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一十九章臨終對話
車陣之前有鹿角,這是種鄂從宋軍多年來以步對騎的經驗中吸取過來的。
以步對騎的方法很多,僅陣前擺放的攔阻設施,《武經總要》裡就記錄了木叉、沙欄、拒馬、鹿角等很多種。
遠程則用弩射擊,弩包括各種力道和射程的馬黃、克頭、鍬頭、神勁、神臂等配置。
待到馬軍陷於拒馬之後,弩兵棄弩,和步軍一起,又在旁牌的掩護下,用標槍,陌刀、棹刀、訶黎棒、鉤鐮之類予以殺傷。
此外還有伏槍,提頭索,絆索,陷馬阱,踢圈,狼牙板等諸多五花八門的方式。
但是人家騎射大軍也不是傻子,對付這些古怪的花色非常簡單,就是圍一部而不攻,造成必救之勢,然後利用騎兵的速度優勢,伏擊消滅行進中的援軍,最後讓被圍部隊缺水缺糧缺箭,再用輕騎環射,讓守軍損失到陣型稀薄,又用重騎撞陣,使守軍喪失士氣而崩潰,最終利用速度優勢追殺潰軍,擴大戰果。
這種戰法,在冷兵器時代的野戰中,步軍幾乎沒有勝利的可能。
蘇油來了,給華夏一族點開了熱武器的金手指,射程和威力,足以抵消騎軍速度和突然性優勢的金手指。
同時他也非常重視騎兵的發展,但是他似乎並不重視騎軍的個人勇武,他只要求部隊能夠擁有和敵人差近的速度,認爲只要做到這條,配合火器,大宋就已經穩贏了。
種鄂對國公的佩服幾乎可以說是五體投地,但是就這一條,他實在是無法接受。
自己花了整整十年的時間,才戰勝了心魔,圓融了心境,成爲無懼的統帥。
現在涪國公你狗狗祟祟地跑來跟我說,個人的勇武,特孃的並不重要?!
看着陣前如稻草一般被彈道紛紛割倒的夏人,種鄂心底升起一種可怕的想法,夏人的勇武在巨大的軍器代差跟前,除了擴大自己的戰果,好像……真的……並不是那麼的重要?
中軍的鶴脛弩開始發射,百步之內的威力,不弱於神機銃。
伏虜炮也開始轟鳴起來,爲了配合神機銃和鶴脛弩的節奏,用巨大的爆炸將夏人騎兵的洪流強行阻斷成幾截。
新型的鹿角是沈括研發,四通製造的,這種鹿角本身並沒有抵抗騎軍的能力,它們所起到的,不過是支柱的作用。
歹毒的是鹿角之間的那些鐵絲網。
儘管在密集的攻擊下,夏人的騎軍還是無可避免地在鐵絲網前聚集起來。
箱車間的大將軍炮開始轟鳴,爲狂射的弩軍清空射界。
協裹着巨大動能的鐵砂,鐵釘,呈扇面被黑火藥推送出去。這種早已被宋軍淘汰的初代產品,曾經被蘇油稱爲子母銃的東西,在種鄂的靈活運用下,竟然發揮出了比霹靂炮還要厲害的威力。
畢竟霹靂炮之類的重火力都有一個巨大的毛病——射程過遠。
用於攻城拔寨,襲擊軍營大陣算是神器,但是用來消滅抵近之敵,清場效果還遠不如球墨鑄鐵子母銃來得高效。
每一次發射,鐵砂便會將車陣前方三十步鐵絲網外的夏人清掃出一條血路。
絕望的夏人在鐵絲網前用刀斧劈砍,希望能夠開通一條通路,不少英勇的老年夏人,不惜以身軀阻擋宋軍的弩矢,將自己的屍體掛在鐵絲網上,成爲同袍的階梯。
無數夏人放棄了馬匹,踏着自己人馬的屍首,越過鐵絲網,朝車陣撲來。
然而等待着他們的,是鶴脛弩,子母銃和無數的手拋式震天雷。
陣地前的積雪,被子母銃口帶起的氣流吹成了蒸汽,濃霧和雪花阻擋了宋軍將士的視線,只能聽見前方的爆炸和慘呼。
偶爾有殘肢斷臂和一些武器零件,被伏虜炮彈的爆炸拋飛出來,噼裡啪啦地打在廂車的車壁之上。
夏人曾經倚以爲傲的勇武和野蠻,如今顯得那樣的徒勞和脆弱。
升任種諤親兵的郭二蛋,執掌着中軍帥旗,他扭頭看了一眼神色堅定的大帥,訝異地發現,落在大帥皮毛領子上雪花,有一些竟然是粉紅色的。
那是前方人馬的血雨,被炮火帶到空中,重新凝成而成。
種諤擡起右手,示意子母銃停止射擊。
霧中終於闖出來了一些跌跌撞撞的人影,嚎叫着,哭喊着,帶着一身的血跡,絕望地撲向宋軍完整的車陣。
三十步內,無數的弩矢飛出,將這波最接近軍陣的夏人射倒在地。
霧氣很快重新變成了雪霰,視野也重新變得清晰,偃月陣巨大的圓弧,幾乎被夏軍人馬的屍體填滿。
夏軍終於崩潰了,包括樑永能的軍法隊在內。
大軍簇擁着樑永能,盲目地朝靈州撤退。
種諤搖動紅色軍旗,姚雄、郭成、童貫、孫能,四支輕騎開始追擊。
中軍大陣打開,軍士們出來剛將陣前清理出一條通道,劉昌祚的驍銳重騎便奔了出去。
郭二蛋掌着帥旗,廂車跟在重騎之後,開始也開始前行。
一路還有很多夏軍沒死,但是已經在這地獄般的一日煎熬中,失去了所有理智,跟在戰車後的舊軍步卒,發現還有掙扎的夏人,上去便是一刀結果性命。
一個腹部插着弩矢,一條腿不知道被炸飛何處的老夏人,半支起身子,手裡還瘋狂地揮舞着半截戰刀:“殺了我!快來殺了我!”
不知道是不是年長的關係,戰士們清理戰場的時候,都有意無意地放過了他。
“殺了我啊!宋狗們!都不敢動手嗎?”老人掙扎着,呼喊着,終於失去了力氣,躺倒在了血泊當中。
“……治田畦,不毀穗,民間盜竊無有……天長月久,戰爭絕跡……樂悠悠……”
歌聲終於結束了,就如同雪地上的生命,老人還看着鉛灰色的的蒼穹的眼睛,裡面的視線漸漸變得黑暗冰冷。
他最後看到的,是大雪都阻擋不了敏銳嗅覺,開始在戰場上方聚集盤旋的禿鷲。
……
紛飛的大雪,一路覆蓋了死人死馬的屍體,等到種詁的大軍抵達葦經蕩苦井村的時候,戰事已然結束。
夏人的撤退,其實只是一種恐慌的本能,從後退的那一刻起,就註定逃脫不了宋軍的剿殺。
中間樑永能組織了數次反攻,都被劉昌祚的重騎和新軍的遠射輕鬆擊破,然後再次潰逃,豹捷和虎翼輕騎繼續剿殺,糾纏,圍困,等待重騎上來再次撞陣。
樑永能的確堪稱舊軍事時代的頂級將領,在這種情況下,都能做到大軍不散,個人魅力和軍事才能,都無可挑剔。
但是他終究還是敗了,退到苦井村的時候,樑永能終於下達命令,大家耗了宋人三日,已經是盡了全力,他不想再逃了,全軍自由突圍,能衝出去多少,算是多少。
是夜諸軍大散,只有死忠追隨的三千部衆,還守衛在自己大帥的周圍。
清晨,前軍軍銜最高的曹南,在連夜清剿了試圖逃散的夏軍後,開始對樑永能發起總攻,然後很快結束了戰鬥。
曹南過來迎候種諤下車:“樑永能不行了,不過他想要見大帥一面。”
種諤點了點頭:“我也想見他一面。”
苦井村一處殘破的小院草垛上,樑永能背靠枯草坐在馬棚裡,身邊的白馬好像知道自己的主人遇到了麻煩,不停地用口鼻輕拱着自己的主人,似乎在鼓勵他站起來,重新騎到自己的背上。
種諤進來的時候剛好看到這一幕,不由得輕輕說了一句:“好馬。”
樑永能還發着高熱的臉上顯得很紅潤,種諤知道,那只是臨死之前的迴光返照,鄭重地躬身施禮:“種諤勝之不武,愧對都總管了。”
樑永能搖頭:“不然,其實你比我強,我輸得心服口服。”
種諤不禁有些訝異。
樑永能苦笑道:“無定川之敗後,我就不敢再回到興慶府。你能夠面對失敗的自己,而我不能……所以,你比我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