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 看的最多的就是月亮。
寧靜的夜晚,母妃經常帶着我和兩個弟弟,指着天上那輪彎彎的月, “新月呢……”
母妃這樣說的時候, 臉上洋溢着和月一樣柔和的光澤, “燁, 你們三個就是那小小的月牙, 等你們長大了,便是能給世間帶來光明的圓月了……”
我是藍熙的四皇子,我的母妃淑妃, 原來只是個宮女,因爲生了皇子, 一步登天, 晉爲淑妃。
能有這樣的隆寵, 父皇一定是愛母妃的,他甚至在皇宮外面爲我們母子專門建了宮殿;又因爲母妃喜歡鹿, 父皇便命人在裡面設了鹿苑,裡面圈養了幾十頭梅花鹿。
年幼的我和兩個弟弟,時常在鹿苑裡和那些鹿嬉戲;父皇和母妃在圍欄外面看着我們時,臉上的表情就和天下所有疼愛自己孩子的父母一樣,慈祥又溫暖。記憶裡, 那時的陽光也是暖洋洋的, 灑在每個人的笑臉上;豔紅的花, 碧綠的草, 湛藍的天, 整個場景溫馨美好的如同一幅畫。
父慈母愛,天倫之樂, 蒙天之寵的皇子;擺在我面前的路,一片光明。
這樣的日子如果一直過下去,即使成不了皇帝,也無所謂吧;因爲,我已經擁有了尋常人無法企及的幸福。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我曾經以爲幸福的童年,是在怎樣的謊言下可笑地延續着;我一直沒有發覺,是因爲另一個女人用她的淚水和生命爲代價,在刀光劍影的宮廷中,爲我們撐着一方小小藍天。
變故發生在那個黃昏。
早辰離開時在宮門口含笑送別我們的母妃,到了晚上卻成了一具沒有溫度的屍體。
三尺白綾,一杯鳩酒,我的母妃,被她最愛的人剝奪了生的權利。
德妃,整個後宮真正的掌權者,與有着強大家族背景作支持的她相比,宮女出身的母妃除了父皇的愛,什麼也沒有。而父皇,他也許是愛母妃的,但他更愛的是他的江山。他的愛便如同太陽的光芒,也許有很多,但需要他照到的人更多,能分到我母妃手裡的只有那麼微不足道的一點兒。而最後,當支持德妃的那些朝臣,以江山爲挾,逼他做出選擇時,連這點微薄的愛,他都不能再給予她。
單純善良的母妃,如同一朵脆弱的花,在這血雨腥風的宮闈中,註定只能凋零……
原來,在皇宮外面另建宮殿給我們居住,就是爲了躲避德妃的刁難;而,又是因爲德妃的緣故,我的母妃死後也未能葬入皇家的陵墓。
父皇在母妃陵墓附近建了鹿苑,說是爲了思念她;我卻知道,那是因爲愧疚。
那個可憐的女人,直到死,都相信我父皇是愛她的;她爲那個男人獻出了一切,他能給她的,卻只有愧疚。
煜和熹還太小,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雖然知道,卻不願相信。
曾經那個鳥語花香的世界瞬間分崩離析,豔紅的花,碧綠的草,湛藍的天,這些景象永遠地從我視野裡消失了;一顆心像是被野火燒過的荒原,除了死寂的灰色,再也沒有其他色彩。
天上的月,仍是淺淺的一牙,清冷的如同人的一滴眼淚。
原來,愛一個人,並不代表不會傷害她;愛一個人,也不代表不會犧牲她。
父皇,這就是你的帝王之愛,是麼?
我們仍然住在外面的宮殿裡,父皇卻很少過來了。聽說,他立了德妃的兒子,大皇子藍焌炎爲太子。
原來那些隔三差五就過來看望我們的親戚,在母妃不在後再也沒有出現過;很少去鹿苑了,因爲怕想起以前的事;我們三兄弟,就像是失了母親的小鹿,被遺棄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宮殿裡,無人問津,自生自滅。
心裡,不知是恨多一些;還是疼多一些。
那個男人,雖然奪走了我們的母妃,但他也是我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日子久了,當失去母妃的傷口漸漸癒合,另一個念頭開始在心裡瘋狂地生長:
父皇,我們也是你的兒子,你來看看我們,看看我們啊……
終於盼來了宮裡的人,不是父皇,卻是他的一道聖旨。
——“……逆子不孝,貶爲庶人;不到黃泉,不得相見!”——
所謂不孝,只是因爲在德妃的壽誕時,我們沒有到場,也沒有任何祝賀的表示。
心裡的傷口,被那道聖旨狠狠撕開,形成一個巨大的黑洞,除了疼痛,什麼也不剩。
我終於明白,我們的父皇,不再是我們的;他只有一個兒子,那就是德妃所生的大王兄,其他的,都是不應該存在的多餘的人。
不到黃泉,不得相見……
那一刻,我知道,我們在這世上,最後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母妃啊,這便是你所相信的美好麼?……
我仰頭,天邊那輪月,彎彎的揚起,那是個諷刺的笑臉……
……
三月,父皇要去母妃的陵墓,爲了紀念。
我知道,這是個機會:
黃泉……
母妃的陵墓是直達地下的,若是在那裡和父皇相見,便能符合聖旨裡的要求。
……一定要見到父皇,一定要讓他記起,他在這世上,還有三個兒子!
那天夜裡,騎着三頭鹿,我和兩個弟弟悄悄上路了。
從我們住的地方到母妃的陵墓很遠,以三個孩子的體力,最快也要走上八天。
沒兩天,我們帶的食物和水就消耗光了。
咬着牙,繼續走。
最先支持不住的是熹。
母妃懷他時身子虛弱,不足月便生下了他,是以他自幼時身體便不及我和煜強壯,需要日日服用木樨花配成的藥調養身體。
沒有食物和水,熹已經呈現虛脫的症狀。
看四周,荒野無人;往前走,路途迢迢;想回頭,已是太遲。
怎麼辦?
焦急的目光四處尋覓,突然停止了——
我看到了那幾頭鹿……
我用布矇住鹿的眼睛,咬着牙,將匕首刺入它的頸間。
噴出的血很燙,濺到我的身上;在那一剎間,我渾身都是被血燙出的傷口。
自己先喝,然後,用顫抖的手捧了血,去喂弟弟……
殺了第一隻,後面的就容易了……
當我終於看到母妃陵前的風幡時,彎起的眼睛裡卻流出了冰涼的液體,從我臉龐已經乾涸的血污上滑過,像是割開了一道道傷口。
父皇,你的兒子便是踏着由這些鹿的屍體和鮮血鋪成的路,一路走來這裡,與你黃泉相見!
……
——“……草民不是要見皇帝,草民要見的,是自己的父親!”——
八歲的孩子,已經懂得如何揣度人心;我口口聲聲喚他做父親,其實在心裡,只把他當做皇帝。
我要怎麼做……才能打動這個皇帝的心?
“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
我跪在冰冷的塵埃裡,看着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
我的臉上縱橫着血和淚混成的傷口;我的眼睛裡是最摯誠的孺慕之情;我的聲音,恐懼裡含着一絲憂傷,
“……求父皇讓孩兒在此看守母妃的陵墓。母妃不得葬入皇陵,孤苦無依;孩兒兄弟見棄於父皇,亦孤苦無依。兩相陪伴,便不會覺得孤單;父皇若是何時想起母妃和孩兒,來這裡便可與我母子黃泉相見……”
我看到龍椅上的那隻手微微顫抖,心裡泛起一絲冷笑;卻在看着那個男人時,自眼中流下淚來,愈發楚楚可憐。
……若是這樣你仍不心動,那我們便真的留在這裡,沒必要再活在世間了!
我利用的,是他對母妃的那一點愧疚。
父皇,你欠母妃的,就補償給她的孩子吧……
……
出了宮門,對着兩個弟弟,我把淚水藏在笑臉之下,繼續編織着美麗的謊言:
“……父皇說,前段日子是因爲怕想起母妃,所以纔不忍見我們;父皇還說,等咱們長大了要封咱們爲王……”
他們還太小,真相,我一個人知道就夠了……
那天后來下了很大的雨,直到晚上才停止。
我們被人護送着回到自己的住處時,一彎弦月早已升起,冷冷地掛在天邊;原來,上天也知道真相,所以,露出這樣的笑臉,是歡迎藍熙的皇子回來,是這樣麼?
一個人來到鹿苑,打開圍欄的門,親手將裡面的鹿統統放走;一隻不留,包括剛剛生出的小鹿,明知道它這樣出去也許下一刻就會成爲猛獸的美餐,仍是毫不留情地將它趕走。
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你的命運,只能由你自己去揹負……
若是不能長成狼,那麼一開始就不要活下來……
……以後在皇宮裡,我永不會再養鹿!
看着空蕩蕩的鹿苑,我的脣角慢慢上翹,揚起和天邊那彎月同樣冷漠的弧度。
仰起頭,對着頭頂那彎灰濛濛的殘月——
父皇啊,你雖是九五之尊,一呼百應,我卻只覺得你可悲:你高高在上,本該成爲規則的制訂者,然而卻爲規則所制;你坐擁江山,看似擁有一切,卻無法保護心愛的女人;天下百姓都是你的子民,可連你的親生兒子都要算計於你……
權力,江山……你抓了滿手;但是鬆開手,你還有什麼?
我覺得你可憐。
我的體內流着你的血,曾經,這是我的驕傲;但是未來,我要成爲藍熙的驕傲!我不會再去仰視別人,而要讓別人以我爲榮;我會站在權力的最頂端,制訂自己的規則,讓別人去遵守;我會不擇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些阻擋我的人,我會要他們後悔曾經與我爲敵;我會取代你,把你的江山和權力握在手中;但卻不會成爲你,權力江山以外的東西,我同樣不會放手!
父皇,你的兒子,比你的野心更大呢……
天上的月彎彎勾起,散落着清瑩的光輝,就和小時候看到的一樣。
母妃,你一直覺得這樣的月美麗,那是因爲沒有見過它背面的真相。
我見過了,所以知道,有的東西不能只看表面;有可能,表面有多美好,它背後的景象就有多骯髒……
……
十歲時,湑藜使節來朝,帶來一盤殘局。
“……既是藍熙人設的局,便該由藍熙人解開……”
“朱蓮碧荷”,面對這局棋,滿朝文武,盡皆束手;張榜招賢,無人上前。
我思索三日,想出解法;公之於衆,滿朝皆驚。
那個湑藜的使節,看向我的目光中全是驚訝,不相信這樣的解法能由一個十歲的孩子想出;是啊,換作以前,我定然想不出,但——
“置之死地而後生”,若是沒有這樣的狠心,我和兩個弟弟,又怎能活下來……
父皇龍心大悅,爲表嘉獎,當即封我爲恭王,煜和熹也被封了灝王和睿王,並賜頃襄的大片領土爲我們的封地。
從那天起,我不但是藍熙的四殿下;還成爲了藍熙半壁江山的統治者……
那晚的月似乎也格外明亮,就像我當時的心情。
雛鷹的翅膀,已經在悄悄成長;我已經向那個目標邁出了第一步。結局已經定下,要它變成現實,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緩緩揚起脣角,我向那彎月展現了兩年來久違的微笑;彼此都洞悉着對方不可告人的秘密,從那一刻起,我們結下了親密的同盟。
親愛的盟友,請和我一起耐心等待;終有一天,你月光照到的地方都將是我的領土;頭頂的天空將會是任我翱翔的疆場;在我豐滿的羽翼下,不可能有敵人存在,他們只會是我的子民,俯首對我臣服……
十歲的月,和八歲時看到的已經不同;正如現在的我,也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幼稚天真的懵懂孩童。
多年之後呢?
你在我眼裡,會不會又是另一番景象;
而我,
是否也已經如此刻所想,心願達成?
我在笑,月也在笑;
無需多語,心有靈犀。
那麼,
就讓我們——
以月光爲約,期待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