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座前,他才鬆開她的手。
遷國素來跪坐,鄭夕顏猶豫了一下,跪坐在柔軟的蒲團墊子上,雙目只是盯着桌案上的青瓷酒壺。心頭想着,這是怎樣的好酒?不知是否比得上華韞私藏在酒葫蘆裡的美酒?
當日她爲華韞整理房間,無意間發現了一個酒葫蘆,悄悄打開來,竟是華韞私藏多年的好酒。當下發了瘋似的灌下半壺,喝的暈暈乎乎的出來,所幸遇見了小幺子。虧得小幺子兌了半壺水纔將酒葫蘆放回原處,現下想着,小幺子傻得無可救藥。
若然兌點好酒進去,才能不被發現。
說也奇怪,華韞竟未有找她的麻煩,大抵那酒他自己尚且捨不得喝,故而還沒有露餡。
思及此處,鄭夕顏心中暗忖,此次若是能帶回那樣的好酒,許是可以向華韞坦白。免得成日見了華韞總覺得心中有愧,好似華韞是個單純的孩子,而自己這粗皮糙肉的老臉委實對不住他。
雖說,她也就十五歲,心裡卻儼然有了前世二十開外的滄桑。
“兄臺這裡如似仙境,果然極好。”鄭夕顏不得不承認,這話半真半假,有幾分恭維。爲的就是桌案上的酒,想要先嚐爲快。
韋姓男子頷首,“難得你喜歡。”復又道,“在下韋素,有幸結交兄臺,不知兄臺何方人士?”
鄭夕顏眼中流光,似水瀲灩方好,“不才遊走四方,也不知自己是哪裡人,左不過是處處無家處處家,委實談不得何方人士。有幸識得閣下,算是鄭夕的三生之幸。”
韋素頷首,“鄭夕兄年紀輕輕便四處飄零,可曾想過在何處落定生根?”
說着,便爲鄭夕顏傾了一杯酒,頓時酒香四溢,讓鄭夕顏眼放華光。鄭夕顏想,此刻的臉上定然是猥瑣至極的表情,想到這裡,急忙鎮定心神,慢慢回答道,“這般四處遊歷很好,快意人生纔算活着。”
他看着她,眼底的光寸寸詭譎而微涼,“孑然一身也算快意嗎?”
鄭夕顏握着酒杯的手頓了頓,徐徐將杯口遞到脣邊,慢慢悠悠的品了一口。卻不作答,轉了話鋒才道,“好酒!”
聞言,韋素頷首,“你且慢些喝,這酒叫千杯醉,尋常人一杯就醉。你若喝得太急,怕是受不得烈性。”
羽睫揚起,鄭夕顏不敢置信的望着杯中澄澈的香酒,“千杯醉?果然這般厲害?”
心頭卻是不信,華韞那酒也是極好的,她好歹還偷喝了半壺才暈暈乎乎。華韞自恃酒仙,便是收集天下美酒而爲自己所有,故而他的酒都是最好的。如今還有人說一杯醉,她是打心底裡不相信的。
韋素點了點頭,也只是將自己的酒杯放在脣邊碰了碰,確實不敢喝的太急,“自然。”
鄭夕顏挑眉,卻徑自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倒也不覺得有恙,“兄臺怕是言過其實,只是人的酒量不同罷了,若然酒量好,想必不會一杯就醉。”
語罷,卻見有僕人站在遠處不敢過來,韋素衝着她清淺點頭,“兄臺隨意,在下有事暫時離開片刻,稍稍便回。”
“好。”鄭夕顏巴不得。
韋素走了出去,沒有風的時候,四下的帷幔垂落在地,將內外隔成兩重天。外頭是絕難看見裡頭,而裡頭也看不見外面。
趁着韋素出去,鄭夕顏急忙起身。跪坐的姿勢讓她十分爲難,雙膝又麻又疼,難得起身活絡筋骨。端着酒杯,她漫步走下臨湖的木臺階,坐在那裡將鞋襪脫去。這般清澈的水,怎能浪費。
人生愜意,果然如此!
坐在木臺階上,將一雙白嫩如藕根的雙腳探入冰涼的水裡
,慢慢品着傳說中的一杯醉。酒香充斥着整個口腔,醇厚之中帶着幾分烈性,綿柔的味覺在舌尖上麻麻的轉動。果然是酒中極品,待會定要向韋素討幾杯酒回去。
華韞那小子要是見着,說不定會感動得淚流滿面。
也不知這酒是否真的後勁十足,鄭夕顏竟覺得眼皮開始沉重,有種耷拉着不想睜眼的感覺。該死,果然是一杯醉嗎?
腦子開始暈暈乎乎,眼前的景物都天翻地覆的旋轉起來。掙扎着起身,鄭夕顏幾乎連穿上鞋襪的氣力都沒有,整個人靠在廊柱處大口喘着氣,極力保持最後的一絲清醒。
模糊中,她看見韋素回來,也不知說了什麼,只是爲她穿好了鞋襪。她冰涼的肌膚,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穿襪的時候,他的手帶着溫暖的觸覺拂過她白淨如凝脂的腳面,他舉止很輕很柔。
視線迷糊,她看不清記不清他的表情,只記得他幫她穿好鞋襪後攙了她坐在桌案前,而後附在她耳邊輕語着,“睡會就好。”
許是酒勁着實太大,鄭夕顏腦袋一歪,便趴在桌案上沉沉睡着。
等到她醒來,已經是暮色繚繞。
夕陽如血,映着整個的水榭透着迷人的紅,白色的帷幔紛飛着,如同秘境般妙不可言。鄭夕顏晃了晃依舊沉重的腦袋,雖不似方纔的暈眩,卻仍是難受得緊。胸口悶悶的,大抵酒勁還未過去。
“你的酒量當真不錯,旁人這一杯酒下去要睡上兩天兩夜,你喝了兩杯,卻只是小憩片刻。”韋素清幽的話語傳來。
順着話音尋去,韋素藏青色的衣袍被風微微吹起,斜陽落在他的臉上,暈開一種異樣的光暈。似憂傷,似怨恨,又似一種難以言明的綿綿情意。他站在木臺階上,臨水而立,雙手負背,謫仙臨世般翩然。
鄭夕顏心神一震,這纔想起自己還在別人的院子裡,怎可如此大意喝醉?該死該死!若是出了紕漏着了旁人的道,豈非招致殺身之禍?
正欲起身,卻發現肩上竟然披着韋素的外衣,許是自己方纔睡着,他纔給披上的。
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正想着,才記起自己的鞋襪已經被他穿上,那雙腳……會不會已經泄露了自己的身份?手心微涼,鄭夕顏抿着脣起身,卻因爲酒勁未過,整個人禁不住晃了晃。
扶着廊柱,鄭夕顏勉力撐着,好在沒有方纔這般難以忍受。
眼見着殘陽落日,鄭夕顏道,“時辰不早了,在下就不打擾韋兄,告辭!”說着,鄭夕顏將肩頭的衣裳遞給韋素。
韋素單手接過,卻神色有恙的盯着她微微泛青的面頰,“我送你回去罷!”
鄭夕顏搖頭,“不勞煩韋兄,我還好。”
說着,顫顫巍巍的朝着外頭走去。
“哎!”他在後面喊了一聲,繼而將桌案上早已備下的牛皮水壺丟給鄭夕顏,“裡頭是千杯醉,鄭兄可要省着點喝,莫再貪杯。”
鄭夕顏莞爾,“多謝!”
語罷,再也沒有回頭。
殊不知,身後的韋素,目光寸寸冰涼。
薄脣微啓,眸子終歸微微合上,深吸一口氣,顧自呢喃,“現下不認得了嗎?這樣也好……也好……就當是陌路人,總歸有一人要先沉陷的。”
鄭夕顏晃晃悠悠回到客棧已經入了夜,華韞四下找尋未果,一個人坐在鄭夕顏的房中等着。見鄭夕顏回來,更是劈頭蓋臉好一頓數落。可見,是真當操了心的。
“遷國人生地不熟,你怎可隨意走動?”華韞慍色。
微微挑眉,鄭夕顏面色微紅,“不是
你說的,要四下了解民風麼?怎麼還要來怪我?”
聞言,華韞啞口,須臾又道,“該有的警惕性還是必不可少的,總歸你還是個女子,到底也不比我們男兒。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教人佔了便宜,那可是……”
“你爲何不說,萬一遇見斷袖的,你這番姿容怕是要受辱的。”鄭夕顏不緊不慢的坐下,自傾一杯茶,慢慢的喝着。
華韞所幸沒有鬍子,不然此刻的臉上表情,足可以用吹鬍子瞪眼來描述。
偏偏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是瞪眼看着鄭夕顏。
“你不是會卜算嗎?何以猜不出我在哪?”鄭夕顏放下茶杯,將牛皮水壺丟在桌案上。
“卜算講究天時地利,豈可隨意起卦,錯了天機是要遭譴的!”華韞的視線落在桌案上,眉頭微挑,“這是什麼?”
“千杯醉!”鄭夕顏笑得邪魅,“傳說一杯就醉。你可要嘗一嘗?”
語罷,也不作甚,只是顧自上了牀榻。腦袋着實沉重,鄭夕顏翻個身便睡下,也不管華韞會怎的。按她的預想,華韞定然逃不開美酒的魅惑,想必是要痛飲一番。接連幾天,她都可以看見華韞醉生夢死的樣子。
想着自詡酒仙的男子也要醉得東倒西歪,鄭夕顏心中越發得意。
誰知睡到半夜,竟感覺有人摸上了自己的牀榻,還喊着冷……
鄭夕顏陡然睜開眼睛,一腳將那人踹下去,待點燃蠟燭看清那人便是酒醉不醒的華韞,便有種自作孽不可活的錯覺。見着華韞面色潮紅,端起那牛皮水壺,竟喝得一滴不剩。當下抽了抽脣角,這廝怕是幾日都醒不過來的。
思及此處,鄭夕顏便將自己的被褥丟在華韞身上,打個卷將他推到牆角,顧自回去找了件外衣蓋着便睡下了。
大抵是因爲這樣,一大早起來,鄭夕顏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想必是夜裡着了涼。華韞倒好,整個人抱被縮成一團,睡得更舒服。
搖了搖頭,韋素說這酒厲害得緊,她自己也深有感悟。按照華韞的酒量,想必至少要一兩天才能緩和這一壺的酒勁。
思及此處,鄭夕顏想着這兩天先找一找哥哥所說的公子嘉,將事情辦好再等秦沐風的下一步通知。
然而一摸身子,鄭夕顏的眉睫驟然挑起,整張臉都變了顏色,“糟了,信呢?”那封鄭克尚親手交付給她的書信,分明她貼身收着,何以會不翼而飛?急忙翻找了包袱,翻找了華韞的身上,甚至將整個房間的角落都找遍了,還是不見蹤影。
鄭夕顏當下慌了神,記憶不斷的倒帶,到底會在哪裡?
她記得自己將書信貼身收在外衣與寢衣之間,除了自己,根本無人知曉。何況鄭克尚給予書信的時候,除了她與華韞,並無一人看見,誰會覬覦此物?
該死,沒有了書信和信物,如何才能找到公子嘉?如何才能……
糟了……難道是……是在杏花春雨?
鄭夕顏陡然起身,身形一震,“難道是他?”眸斂月華,鄭夕顏交代了店小二一聲,不許進房間打攪華韞安睡,自己則快步朝着酒坊奔去。
如果書信落在旁人手裡,勢必會惹出禍端!
越發焦灼,鄭夕顏加快腳程,及至杏花春雨酒坊之前,已然大汗淋漓。
門環落鎖,怎麼……怎麼會落鎖?是不在家還是……
隱隱的,鄭夕顏忽然意識到,事情並非這般簡單。疾步上前叩門,許久也不見有人出來。鄭夕顏心裡咯噔下沉,一股熱流霎時從丹田涌出貫穿身上每一個角落。
輕身如燕,毅然翻過高牆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