有了一個大抵的傾向,但如果她能跨越這一切,衝破這樣矛盾的心曲態度,又何須等到時今來問什麼狄仁傑的意見?
亡國之君、一代而亡等等自我的設限,無異於成爲武皇心裡一道打了死扣的心結,若非硬生生一刀斬斷,那是無論如何都打得不開!
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她惶惑、她茫然、她無奈、她不敢觸碰更不敢決斷!
治,你看這如織錦繡、浩浩河山,這帝國的江山極美極壯烈,這江山是我們兩個人共同擁有的江山,有你的統治、亦有我的半壁。
如今你不在了,你卻不在了。你遺我於這樣曠古如斯的浩蕩寂寞之間,真的很寂寞,真的很寥廓!你知道麼?我一個人在世上獨自守護着這樣一片昔時共治的江山,我守的好辛苦、過的好辛苦。即便我知道我不該自私,我合該在後世時將這宏偉的帝國重新交付於你的兒子、我們共同的兒子手中,要他繼續替我們守護,替我們看着它一日復一日的繼續美麗下去、繁華下去。但我卻做不到了,忽然便不知該如何才能做到了……
我該怎麼辦?治,你告訴我,若你冥冥中有知覺便告訴我,告訴我吧……
火矢夜空、碧山翠木,一年年的牡丹花落了又開,天際的浮雲聚了又散,當時明月亙古未變,卻走着走着惶惶然的回頭一錯目間,卻發現曲已終了、大夢已殘,尚還有那麼一口餘下的氣息在這巍巍的盛世裡苟延殘喘着,不知是爲了世上人間天命未結的一份無奈,還是人世苦旅未到終點時那一點不甘。
終究是不得歡喜,也不得立地得超然!
燦金色的幃幕之後,上官婉兒立定着身子不動不言,就如此隔過這湘簾一道,將內裡狄仁傑與武皇之間幕幕種種看的一清二楚、後不動聲色的記在了心裡去。
她一雙漠漠含睿的眸子不斷在武皇、狄仁傑之間兜轉,靜心斂緒不曾放過任何一處細節的將他們二人的神情態度盡收眼底。從這之中,她窺到了想要且有用的一些信息。
看得出來,武皇對於狄國老的解夢並沒有排斥、且還心有後覺般的大夢初醒!但又自武皇那好似蒙着一層清霜的面盤間可以看出,武皇仍舊沒有就立儲之事下定她該下的決心!
這樣下去是好,也是不好……婉兒蹙眉,心若狂潮。
因爲如果武皇過早便立了太子,即便是立了李旦,那這個太子也必定會成爲衆矢之的、成爲被各個局勢同仇敵愾攻擊的首要對象,便是立了也未必能守得住,被推到風口浪尖兒興許還不如厚積薄發來的穩妥實在!故而武皇不立太子其實也好。
但是如果就這麼拖下去,有道是君心難測、人心多變,武皇就算目前有了傾向李唐的心,那就這麼一直拖下去終究是夜長夢多、不定會在突然間又變成了什麼樣子!這又是爲不好。
左左右右什麼都不該、什麼都不穩妥。婉兒且念想着,不由哀哀嘆了口氣,這時心口忽又一軟、她有些心疼皇嗣李旦。
堂堂皇子、堂堂一國之君,卻自所謂“登基”之後就沒有過過一天安穩平順的日子!且在武皇的諸子女裡,也是被留在神都皇城裡的李旦一次次的被推向風口浪尖、一次次的被放在火上烤……他何其無辜?憑什麼?又是爲什麼?
呵,只是這句“爲什麼”又該去問誰?只怕只能對着蒼天去尋求一個答案了!但頭頂那片亙古恆長的蒼天從來都是不語的,一任再三詰問,它都不會報之你一個哪怕些微的回覆!
婉兒雙眸一陣溫熱,她下意識斂了眼瞼錯目頷首。擡袖拂拭時,才發現那清澈的眼簾不知何時變得模糊,眼底微灼、滾下一層稀薄且不易察覺的淡淡淚花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