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榮寺外, 我停住腳步:
“爲什麼不問我?”
“問什麼?”司馬容沒有回頭,走到馬車旁掀起簾子,向我伸手:“我扶你。”
我退後一步, 背轉身, 心口, 有一剎那的抽搐。
“儇兒。。。”
“你信麼?我在殿上說的話?你當真相信, 這些天我與華清只是出關遊玩?”
身後一時無聲。
“你看見蔡老先生的樣子了, 卻還是一句不問,爲什麼?”
他仍然沉默,半晌輕輕一嘆, 道:
“儇兒,天色漸暗了。”他低聲道:“我送你回沈園, 好麼?”
“不好。”
“儇兒。。。”
“你總是這樣。。。我從不知, 你倒底在想些什麼。。。”一股難言的無名火從我心底冒起:“你何不坦白將心中的疑慮說出來, 你知道我在說謊,華清在說謊, 我們根本就是串通好了的!”
身後,一陣長久的沉默。
我氣急轉身,不期然撞見那雙勝過清風明月的眸子,正靜靜地凝望着我,曾經的溫暖微笑隨風而逝, 取而代之的是濃地化不開的寂寥、惆悵。
他就這樣望着我, 彷彿最近, 彷彿最遠, 彷彿, 在過了很久很久之後,那條澈如明鏡的小溪, 依舊能夠清晰地倒映出我的影子。
忽然,我不敢再看他,忍無可忍地,轉過身去。
“我能問你什麼?我有資格問你什麼?我甚至已不能確定,在你心中,還有沒有我。”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伴着風,飄過耳際:
“你不見了,我到處找你。我發誓我一定要找到你,我不能讓你跟他走,我不能。。。讓你跟任何人走。西陵使者來了,帶着和親婚書,皇后娘娘言下之意很是贊同,皇上雖沒說什麼,卻也沒反對。之後的每一個夜晚,我都無法入睡,因爲我怕。”
他走上來,握住我的手,手心有點冰涼:
“我怕,你。。。再也不等我了。。。”
我掙了掙,沒能掙開,別過眼去。
他擡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臉:
“我曾經說過,我不會忘記你相助蔡家的恩情,不管你有任何需要,司馬容都願意赴湯蹈火。可是。。。倔強如你,又怎肯受我援手,就算遇到什麼困難,你也不會來找我。。。”
我淡淡道:“我過地很好。”
“好?”他苦笑:“儇兒,你最不擅長的其中一件事,就是撒謊。”
不,你錯了,我在心底說,其實我最擅長的,就是撒謊。
只是,每一次,都被你識破了。
“這些日子,你必定吃了許多苦,我不想再問些什麼惹你難過。。。但,僅此一次。”他修長的手指慢慢撫去我眼角的溼潤,口氣不容置疑:
“只此一次,已是太多,他若敢再傷你,必定後悔莫及。”
我一驚,擡頭看他。暖風變冷,流水結冰,他的眼,寒如霜,再無溫情。
他對華清知道多少?
“他的事,我略知一二。”他看出我的心思,淡淡道:“一介少年郡王,委屈了他的才智。當然,若無人蔽蔭,他也沒這樣的膽子。”
我猶豫道:“你怎知是華晴?也許她並不知情。”
他清亮的眸子投注在我的臉上,半晌嘆口氣:
“你對她所知,還是很少的。儇兒,離他們遠一些,莫叫我擔心。”
我別過臉,硬生生扯出一抹笑:
“那你就好好待她,她自會好好待我。”
他苦笑:“你何必說這些。。。你明知。。。”
我打斷他,岔開話題:“你就將蔡老先生留在宗榮寺,可妥當?”
他頷首:“無修住持會好好照顧他的。”
“當真無藥可救?”
他緩緩搖頭。
我惋惜嘆道:“若有朝一日能得家人重聚又如何,他誰都認不得了。”
“又未嘗不是因禍得福呢。從此往後,俗世凡塵,恩怨紛擾,皆在九霄雲外。”他拂開我眉心的散發:“何況蔡小姐已遠在天涯。。。不見有不見的好處。”
我驚詫:“是你送走了蔡小姐?”
他頷首,又嘆口氣:“只可惜,沒能連蔡老先生一併救下。”
我望住他:“原來你早知,是華清在搞鬼。”
“華清也好,華晴也罷,又或者是整個西陵也沒關係。”他簡單道:“西陵朝內一筆糊塗賬,已是內亂不及。”
我盯着他的臉,緩緩道:“那。。。兵書呢。。。難道你就不想要麼?”
他看着我,緊蹙眉峰,長長嘆出一口氣:
“儇兒,你不知道,你現在有多危險。”
“是,我不知道。”我搖頭苦笑:“有很多事,我都是不知道的,譬如,你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你的背後,隱瞞了多少秘密,我一概不知。”
他靜靜地看着我:“你總不肯信我,爲什麼?”
我避過他的注視,慢慢地道:
“那‘花旦’原是你派來救我和司馬烈的。。。她又是何方神聖?”
他不答,只牽起我的手,將我扶上馬車,柔聲道:
“趁太陽還未下山,我們去看看那株蘭花,好不好?”
水晶般透明純淨的露珠自潔白無瑕如夢如幻的花瓣上緩緩滑落,在夕陽下燦若流星,一剎那間的轉瞬消逝,沒入黃土之中。
我怔怔望着眼前這株蒼翠勁挺的蘭樹,和樹下那個清峻溫雅的人影,伴着漫天漫地的落英繽紛、飛絮片片。
他的月白衣袖隨風飄舞,笑容溫柔恬淡,清澈明淨。
“以後若是有一天。。。”
他緩緩走來,擁我入懷,鼻尖圍繞的是淡淡的蘭花馨香,他的聲音,低沉而縹緲:
“若是有一天。。。你走了,再也不來,我就在這棵蘭樹下。。。等你。”
他緊緊地抱住我,埋首在我的發間,不讓我看見他的臉。
四散的花絮漸漸迷濛了我的雙眸,我努力睜開,眼角卻不知不覺淌下兩行清淚。
他的衣襟被我的淚水浸溼,他溫柔地拍着我的背,用乾淨修長的手指一次又一次爲我拭淚,吻,輕輕落下。
柔軟溼潤的脣瓣,若有若無的蘭香,潔白如雲的花雨。。。
一切都美好的不像是真的,一切,都如回到最初,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在沁陽第一茶樓喝茶,樓梯口遇見他,一襲白衣,溫暖和熙,笑着向我道謝。
如何能再回去,那曾經美好的,幾乎能夠信以爲真的時光。
他的手漸漸收緊,吻越來越深,在席捲我領地的那一瞬,我驀然驚醒。
我。。。這是在做什麼?
我奮力掙開了他的懷抱,倒退數步靠在蘭樹上。
“儇兒。。。”
“夠了。”我偏過頭:“夠了。”
他修長的手指,撫上了我的脣瓣:
“這裡,你騙不了我。”
我一顫,他捧起我的臉,眼底閃過一道光,恍若煙雲流霞,瑰麗而蒼茫:
“答應我,不要走,留在我的身邊,做我的妻。”
我望着他癡癡的目光,心頭的苦一分勝過一分,手腳都是冰涼。
“我。。。”鼓起勇氣的那一刻,他堵住了我的嘴脣,在脣齒糾葛中悱惻纏綿,低低呢喃幾乎不可聞:
“如有那麼一天,你舍我而去,我真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他握住我的手,貼在自己的心上。
是錯覺?
那一直完美無瑕的笑容,竟如瀕死的玫瑰一般,悽豔絕倫地不堪一擊。
回到房裡,我的頭又開始痛了,連倒三杯水入喉,方纔發現屋裡已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郡主怎麼了?臉色很不好,是不是外面風太大,吹多了?”
貴妃塌上施施然起來一個倩影,手持團扇,一臉嬌憨:
“子言來得不是時候麼,真對不住。郡主和容大公子何時喜事?早些知會一聲我這個做弟妹的凡事也好跟着幫襯幫襯。”
我微笑,坐下了:
“靜嫺夫人,好久不見,找我有事麼?”
秋子言羅扇掩面,笑道:
“郡主姐姐毋庸客氣,我們早晚也是一家人,不如我就叫你儇兒,你就叫我子言,可好?”
我但笑不語。
秋子言細細端詳我,秀眉微攏:
“儇兒本是天人之姿,得天獨厚,怎的出了一趟關,就蒼白了?要不要找羅太醫看看?”
“多謝靜嫺夫人關心,我休息一下就沒事了。倒是夫人有孕在身,出門也沒個人跟着,叫人不安。”
“還不足兩個月,看不出來。”秋子言幽幽嘆口氣:“府裡實在悶地慌,沒什麼女眷,男人哪懂女兒家的心思,想來想去,還是與儇兒最能親近,說地上話。”
我淺笑:“夫人擡舉。我這人看着還行,實則粗枝大葉,也是個不懂事的,未必能替夫人分憂解勞。”
“誰說的?容大公子一直對儇兒讚不絕口,就連我家相公。。。”秋子言頓一頓,看着我笑道:“普天之下能叫他看順眼的女子,恐也就儇兒一個了。”
“夫人說笑。”我站起身,歉意道:“我身子有些不爽,惟恐過了病氣給夫人,恕不多留,改日再登門拜訪罷。”
我招小蘭進來:“備車,小蘭你親自送靜嫺夫人回相府。”
小蘭過去扶秋子言,秋子言卻笑容滿面地坐下:
“儇兒,你這麼快就要趕我回去麼?你都不願聽聽,我要跟你說什麼話麼?”
我擡眼看她,一雙秋水明眸仍顧盼風生,猶若當初,看着那個人的時候。只是如今,明淨的顏色似少了許多,些許清愁,些許滄桑,從眼角悄悄溢出。
我默默嘆口氣,道:“靜嫺夫人但說無妨。”揮手令小蘭退下。
秋子言卻不出聲了。她看了我很久,很久,最後,目光移至自己的肚子上,輕聲道:
“羅太醫把過脈,說脈象平穩康健,極有可能,是個男胎。”
“恭喜。”
秋子言的笑,很刺眼:
“可是他,一點都不在乎。”
我緘默不響。
“成親之前,他是他,我是我,我們都不是彼此心中的那個人,可是。。。我懷孕了。我既然已成了他的人,又懷了他的孩子,我就只能認命。爲了我自己和秋家的聲名,爲了我腹中的骨肉,我只能與他成親。”
秋子言一邊笑,一邊娓娓道來,她的聲音仍一如既往地嬌俏:
“我當了他的妻子,收斂了大小姐的脾氣,迎合他,討好他,做他喜歡吃的菜,說他喜歡聽的話。。。他卻還是沉默寡言,一副冷冰冰地樣子,看我的眼神,好像我只是一個陌生人。”
我還是沉默。我能說什麼?我有資格說什麼?
我現在說什麼,都是錯。
秋子言神色溫柔地撫着小腹,笑意越來越深:
“新婚那天,相爺贈了我許多家傳珠寶。我拿給他看,他連眼皮都不擡一下,就把自己關進書房一整夜,怎麼叫他都不出來。可是。。。可是,一聽說你失了蹤,他便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秋子言笑地眼淚都流出來:“十天,你走了十天,他找了十天,家也不回,當你終於平安歸來,他纔回了家,將自己關在書房裡。我進去探他,你猜,他對我說什麼?”
我想捂住耳朵,秋子言的聲音已飄了過來:
“他坦白告訴我,他忘不掉你,他說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忘掉你,不管,你以後與誰在一起。。。他說,他可以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他只娶我一個正室,他不會三妻四妾,但是,他不愛我,他說,他不會愛我。”秋子言滿面淚痕,卻還在笑,悽豔的笑儲在眼中,逐漸變成一道道利刃,向我射來:
“我不懂,爲什麼?爲什麼他要這樣對我?我做錯了什麼?我倒底哪裡,比不上你?”她一揮手,茶盞落地而碎:
“我可以爲他忘掉容大公子,我可以說服自己去愛他,爲什麼,他就不可以忘掉你,他就不可以試着來愛我?!”
我面無表情地聽着,心頭的酸楚,已不能形容。
司馬烈,如果你是要我一輩子對你虧欠,對你內疚,那麼,你做到了。
“這個孩子,本是我的希望。”秋子言緩緩站起,走到我面前:“可現在,他卻是我痛苦的根源。”
我一驚,眼明手快抓住她大力拍向小腹的手,喝道:
“你做什麼?!”
“做什麼?”秋子言好笑出聲:“我不要他了,你不懂麼?”
“你瘋了!”我臉色鐵青,厲聲道:“靜嫺夫人,我念你身懷六甲,情緒不穩,剛纔的事我就當沒發生過,你請回吧。”
秋子言狠命甩我的手,她扭動地太厲害,我怕糾纏間傷到她胎氣,只好鬆開她。
秋子言退到牆根,倚牆而立:“你可是覺得很得意?不錯,你確實該得意的。”
我蹙眉:“靜嫺夫人,你累了,需要休息,我找人送你回去。”
“你有了容大公子,還不夠麼?”秋子言的身子順着牆壁滑坐到地上,吃吃地笑:“容大公子。。。你可知,當我還只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我就喜歡他了。我認識他比你久!十年!整整十年。。。我生平最大的心願,就是有朝一日,能做他的妻子。可笑的是,到頭來,我成了他的弟妹。。。”
她的視線緩緩移到我的臉上,咬牙道:
“我究竟哪裡對不住你沈儇,要一輩子,都敗給你?”
我終於沉下臉:
“靜嫺夫人,你今天鬧夠了,可以走了!”
秋子言忽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她握緊左手的拳,緩緩貼近自己的臉,驀地一道銀光閃過,光芒盡頭,現出一柄精巧的銀匕首。
我悚然一驚:“放下!”
秋子言譏誚道:“怕了?”
“我又沒懷孕,傷地也不是我的孩子,我有什麼好怕?”我冷冷道:“只是就算有人喜歡自殘,好歹也別挑在我沈園。”
“我就偏偏要死在沈園”,秋子言尖笑,俏麗面容剎那扭曲猙獰:“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靜嫺夫人是被誰害地一屍兩命,我要讓司馬烈知道,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是如何死在他最心愛的女人面前。我要讓你永遠記住,你手上沾滿鮮血,我們母子的鮮血,我要讓你這一生,都揹負這樣的噩夢!”
“我以性命擔保,這一刀刺下去,只會成就你一個人的噩夢。”一聲冷笑傳來,尹君睿出現在門邊,嘴角微微抿起,森冷的目光直刺秋子言:
“錯了,不光是你一個人的噩夢,是你秋家滿門的噩夢。”
秋子言乍一見到尹君睿,便哆嗦起來,驚疑不定地望着他。
“你要還惦着孃家,就別再來沈園”,尹君睿跨進門,聲音寒氣逼人:“秋家已興盛了太久,所謂樹大招風,物極必反。。。靜嫺夫人若是聰明人,便該懂得分寸。”
秋子言呆呆地看着尹君睿,早已忘了如何反應,尹君睿瞥她一眼,揚袖拍掉她手中的匕首,她這才醒過神,掩面痛哭失聲。
我喚來小蘭照顧秋子言,同時遣人去傳羅太醫。
尹君睿在一旁冷哼:
“能哭能鬧能發瘋,這麼有力氣,依我看往後都用不着太醫了。”
“你找我何事?”送走秋子言,我看向尹君睿:“別跟我說你是來找我喝茶的。”
“哦,我就不能找你喝茶麼?”尹君睿挑眉,似笑非笑:“還是,有了西陵清郡王撐腰,我就變得入不了眼了?”
我不理他,只道:“方纔虧你及時解圍,謝了。”
“你謝我的地方可多着呢。”尹君睿斜睨我一眼:“西陵送來的一紙婚書,父皇本是準了的,若非我坦言陳情,你此刻,怕已在和親的路上了。”
我一怔:“陳情?陳什麼情?”
尹君睿淡淡一笑:
“我已向父皇母后叩首請旨,冊封你爲太子妃。。。你高興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