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新詩
蘇油不禁感慨,辛孃的文化相當高,對答知文守禮,甚至連唐傳奇都知曉,可見少女時期也是書香門第。
經過一場變故,如今嫁作農婦,有了孩子,也算是不錯的歸宿,說道:“這樣就好,孩子要好好撫養,你是讀過書的,將他們教育成才,今後難說也不能給你掙回一個誥命。”
辛娘淚眼裡帶着笑:“都是國公所賜,從前種種,恍如一場大夢,現在這樣的日子,纔是踏實的。”
蘇油說道:“對,手裡有糧,心頭不慌,我家八公平日裡就是這般的教導。好好過日子比什麼都強。”
辛娘再次拜倒:“其實人最要清楚自己要什麼,國公一首詩寫得好,辛娘給配了曲子,時常作爲社戲開場。”
蘇油說道:“你這是擡舉我,其實就連我自己,有時候都不清楚自己要什麼。”
“舊詩多是應景而發,過後也不見得就能保持當時的心境,修爲不夠,實在是慚愧。”
辛娘笑了:“國公爺太謙遜了,那民婦這便獻醜,國公試試能否想起當時心境,如何?”
蘇油點頭:“這倒是個好法子。”
辛娘輕咳一聲,屏風後面的樂器奏響。
詩歌唱了起來,歌聲裡邊多了一分自傲與出塵之意。
八關漫溯雄王氣,
七水絪洄壯帝居。
雨野攙犁時漢鏃,
晴郊浚井偶周彝。
河山疊亂灰飄絮,
文武參階玉薦衣。
局事紛離君莫笑,
英雄早在彀中迷。
這首詩,是蘇油當年送給司馬光的,是以司馬光史學家的口吻,寫下的勸慰之詞。
可如今從飽受苦難的辛娘口中唱出來,卻讓蘇油覺得,驕傲出塵之下,充滿了苦澀,充滿了對統治階級無能與貪婪的控訴諷刺。
一曲唱完,蘇油眼裡也閃現起了淚光,對伍定說道:“可有紙筆一用?”
哎喲國公要寫詩!伍定趕緊命人送來。
今日之事必定會被人寫入筆記,自己也因此史上留名了!
筆墨擺好,蘇油起身來到案前,略加沉吟,開始提筆疾書。
朔笛邊笳兩久違,
鉛雲還壓棘城頹。
故舊方驚詞客老,
琵琶猶奏阮郎歸。
秋深鳴鏑驚原下,
歲惡煙烽照塞陲。
叢山難載憂懷重,
更奈辛娘唱一回。
衆人圍着看過,都是無聲嘆息。
辛娘福了一福:“不料掃了國公高會之興。”
蘇油搖頭:“不,辛娘你很好,你讓我重新堅定起來,讓我回憶起這些年到底在堅持什麼。”
說完將鎮紙移開,將詩取過:“辛娘你要知道,讓你們過上安穩日子,本來就不是上位者的恩典和施捨,而一定是他們的責任與擔當。”
“這詩送與你,也算是給我自己的警醒鞭策。哪一天蘇油變易此節,天下儘可以此共譏之!”
辛娘雙手捧過,再次作拜:“《詩》雲‘宜民宜人,受祿於天’。《書》曰‘立功立事,可以永年’。國公有此仁心,自當天佑民頌,光耀汗青。”
從宴會返回驛館的路上,張麒牽着馬:“那個辛娘,要不要查一下?”
蘇油笑道:“新軍核心控制地區,密諜也不會如此張揚。不過……還是查一下吧。七哥你通過四通的渠道查,明天我再交代童貫走一下明路。”
張麒點了一下頭,不再說話。
陝西路轉運司駐地,在蘇油之後便前移到了渭州,之後鞏固了渭州城防,修了囤安寨,完備了防守。
後期種詁,王文鬱更是將水泥棱堡一路從渭州修到了石門峽,並將整個石門峽兩端修造起城牆,建起了巨大的寧夏城,渭州已經成了大後方。
涇河平原被蘇油將龍首渠打造好之後,成了陝西繼關中平原之後的第二大麥倉,加上榷市的開放,渭州一時比古都長安還要繁華,有直追洛陽之勢。
洛陽大佬太多,最高長官轉運使,也沒什麼發言權,因此蘇油的後任們,一邊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涇河平原帶來的大紅利,一邊戴着忠勤王事守土國門的高帽子,也就不挪窩了。
兩天之後,蘇烈,童貫,王厚,王中正等人也來到了華陰,趕來報道的還有在南海立下大功,幾年時間裡邊給趙頊內庫撈回了三千萬貫的大財神李舜舉。
李舜舉是趙頊最放心的財務專家,他的任務,就是過來監督皇宋銀行封樁錢專項賬戶的使用情況。
蘇油很忙,也關注不到沙盤推演的全程,蘇烈非常瞭解新軍目前的戰法,同時手底下人馬多達五十萬,覺得此戰大有可爲,準備不考慮其它力量,獨立對抗渭州當面大軍。
蘇油將開戰時間定在秋季陝北麥熟之前,七月三十日,然後只給高遵裕支了一個招,夏人補給從來沒有超過三月的,因此他們扛不過半年。
如果紅軍戰事不利,只需要將戰爭拖入冬季嚴冬,藍軍五十萬人馬,全都得趴下。
當天晚上,童貫來驛館找蘇油,告訴了他辛孃的來歷。
卻原來是當年隴西大族李氏之後。
隴西氏從北魏到隋朝,逐漸發展成了一支大族,最顯貴的時候,家族子孫,受任爲五品以上官位者達百餘人。官封大將軍、上柱國、刺史、總管、縣侯、國公者難計其數。
長兄李賢北魏時授威烈將軍、殿中將軍。宇文泰掌權時,進升撫軍大將軍、都督。北魏孝武帝入西安依宇文泰,便是李賢率精兵接應。
之後一直經略河西。後又拜授大將軍。死後贈爲柱國大將軍、大都督、十州諸軍事、原州刺史。
次兄李遠,也做到了北周柱國大將軍。後因其子李植與周孝閔帝宇文覺密謀剷除大權臣宇文護,失事被誅殺。
最厲害的是三弟李穆。曾救宇文泰於險境。後力挺楊堅出兵平叛,並上密表勸進,楊堅得以順利登上皇位,成爲隋朝開國第一功臣!
《隋書,李穆傳》記載:……於是穆子孫雖在襁褓,悉拜儀同,其一門執象笏者百餘人。穆之貴盛,當時無比。”
楊堅甚至下詔:“太師、上柱國、申國公社稷佐命,公爲稱首,位極帥臣,才爲人傑。自今已後,雖有愆罪,但非謀逆,縱有百死,終不推問。”
然並卵,隋煬帝一上位,感到李氏是自己的威脅,以謀逆之罪誅殺了李氏三十二人,“自餘無少長,皆徙嶺外。”
白白給後世留下一個因“木子得天下”的讖言,殺了此李,卻被彼李奪取天下的傳說。
而李辛娘,就是長兄李賢后代李枹罕的一支,數百年家族起起落落,到了宋代,已經變成了詩書傳家的鄉里士大夫,夏人一到,再無倖免。
童貫說道:“李辛娘被擄掠到西夏後,淪爲官妓,還生有一女,後來國公與夏人交換戰俘,夏人以擄去的漢人充數,一路風霜飢餓,等到得石門峽,孩子也沒保住。”
“李都監當時親見她的慘況,幾近瘋癡,又知她同姓,便接到自己府中命人看顧,待到將養得差不多了,給她尋了個義勇嫁了,情況便是這樣。”
“李若愚?他還做了這麼件好事兒?”蘇油有些吃驚。
不過這表情是裝的,童貫說的這些,四通也打聽得差不多了,甚至還去詢問過當時和李辛娘一起返鄉的同村人,都說李辛娘入官之後就被官大人接走了。再一調查,便知是李若愚。
童貫點頭:“李家在陝西還有不少後裔,要不要告知他們?”
蘇油想了一下:“還是不用了吧,她經過這一番變故,回到族中說不定還要被歧視。自言以前是女道,估計也是這個意思。”
“就這樣子挺好,能從那麼慘的境遇中恢復過來,她的的堅韌非常人可比,兩個兒子以後肯定有能耐。”
“之所以讓你打聽,是因爲能說出其實人最要清楚自己要什麼這種話來,讓我覺得這女子不簡單。樂曲班子裡又多有夏人樂器,因此擔心她是密諜。”
“既然能夠確定不是,那就不要再去打擾她如今的生活了。”
童貫點頭:“謹遵國公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