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
穆自芳許久沒得到命令,悄悄擡頭朝楊妙真看去,一觸到她雙眼中射出的兩道似乎能把人割碎的眼光,嚇得顫抖了一下,忽然間感到渾身發冷。據他的經驗,每當楊妙真眼中出現這樣的神色時,就會有新奇古怪的折磨人方法。被她用來做試驗的仇敵、俘虜,或者一時興起抓來的百姓,無不被她折磨得死去活來。這楊妙真也真是變態,每次都要將人折磨得沒有一塊好肉、沒有一根整骨,活生生地痛死方纔滿意。有時候連穆自芳這樣看見了血就興奮,嗜血如狂的人也看得心驚肉跳。真不知道這個女魔王此時又想到了什麼收拾人的法子,又有什麼人要倒大黴了,這回是不是又要自己給她打下手呢。
楊妙真眼中的厲芒忽轉緩和,說道:“你去傳我的將令,將今天上船行刺的幾個刺客畫成圖形,着各部軍兵全力搜捕,有敢收藏這些人的,殺絕收留刺客村寨的所有人畜。另外,你後日便領一批高手,與田四一起率五千健卒,將今日上船行刺傷了大帥的刺客追殺盡淨。並查清剿滅所有的應家堡餘孽,務必不使一人漏網。回來後再論功行賞,殺一個應家堡餘孽給你們二百兩銀,殺一個今天上船的刺客,提頭回來驗收後給付一千兩賞銀,假如能將那青袍蒙面人殺了,賞一千兩金子。若是有武功高強的活口帶回,賞金加倍。”
穆自芳歡聲應道:“遵命!小人告退。”
楊妙真揮手:“去吧。”
李蜂頭緩緩睜開突出眼眶許多的雙眼,看着楊妙真的背影吐了口長氣。楊妙真聽到牀榻上有了動靜,倏地一個轉身,嬌叫:“三哥!”飛縱而起朝榻上撲去。
應俊豪帶着行刺失敗的應家衆人,拼盡餘力把小船劃往上游,虧得背後沒有箭矢追射,心中不由暗自叫聲“僥倖”。
逆水劃出裡餘,每個人都累得再也無法支持了。
應天寶叫道:“豪叔,沒氣力了,再這樣下去,我們沒在大船上被殺,倒是將在小船上累斃。”
“胡說,大家再緊趕着劃幾下,離開李蜂頭岸邊的兵營遠些,再往前斜着靠岸。”應俊豪自己也是氣喘如牛,卻心知李蜂頭的人稍一安定後,馬上就會有人追來,若不趁此時走遠,被追到後就再沒法如此輕易的脫身了。只好邊划動船槳邊向大家鼓勁:“到了岸上再尋地方稍歇。”
應承宗手臂上的傷已經敷了帶來的雞膏包好,這時痛楚稍減,便氣鼓鼓的叫道:“我早說過,就這麼幾個人去行刺李蜂頭不可能成功,要等我林大哥到這裡後再聽他安排。叔祖就是聽不進去,還罵他是什麼爲利而蠅蠅苟苟的奸詐小人。這下可好,連林大哥給我的手銃也失落到李蜂頭的船上,叫我將來如何向他交代呀!”
應俊豪不理會應承宗,只是悶着頭髮力划船,他心中暗悔自己大意孟浪外,還擔心着另一件事:這次把兩條哨船和傳訊令旗偷偷交給他們裝成傳訊兵的,是一位原紅襖軍將領彭義斌的幾個親兵,自己等人行刺不成後,不知這幾個老兵是否會見機逃離,否則將因此而爲他們招至殺身之禍。
任是他們再怎麼努力,兩條小船的速度也是越來越慢,好在岸上已經看不到李蜂頭的軍營,只要再離遠點就可以靠邊棄船登岸了。
應君蕙聽了弟弟的話後,在不經意間回頭張望,遠遠的江霧迷濛中,好像有十多艘小舟的影子出現,定睛仔細看時,船影兩邊有長條形的東西在一起一落,果然是多人操槳的快船。
不由得失聲驚呼:“李蜂頭的人追上來了,離我們只有四五十丈,我們現在怎麼辦。”
應俊豪頭也不回地叫道:“快,向岸邊靠,棄船後往上游潛行,我記得那裡有一個叫洪澤的大湖,到那裡後應該可以暫避一時。”
距河岸二十餘丈的距離用光了八個人的所有力氣,特別是這次跟來一起行動,應俊豪二十二歲的二兒子,那位眉清目秀從容使劍的年輕人應天華。他平日裡養尊處優享福慣了的人,雖說從小就跟着父親讀書練武,與其他的讀書人比強上百倍,卻哪裡有如此出力的時候。一到岸上就三不管的往草叢中躺下,再也不想起來了。
十多年的戰亂不休,這一大片原來可以養活無數人的水田,眼下一片荒涼,不見稻穀只見數尺高的茅草。人一到岸上驚起幾十只在草叢中棲息的水禽,“撲啦啦”的一陣大響,嚇了應君蕙姐弟倆一大跳。
回頭向江面上望去,追來的十五條同樣的哨船,每條船上都有八九個人,,這些李蜂頭手下的水軍吃住都在水上,平時操槳慣了的,這時在上官的喝叱下使出全力,把小哨船劃得飛也似的快,待應俊豪他們上岸時,已經迫近到只有十多二十丈遠的距離了。
帶隊追殺的田四見刺客們在不遠處上岸,高聲大叫假傳聖旨:“兒郎們,姑姑有令,殺一個刺客賞銀百兩,活捉一個有千兩,大家快追上去殺呀!”
上了岸的應俊豪一掌把兒子打得從草叢中跳起來,瞪着他惡狠狠的罵道:“沒用的東西,再不走讓李蜂頭的人把你捉去送給楊姑姑做肉人,連死了都會煮成熟肉被人吃下肚裡去。看看你堂侄承宗和君蕙,他們年紀更小,也沒你這種狗熊的樣子。快跑,遲則不及。”
八個人往草叢中一鑽,草葉搖搖中不多時便消失在這茫茫的荒草甸裡。
田四帶人上到岸邊一看,幾十里長數裡寬的大草甸,要找出躲藏在裡面的八九個人,別說是現有的一百多軍士,就是再來上一二千人馬也沒辦法。姑姑的軍令又不容他有絲毫的猶豫,硬着頭皮領人胡亂朝前追索。
這百多軍士中有個本地人,搶前幾步對田四問道:“將軍,若是我們能擒到刺客,真有那麼多的賞金?”
“廢話,”田四怒衝衝地罵道:“現在連影都沒有,還說什麼擒下刺客,你若有本事找出刺客的去向,賞金給你頭一份。”
“將軍說了可要算數。小人別的本事沒有,尋蹤覓跡可是行家,將軍請跟我來。”這人爲了貪圖賞金,自告奮勇地領路追殺刺客,卻巴巴的把一條小命送在了大草甸上。
應俊豪等人伏低身從草內鑽行,潛行半個時辰後不見有追兵的聲息,以爲總算擺脫了追來的敵人。七弟站直身體回頭後望,張嘴剛想呼出一口長氣,人卻似被定身法給定住了般凝住了。
走在他後面的應天寶見七弟站立不動,張大了嘴直向後看,也往後看去,一邊脫口問道:“怎麼了?咦,不好,賊人追上來了。”
大家回頭一看,百十丈外,數十個人頭時隱時現,快速向自己這裡追來。
應俊豪心往下沉:“追兵中肯定有追蹤的高手,一定要將這人除掉,我們才能脫身。天寶、天華,你們直走不要停,我留下將此人格殺後再前來會合。否則,這樣下去我們沒一個能逃得掉。”
武功高手伏擊一個普通人,自是毫無困難,一個時辰後應俊豪就追上了應天寶他們。
當夜他們在草叢中歇息了一宿,天一亮就又開始了逃亡的路程。
接下來的五天,他們的行動更爲困難,不但沒法找到宿處,連食物的購買也難上加難,沒人敢明目張膽地賣給他們。而且李蜂頭的追捕兵卒遍佈整個楚州,一有風吹草動就呼嘯而至。八個人整整用了五天的時間,鑽草叢越野地費盡千辛萬苦才走了一百三十多裡到達高郵軍。
他們在距高郵城北門只有一里不到時,卻又被李蜂頭的遊騎認出了身份,八人且戰且走直到城門邊,十多個賊兵才退去搬兵。
紹定二年己丑九月十七日,從不體諒人間冷暖的老天爺,從東方開始發亮就是陰晴不定。人們早起時明明是滿天烏雲,眼看着要降下一場大雨。可被突如其來的幾陣揚起滿天沙塵的大風一吹,把人們盼望已久的喜雨給吹到爪哇國去了。
正當人們失望地唉聲嘆氣,抱怨的話還沒說上幾句時,喜歡作弄人的老天爺又派出行雲使者,把四散的雲彩慢慢的趕了回來,越聚越濃,越集越厚。但這些雲彩也學會了作弄種田的貧苦農人,只顧傻傻地呆在天上看着,就是不把它們所帶的雨水放下地面來,恨得人們眼巴巴地瞅着乾裂地裡還未飽滿的稻穀直跺腳。老人們蹲在地頭喃喃祈求,話語裡有幾分無奈,也有幾分抱怨:“老天爺,求你給點雨水吧,既然數月前的麥子都讓我們豐收了,爲何在這急需水的時候,連續數月都不降一點雨呢,你老人家是否喜歡看到我們一場歡喜一場愁呀?”
今年剛滿五十的葉秀髮,字茂叔,現任高郵軍知事。
這幾天顯得心緒很不安寧,白淨的臉上露出睡眠不足的疲憊樣。自慶元五年丙辰(1196年)科中了二甲十七名進士後,仕途中算得上還順。只是幸中又有不幸,去年(紹定元年,1228年)因過去和真德秀交往過密,被史相(史彌遠)趕出京師,以承議郎知高郵軍事。
今天他無心理事,吃完午飯後坐於書房內草草翻了幾頁朱(熹)夫子的《四書章句集註》,卻是看不進一個字。只好嘆口氣合上書本,拍打着腦袋起身到小花廳裡坐下。
本來,只要再熬過明年,就能逃離這亂成一團糟的淮南東路,回到臨安去任自己的京官,省得在這裡成天擔驚害怕的,吃不安睡不穩,生恐哪一天又起變亂。可天不從人願,那該死的奸賊李蜂頭,既然已經投降了蒙古人,你就乖乖地在山東做你的漢奸好了,爲什麼還要回到大宋的境地,還假惺惺的又一次上表歸順。暗地裡卻招兵買馬,隨時準備南侵,自己連上了幾道奏章都不見有任何動靜。只怕是史相又似以前一樣,要各州軍度支錢糧給那奸賊,安撫李蜂頭不要再反了。
駐於本地的三千大軍倒還算得上精壯,只是與十多萬賊兵比起來,絕對無法與其相抗。真要打起仗來,自己身爲一方閫帥的,只怕是凶多吉少。就爲這個,葉秀髮愁啊,真希望老天爺突然起個大大的驚雷,把李蜂頭一下炸得粉身碎骨,好讓自己能安安全全地待到明年。
前年八月張惠、範成進叛宋降金,獻出盱眙軍後,自己所在的高郵軍就處於金兵和李蜂頭軍的兩面威脅,一旦李全再次作反,僅三千多人的大軍,如何能抵得住兩面夾擊。雖說高郵是個小軍州,但自己是一方守臣,無論如何都應死於任所。但願李蜂頭不要那麼快舉事,讓別人來這裡代死吧。自己與古元元有約的,還要回去臨安爲她填出幾首詞彈唱呢。
正當他愁腸百結,沒做理會處時,廳外有人高叫:“茂叔兄,爲何愁眉苦臉坐着發呆,是有什麼疑難大案令兄束手麼?現在又有更令人頭痛的事情來了,請快叫人令你該管的大軍備戰應變。”
傳入葉秀髮耳中的聲音很熟悉,是江南東路池州的應俊豪。葉秀髮大喜,急急起身向廳外迎,嘴裡叫道:“哎呀,是什麼風把昌元兄吹到我這亂象萌生的險地來了?快快請入廳內述話。”
這位應俊豪,字昌元,是與他同年的好朋友,自幼就修文習武,文武兩途都頗有造詣,不過此人的脾氣相當不好,性格也是剛愎自用。當年和自己一道至臨安會試,就是由於他的這副臭脾氣,看不慣某些應試的商賈人家弟子,與其他士子爲了行院的粉頭爭鬧,因錢多而趾高氣揚的樣子,一怒之下將人打傷幾至殘廢而被禁試。
葉秀髮心想,有這位好朋友來到這裡,憑他的學識武功想必會對此地的形勢有個比較全面的看法,或許能對自己有所幫助。
葉秀髮到廳外一看,他的這位好朋友不是一個人來,隨行的還有六男一女七個人。他們身上的破衣爛衫既髒又亂,樣子顯得十分狼狽,其中一個黑方臉大漢和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娃娃被人扶着慢慢走動,其他的人――包括自己的老朋友應昌元在內――也俱是疲憊不堪行動遲緩。
葉秀髮滿懷熱切的心,倏然冷了下來:“這是怎麼回事,爲何你們會如此行狀啊?”
應俊豪一改以往的從容形態,語聲帶着些許躁急:“茂叔兄,若是聽得進應某人的話,什麼也不必說,先急令關閉城門、並請本地大軍上城守衛。李鐵槍的大隊賊兵即將來到。”
“什麼?”葉秀髮驚得連退三步,臉色由紅轉白,身體也慢慢戰抖,抖動得越來越厲害,嘴巴一張一合卻沒有絲毫聲音發出,人也搖搖欲倒。
應俊豪急行數步到臺階上,一把握住葉秀髮的手,發出一種不容抗拒的聲音說:“靜下心,深吸氣納於腹,緩緩吐出。”
葉秀髮只覺得從掌上傳入一股熱流,由手臂上流直至充盈到全身,暖洋洋的十分受用。耳內傳來的聲音巨大,轟轟發發的震動全身,依言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地呼出,自覺舒服了不少。苦笑道:“多謝昌元兄相助,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真是怕什麼就來什麼。剛纔,昌元兄說李蜂頭的賊兵將至,這是從何說起的?”
應俊豪急道:“茂叔兄不必多說廢話了,時間緊迫,先下令關閉城門,安排大軍上城爲要,再遲得一時半刻將來不及了。什麼事都等諸事妥當後再向你細說。”
葉秀髮聽應俊豪說得嚴重,拱手說了聲:“昌元兄請和隨來的衆人進廳內稍歇,小弟即刻去妥爲安排。”
說完便急匆匆往外行去。
兩刻之後,高郵城內起了一陣騷亂,駐於城南的大軍得到本軍州守臣葉大人的命令,全部調入城中守護。五個城門都掩上只開了一條縫,有任何風吹草動就可以立即關閉。
半個時辰後,城外四鄉響起警鑼聲,本軍州知事葉大人召集勇壯役丁入城協守的緊急徵召令傳達到各鄉里。
各鄉的村民們也得到本地保正通知:李全軍將會來到本軍州,意圖不明,人們可在酉時前入城避難,過時將封閉城門,不許任何人出入。
高郵城內剛準備完畢,北城樓上守望的人就發現遠處塵頭大起,片刻後大批馬軍急馳至城下路左列陣,看旗號正是李蜂頭軍的騎兵,約有千餘騎。再過了二刻大隊賊兵趕到分出人馬由左右繞城而過,不多時便將高郵城團團圍住。
得到賊兵圍城的消息,葉秀髮由應俊豪扶着,在已經換過衣衫的應家幾位還能行動的男人護持下上了城牆,從城北開始在城牆走了一圈。
回到城北的箭樓內時,葉秀髮癱坐在椅子上,不住發問:“怎麼辦,我們怎麼辦纔好?賊兵勢大,高郵城能不能守得住啊?”
大軍的兩位統兵正將見主帥在臨敵時如此驚惶失措,都不住搖頭暗自嘆息:“這樣的主帥不要也罷,最好讓他縮在箭樓內不出,省得影響手下的兵卒。”
一位將軍悄悄拉了應俊豪一下,兩人走到箭樓外。
“將軍有何事要指教,但說無妨。”
“先生高人,指教二字實不敢當。”將軍直接說出了自己的意思:“葉大人恐是從沒經過血腥陣仗,爲大人的安危計,是否請先生將大人請回衙門安坐,靜等我們打退賊兵的好消息。”
應俊豪也知道這位將軍說得不錯,讓葉秀髮回去衙門裡比留在城牆上好,馬上就答應一定把葉大人請回去。
應俊豪送走葉秀髮再回到城頭,圍城的李蜂頭賊兵已經佈置停當,只是一時還沒發動攻城而已。
天上的烏雲越來越厚,涼嗖嗖的風也是越刮越大,人們一直盼着的雨卻還不朝乾渴了三個多月的地面落下。這害死人的賊老天,難道真要淮東這塊曾經的魚米之鄉見了血腥,真要看到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才肯施捨一點雨水下來,使得稻穀有些微收成,讓在殺戮中殘存沒死的人得以再活下去麼?
申時正,李蜂頭的圍城軍開始向高郵北城下運動,按兩位帶兵守城的將軍看來,李軍根本沒有攻下高郵城的打算。城下的賊兵們只是裝模作樣地高聲吶喊,擡着草草扎就的十幾架雲梯,進三步退兩步慢而又慢地向城下推進。
田四這次帶來追捕刺客的不是五千人,而是包括騎兵在內共有一萬五千餘衆。一萬四千步卒用於圍城佯攻。另五百騎兵和五百手下的親軍,田四則下令他們到達高郵城下後再轉向西行,往盱眙軍還控制在趙宋朝庭手裡的天長縣一路劫掠過去,然後再回軍至楚州的寶應縣,把搶到手的財物、子女送回大營。
田四把自己親信的部下派出去,他覺得放心得很。這淮南東路就屬高郵軍有宋朝庭的三千大軍駐守,離淮安最近,自己把高郵城一圍,宋軍的三千人只有困守城內,根本不敢出城邀戰。四下裡各村鎮的子女金帛,還不是任自己手下的大兵們予取予求,想怎麼搶就怎麼搶。
可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你越是認爲十拿九穩的事,越有可能出現意外。
杜杲,字子昕,福建路邵武人,是個56歲的老人,身高近六尺,方面大耳,略顯清瘦的身體不是很強壯,但卻很健康,目光炯炯顯得精神殷鑠。
去年,原知濠州王霆離任去任安豐軍知事後,這裡因是與金國接壤之地,沒人願意到此地來任郡守,就由原任濠州通判的杜杲權知州事。今年,朝廷因爲杜杲入仕以來長期擔任邊境地區的地方官,對邊境地區的治理整頓頗有成效,所以將權字去了,特別擢升爲知濠州軍事。
今天杜杲剛審結一起盜竊耕牛案,回到內廳坐下,信手取出昨日收到的信再次細讀了一遍。
這封由廬州知事胡自厚轉來,同是閩人的林仲山從汀州寄給自己的信。信中,講述了近日汀州出了一位姓林的年輕人,不但膽識過人,以一人之力打死一頭三百多斤的老虎。而且,這位年輕人還精於鋼鐵冶煉和機關削器,其打製的菜刀、柴刀等民間使用的“刀具堅實鋒銳異常,堅實者斷金截鐵,鋒銳者吹毛斷髮”。還會製造一種兵器“名曰‘火銃’,精巧絕倫,銃內裝以火藥子彈,可遠擊數百步”,那三百多斤重的“巨虎中一發而斃”。
杜杲口中喃喃念道:“斷金截鐵,吹毛斷髮。製出一把二把,或者說十把八把都有可能,但要做到所有打製出來鬻賣的刀具,都有如此之好,那就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情了。遠擊數百步,巨虎中一發而斃!真有如此厲害的兵器?林仲山該不會是誇大其辭吧。若是確有其事,這樣的人才如果能爲朝庭出力,我大宋軍力將會有一個大大的躍升吶。若是再出一兩個能臣治理好國事,何愁不能強兵,又何患金國不滅?唉!”
正感慨間,家僕慶富走進廳,手上拿了一封拜貼:“大人,有客來訪。”
杜杲接過拜貼打開一看,“趙清臣”三字躍然入目,連忙說道:“快快有請。這位客人來訪的事決不可外泄。”
慶富應聲:“是。”匆匆退出去。
隨着一陣“哈哈”長笑聲,一身便服、矮胖的中奉大夫、寶章閣待制、沿江制置大使、建康知府趙善湘急步搶入廳來。
趙善湘,字清臣,身高五尺餘。進廳時對抱拳快步迎上的杜杲拱手施禮,胖乎乎的圓臉上帶着神秘的笑容,湊到杜杲的耳邊小聲道:“子昕兄,這次小弟秘密造訪,實是有大事請教。來得冒昧,還請不吝賜教。”
杜杲笑道:“這可不敢當,清臣老弟乃當今宗室,五品方面大員,還有什麼事辦不了的。若是連你都束手無策的事,下官又能有什麼辦法?來,坐下再說不遲。”
趙善湘端起慶富奉上的杯子喝了一口茶,目注慶富退出廳外後,纔看着杜杲正容說:“近日,一貫對李全採取姑息安撫的史丞相聽從了鄭清之的主意,決定要對他進行討伐。我半月前接到朝庭密旨,令我爲主,淮東安撫副使趙範、淮東提點刑獄趙癸爲副,節制管區內的軍兵,約期討平李全。我的意圖是,先攻下盱眙,再配合趙範、趙癸兄弟進討淮安。特秘密來此向杜兄請教。”
杜杲沉思了好一會才緩緩道:“以現在的情勢看,守盱眙的金賊自恃有外援,我軍一旦進攻,其隔河二十里的泗州援軍當天可到救援。盱眙三面環山,一面臨水,諸路唯有陽城道平坦,泗州的金軍急切間只能從陸路走,水路不必顧及。金兵也不可能有很多的兵力,我估計最多不過三四千人。所以,在進攻盱眙之前,應先攻取城周邊對外的通道,佔領並拆斷橋樑。使盱眙成爲一座孤城,以優勢的兵力圍困,派少量的兵力騷擾。待他們箭盡糧絕時,再令人規勸守軍投降,施以攻心之法,然後再攻城。”
趙善湘聽完後,頓時眼睛一亮:“對啊,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這真是個好辦法,就按這樣辦,也許連攻城戰也不必打,困也把盱眙的守城金賊給困死了。”
杜杲:“金人守盱眙的張惠本是曾投向我朝的金國勇將,你也不要太大意,在圍城期間,必需向各個方向都派出大批探子,以防萬一。還有,手頭要有一支隨時可以出動的軍隊,以應付突發的危機。”
趙善湘:“多謝杜兄,清臣受教了。”
停了一會,越善湘起身深施一禮,說道:“實不瞞子昕兄,這次來到濠州,一是向兄請教。二來麼,也正是由於手裡的兵力不足,想請兄將濠州之兵發一部分攻佔龜山鎮,扼住楚州和盱眙之間的交通,助我一舉攻下盱眙。”
杜杲搶上扶着趙善湘的手,神情凝重地說:“清臣何須如此客氣,這事你只需一紙文書來到,這濠州是你沿江制置司該管的地方,我如何敢抗命不遵。放心,明日我便整備軍馬,即日爲大人取下龜山鎮就是。”
“多謝子昕兄鼎力相助。”越善湘真誠的道謝:“如此,李鐵槍不日可滅,我淮東百姓有平安生息之期了。”
杜杲嘆道:“唉,我們盡人事聽天命罷。實話說,以我朝的現狀,在史相公專權、國力日下、民不聊生的情況下,能保得住目前的半壁江山就算是老天爺有眼了。縱觀天下大勢,金國面對蒙古的入侵,連自保也是難上加難。只希望它能多撐上數十年,好讓我朝能出幾個治國的能臣,儘快改變這種國弱民窮、武備不整的現狀。否則,再這樣下去的話,大宋滅亡將是爲期不遠了。”
趙善湘疑惑地說:“子昕兄,你是否有些危言聳聽了,我朝真有如此不堪麼?依我想來,雖然目前我朝國庫較爲空虛,可也還能夠支撐;再說武備也不是很差,能征慣戰的將帥也不少,只要用人得當,大軍的戰力是可以得到提高的。我中華泱泱上國,豈會被金、蒙等蠻夷所滅?”
“唉!到時再看吧。我所擔心的倒不是金國和李全等,金國已經是日暮途窮,李全也只是疥癬之疾。反而是新倔起的蒙古,那鐵木真近期自號‘成吉思汗’,其帶領的騎軍縱橫馳騁所向無敵。現時還有金國爲我朝抵擋其鋒銳,若是一旦金國被蒙古所滅,我朝勢將面對着不知比金軍強大多少的蒙古騎兵。那時,我們將如何自保?但願老天爺保佑,金國在蒙古人的強大攻勢下能多捱些時日,也好讓我大宋多些時間來準備。”杜杲越說越顯得憂心重重。
趙善湘江聽了杜杲這番話,心裡想想也覺得確是有些道理,也變得有些心緒不寧起來。坐在椅子上默然無語。
杜杲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不由心中好笑,走過來從懷中取出林仲山的那封信,抽出信封內的信箋遞到趙善湘的手上。轉過話題:“趙老弟趙大人,昨日汀州知事林仲山寫了信來,據他信中所說,汀州出了一位奇人。此人年紀才二十餘歲,鍛造的刀具可‘斷金截鐵,吹毛斷髮’,而且還會製作一種稱爲‘火銃’的兵器,‘遠擊數百步,巨虎中一發而斃’。你說,這事可信麼?”
趙善湘仔細地看完信,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依我看最少也有一、二成可信,他信中不是說連信一起還有兩把菜刀麼,子昕兄何不現在就用他這兩把菜刀來試上一試。”
“老弟說得是,我只顧着想那‘火銃’之事,還真把那兩把菜刀給忘了。”杜杲提高聲音叫道:“慶富。”
慶富應聲而入,躬身道:“小人在,老爺有何吩咐?”
杜杲:“昨日連信一起送來的兩把菜刀在何處,你快快去取來我們看。”
慶富道:“昨日我見老爺只是看信,沒有問起那兩把刀,我便將刀送到廚下用去了。我這就去廚房取來。”
不大一會兒的功夫,慶富捧着個粗白木扁匣子進來,將木匣子放於書桌上:“老爺,這是原來盛刀的,兩把菜刀就在其中。”
杜杲向趙善湘江招了招手,走到桌前拉開木匣,兩手分別拿出一把長方形的菜刀:“唔,堅實者斷金截鐵,鋒銳者吹毛斷髮。”轉向趙善湘道:“這把輕了約有半斤,先試它看看是否真能吹毛斷髮。”
杜杲一邊說着放下右手的刀,伸手要從頭上拔下頭髮來。
趙善湘叫道:“子昕兄,且慢。”
杜杲:“什麼?”
趙善湘:“子昕兄可曾習過內功麼,你可知道所謂‘吹毛斷髮’,是要具有內功或是天生肺氣充足之人,運氣吹髮至刀刃,方可辦到的。普通人這樣吹是不成的,吹到刀刃上的毛髮決不會斷。”
杜杲:“那便如何纔好?”
趙善湘:“我們都沒有練過內功,肺氣也不是很足,要驗看這刀是否吹毛斷髮是驗不成的了。只能細看它與普通的刀有何不同之處,是否比其他的菜刀更鋒利便行。至於什麼‘斷金截鐵’倒是可以用這把重些的刀來一試。”
慶富在旁邊插言道:“兩位老爺,剛纔我去廚房取這兩把刀時,那大師傅正用此刀切肉。問起這刀,他笑得合不攏嘴,說是從來沒有用過如此鋒利的菜刀,切下的肉又薄又平整均勻。當我說老爺要取刀去觀看,大師傅還追出門來叮囑,說老爺看完這兩把刀後,千萬要拿到廚房去使用。”
杜杲笑着說:“這倒也是,平日裡用的是鈍刀,連切菜都費勁。今日換上了一把利刃,切菜切肉無不得心應手。一旦把它取走,當然難以捨去。去取個木砧並拿些銅錢來,我要試過這把刀究竟能否斷金截鐵。”
慶富把個圓木墩置於院子的泥地上放穩,取出數十個銅錢問:“老爺,試刀是用當三錢還是用通寶錢?”
杜杲伸手接過銅錢,取了一枚小錢放到木墩上:“我來看看,先用通寶,試過後再用當三。”
趙善湘走來拿過杜杲手中的菜刀,掂了掂說:“這把刀約有一斤半,讓我來。”
說畢,趙善湘雙手舉起菜刀照準木墩上的銅錢用力砍下。
只聽“錚”地一聲,木墩上的銅錢一分爲二向兩邊彈出尺餘,菜刀沒入木墩四、五分深。
“啊也!”在場的三個人同聲叫出兩個字,趙善湘矮墩的身子晃了晃,又好氣又好笑地說:“虧得本官個子不高,否則定然會因此而閃着腰,那可麻煩得緊呢。”
趙善湘提起左腳踩住木墩拔出刀來,和杜杲一同察看。菜刀鋒利如常,絲毫無損。
杜杲似乎還有些不太相信,索性在木墩上疊放了十餘枚,數枚當三、當二的大錢上面再放着數枚一文的通寶,對趙善湘道:“這樣再試,看它會不會砍壞。”
趙善湘把墩實的身子坐馬向下一沉,深吸一口氣,雙手把住刀柄奮力對準疊着的銅錢砍下。隨着他吐氣開聲“嘿”,又聽“錚”地一聲響,木墩上疊着的銅錢“撲撲”地向兩旁散跌出去。
趙善湘雙手握着的菜刀按在木墩上,菜刀口下還有兩枚當三銅錢,看來好像是完好的。
杜杲蹲下身伸手拍拍趙善湘:“清臣老弟,把刀拿起來,看看這刀和兩枚當三錢怎麼樣。”
趙善湘慢慢把刀擡起,三人看到面上的一枚當三錢被砍了一條刀痕,銅錢處於將斷未斷之間。
杜杲拿下上面的一枚,底下的那枚當三錢卻還是完好的,連一點彎曲變形也沒有。
趙善湘:“子昕兄,看來林仲山信中所說大約不假……”
杜杲擡起頭,對趙善湘江搖了搖手,打斷他的話:“老弟,此事重大,謹防隔牆有耳。我們進去再說。”
杜杲揚聲道:“慶富,把刀送回到廚房去,就讓他們用好了。回來時你在廳外守着,我不見任何人。”
慶富應諾一聲,動手收拾地上的破錢,將兩把刀釘在木墩上抱着走了。
杜杲待趙善湘坐下,看着他緩緩問道:“清臣老弟,剛纔我們試過了刀,那斷金截鐵之說是驗證了。依我看來,這刀的事至少也有五成可信。可有一點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趙善湘:“子昕兄有何不解之處?”
杜杲:“據我所知似這刀般的利器,在我朝並不是沒有,而且還不在少數。但都是鑄刀鑄劍的大師於千百把刀中才能煉得一把。一位鑄劍大師窮一生之力能鑄得十數把寶刀寶劍的,已經是稱得上絕世了。而這位姓林的年輕人才二十餘歲,就能製出如此的刀具,而且竟然是以一人之力,在短時間內製出數千把,不僅件件如一,還能保證退換。這是如何做到的?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