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燕芸細細打量面前的女子。
鬆鬆挽起的長髮, 隨意地在腦後盤上髮髻;寬鬆的衣飾更顯得那人身子單薄,卻也爲她添了幾許不羈的氣勢;脂粉未施的臉略顯蒼白,帶着三分倔強的神色, 一雙清澈的紫眸如水晶般純淨, 卻也如潭水般幽深, 讓人輕易看不透她的心思。
目光在看到女孩頸間的護身符時一閃, 旋即眉眼彎起, 帶了親切的笑容,“早聽人說王爺此次帶回個漂亮又貼心的人,燕芸早想相見, 卻不巧聽說淩兒姑娘身上傷勢未愈,不便待客。隔了這麼長時間今日方始得見, 淩兒姑娘不要怪燕芸禮數不周了。”
洛清淩看着面前笑顏如花的女子, 微微有些發怔:她果然如傳聞中一般, 美麗又優雅,初次相見, 寥寥數語便使人有如沐春風之感,這樣的女子,便該是讓男人捧在手中,細心呵護的。因爲彼此的立場,她無法親近她, 卻也無法對她生出敵意。目光掃過女子隆起的腹部:有妻若此, 藍焌燁夫復何求?
手臂被人輕輕攬住, 賀蘭燕芸已經走到她的身前, 神態間全是親近溫和, “今日王爺去視察河渠的工程,不在府中, 咱們姐妹相見,正好可以好好敘敘。我那裡已叫人備下了吃食,妹妹若不嫌棄,和我過去一起用膳可好?”
總覺得過去會是鴻門宴,但面對那樣誠懇溫婉的笑容,洛清淩一點抵抗力也沒有。現在才明白,百鍊鋼何以能變成繞指柔;今日情景,若換藍焌燁在場,可會捨得假以半分辭色,拂她心意,令她傷心?
洛清淩望着面前的那一桌精緻飯菜,半點食慾也無。每一道菜都是藍焌燁喜歡的,賀蘭燕芸爲她佈菜時,眼角眉梢的溫柔神色讓人感覺彷彿她們不是在吃飯,而是在和她一起回味藍焌燁與她共同擁有的甜蜜時光。
“王爺口味偏重,燕芸卻喜清淡飲食。自有孕以來,口味更是變得古怪,王爺體貼,卻是一味遷就於我,在一起時飲食上全依我的口味。王爺此舉,燕芸感動之餘,卻也心疼。其實,夫妻之間,何需拘泥於這等形式。想我們相濡以沫,便是粗茶淡飯,燕芸亦會甘之如飴;便如此次,王爺縱然離開頃襄數月,終究還是要回來的。燕芸身子不便,這段時間不能陪在王爺左右,全是妹妹幫我照顧他,多有辛苦。待日後,還要好好謝謝妹妹替我盡了本分。”
洛清淩臉上始終維持着淡淡的笑,笑得久了便顯得有些僵硬。那人明明是溫婉柔和的語氣,話裡話外也全透着謙卑感激,爲何讓人聽着如此刺耳?
吃飯便是吃飯,有必要說這些話麼?
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奪走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賀蘭燕芸實在不必急急地宣佈所有權。
吃人嘴短,既吃了人家的飯,便有義務去聽長篇大論,當是飯資。不管那些話是否與己有關。
食不下咽,如坐鍼氈。
“……王爺殺伐決斷,統領藍熙北方;論理,咱們這些人只需照顧好他的起居,對於其它的事情不應多嘴。但是,這件事過於重大,另外它也算是家事。現在整個如臯朝野上下對此已經議論紛紛,莫衷一是,其它人的意見暫且不論,就咱們姐妹間私下裡計較,婚姻大事並非兒戲,而那個涪澤的公主,豈是等閒便能娶的?”
洛清淩本來低垂着眼睫,對於賀蘭燕芸的話無動於衷,聽到最後一句,身子一僵。擡起頭,眸光閃爍不定地看向面前的女子,“你說什麼?什麼……涪澤的公主?”
“妹妹不知道麼?說是爲了兩國交好,涪澤要和咱們聯姻,甘願將他們的沁水公主許給我朝皇族爲妃,前幾日朝中傳來的聖旨便是爲王爺賜婚的。王爺已經應了,等幾日後的蓮燈節過後,便要動身去涪澤迎娶那個沁水公主了。”
洛清淩一雙紫眸直直的面前的女子,眨也不眨,似乎被這個消息驚呆了。
沁水公主……
“神光兆瑞,九州歸一;乾坤倒轉,鳳主天下……”
窗前貴妃榻上的女子猛地睜開眼,迷離的紫眸中有着明顯緊張的神色,似乎仍未從剛纔的噩夢中清醒過來,夢中的那十六個字仍在耳畔迴響,餘音嫋嫋,字字清晰。
洛清淩伸手擦去額邊的冷汗,微微喘息着平復心情。對於藍焌燁納妃一事,賀蘭燕芸爲何如此在意,不惜迂尊降貴的來找她商討辦法,她自然清楚原因。
最早的時候,天下並沒有四國的劃分,神器也是完整的一塊,全都歸於慕容氏的掌握之中。慕容氏膝下一子一女,臨死之前,他將神器一分爲四,其中一塊傳給其子,又將冬湟、藍煕、湑藜三處封地的領袖叫到身邊,每人分給一塊神器,並要他們發誓共同輔佐幼子登基。然而新帝在位還不到一年,三處封地的領袖便聯合叛亂,反上朝庭,弒君奪位。動亂中,公主和神器下落不明。三處封地的首領知道“得神器者得天下”的傳說,一面派人四處搜尋最後一塊神器的下落,一面爲誰應爲天下之主爭執不休。爭論到最後沒有結果,三個首領帶着各自的神器回到封地,建立了冬湟、藍煕、湑藜三國,並將手中的神器代代傳了下來。後來,那個公主帶着神器在涪澤現身,原來當日她被老臣所救,隱於涪澤,後來她建立涪澤國,自立爲涪澤的女皇。女皇登基後便在四海發出檄文,一方面痛斥三國的皇帝大逆不道,犯上作亂;另一方面發下毒誓:便是慕容氏最後只剩下一個女人,終有一日,也必將平定三國,集齊神器,重新統一天下。
涪澤從此世代以女皇傳位,其餘三國顧忌那個誓言,視涪澤的女子爲洪水猛獸,從來不肯與涪澤的女子聯姻。
而那個涪澤的沁水公主,更是當今世上少有的知名女子之一。關於她的傳聞衆說紛紜,最著名的版本有以下幾個:
據說,她的母親,也就是當今的涪澤女皇,慕容赤芍,是在夢中見到慧星覆於其身而孕,隨後又懷胎十八個月才生產;
據說,在這位公主出生之時,宮殿之外萬道霞光浮現,有百鳥落於樑上鳴叫不絕,衆人都說,這是“百鳥朝鳳”的意思;
據說,當時雲遊在涪澤的,海內聞名的卦仙,妙算子(當今天下第一卦神,神算子的師父,請參見第一章)看到這些異象之後便斷言,此女日後必主天下。至於這個天下的定義,所有的人都明白,當然指的不僅是涪澤。
還有一個傳說,便是那公主身上與生俱來一個紫色的鳳凰胎記,各國皇族的圖騰,歷來只有其族中男子身上纔會出現,這個沁水公主身上卻也有這樣一個圖騰,不能不說是個怪事。衆人都傳,這便是天道輪迴,慕容氏祖先顯靈,要以此女將失去的江山收回了。
據賀蘭燕芸說,涪澤的這門親事原本是要許給大王子藍震煖的。藍煕皇帝接到對方的婚書,轉手卻將賜婚的旨意頒給了自己的王弟。兒子和王弟在他心中孰輕孰重,一目瞭然。
而藍焌燁……
他應該比誰都清楚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他若有問鼎帝位之心,便不該招惹涪澤的女子。
應了這門親事,等於向人宣佈退出儲君之位的角逐,將藍熙的江山拱手讓出。
他這樣做,究竟是爲的什麼?
洛清淩下意識地收緊了手,卻被尖銳的硬物刺痛了指尖。
那是一盞紮了一半的荷花燈。
明日的蓮燈節,是藍熙一年一度的傳統節日。按頃襄當地風俗,節日當天會有慶典和歌舞表演。晚上則是節日的高潮,有情的男女聚在城外的赤宛河畔,女子會在上游將親手紮成的荷花燈投入水中,在下游等待的情郎若是能將此燈拾到,便等於是得到了女子傾心相許的信物,男子若也有意,日後便可持此燈到女孩家裡求親。若是夫婦之間,便是妻子向夫君表情達意的最好方式。女子做燈時通常會在上面留個特殊的標記,在之前偷偷告訴等在下游的人細心留意,以免被別人拿錯了燈,產生不必要的誤會。
低頭看向自己手裡這隻半成的荷花燈,辛苦了半日,第一次的手藝也算是差強人意,只是……就算是做完了,她有可送的人麼?
心裡涌起莫名煩躁的情緒,柳眉一挑,揚手便將河燈向窗外拋去。
剛出手的荷燈便被身後的一隻手接住,那人連帶着她的皓腕順勢一拉,洛清淩整個人便跌入身後一具寬闊的胸膛之中了。
“怎麼,還沒到時候,你就等不及要放河燈了?”
藍焌燁低沉的嗓音中帶着三分戲謔味道,幽黑的瞳眸看着懷中的女子。
洛清淩掙了一下,沒有抽回手,不自在地別過臉去,悶聲開口,“我的燈不會放出去的。”
環着自己柳腰的手臂收緊了,藍焌燁的氣息近在咫尺,帶着撩人的魅惑:“爲什麼?你做的這個……我很喜歡。”
洛清淩猛地擡頭,迎上對方的視線,眼神中帶着絲怒意,“說過了我的不是送人的!”
伸手到男子身前去奪,“還給我!”
洛清淩的身高只及藍焌燁的下頷,若是藍焌燁有意不給,她自然搶不到。幾番爭奪之下,洛清淩鼻尖已然微微冒汗,那人卻從喉間發出愉快的輕笑,用彷彿逗弄小動物一般的表情看着她,一隻手臂將她摟得更緊,令她動彈不得。
停止了爭奪,恨恨瞪着他,洛清淩的耳根卻慢慢紅了。
這個男人,真是……很可惡。
習慣性地要咬住下脣,微張的脣卻被一隻手指抵住,“不要咬。”男子眸中驟然浮現的溫柔,如拂過春水的柳枝,輕輕撥動人心底的漣漪。“……會疼的。”
脣端的一點傳來對方的溫度,洛清淩停止了所有的動作,覺得嘴脣有些發乾。
藍焌燁將荷燈放回她手中,俯身貼近了她,低啞的嗓音下咒般地在她耳邊循循蠱惑,“明晚,把它放出去……聽話……”
……
洛清淩站在岸邊,看着河上浮動的燈火,如同滿天繁星落入人間,隨着水流漸行漸遠,明滅不定,直到消失在水天相接的盡頭。
赤宛河一路蜿蜒向南,它的盡頭匯入鄔藍河,據說和新修建的運河也有一段交集。而鄔藍河,做爲藍熙最大的河流,有許多分支,不知道會不會有其中的一支,能夠和那個地方的河水交匯,融爲一體?
天下的水系都是相通的,不是麼?
此時的場景和年初在冬湟那夜的祭祀何其相似,只不過那時閃爍的是天上的星光,如今眼前輝映的卻是河中的萬盞花燈。
人卻不同了。
她現在是洛清淩,不再是駱清。
澀然一笑,彷彿揮別昔日的自己;她轉身,卻險些撞入一個人的懷抱。
這個人……在她身後站了多久?
她竟沒有發現……
洛清淩一雙水光盈然的紫眸,怔忡地望進那個人的眼中。
那人的目光仍如當日那般溫暖,神色間卻多了絲令人心痛的寂寞,看向她時更是帶上了疑問探詢。
停滯的思緒被強迫運轉,她拿捏分寸,僵硬地扯起脣角,做出符合她現在身份的笑容,“灝王爺,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