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隊伍中段的蠻族步兵統領爆發出狂吼,身邊的士兵彷彿受到感染,以擴大聲源的方式對這道命令進行擴散,很快變成波及整個步兵陣列,山呼海嘯般的戰吼。
步兵統領經驗豐富,最後的衝刺距離約爲兩百米。這樣做能確保有足夠的慣性力量撞開長戟兵前排防禦,己方士兵也能保有足夠的體能。
雙手持盾的野蠻人如滾動的岩石向前猛衝。
“開火!”
白人將領下令射擊。
頓時,整個方陣上空硝煙瀰漫,從無數火繩槍口噴射火光,騰起濃密的白煙。這是粗製火藥燃燒的特點,過於濃密的煙霧會遮擋視線,除非是接受過嚴格訓練的士兵,否則很難在這種情況下對目標進行連續射擊。
圓形鉛彈在強大推動力作用下脫膛而出的時候,第一排白人火槍兵按照平時訓練的動作有序後退,第二排邁步向上,端平火槍,朝着煙霧瀰漫的正前方扣動扳機。
這種時候不需要瞄準,也根本不可能瞄準。對比傳統的冷兵器,火繩槍的優勢不言而喻,弱點也同樣明顯,緩慢的射擊頻率很容易讓步兵貼近攻擊。這個時代的白人也許不知道什麼叫做“三段擊”,但他們將同樣的陣列射擊做到了極致————五排火槍兵前後交替,射擊間隔約爲五秒,配合前排嚴陣以待的長戟兵,整個陣列儼然變成一隻擁有堅固甲殼的變異刺蝟。
子彈如暴風驟雨打在盾牌上,發出冰雹般“噼裡啪啦”的炸響。與文明時代冷兵器戰爭時期相比,整體長度超過三米的重型塔盾外表已經發生了變化,它不再是一塊平直的鋼板,而是從中部開始彎曲,形成一個向前凸起的鈍角。
天浩第一次看到這種款式的塔盾,不由得暗自發出讚歎。
這是真正的傾斜裝甲。在水平射擊面上,厚度五十毫米的鋼板傾斜對敵,防禦力會隨着傾角變化而增加,同時還能產生反彈效應,受力量與角度等因素影響,箭矢和子彈有很大機率從這種盾牌表面滑開,如果想要穿透,就需要口徑更粗,威力更大的重型步槍。
火槍射擊是如此密集,儘管大部分鉛彈被盾牌擋住,仍有零星子彈穿過塔盾之間的縫隙,命中狂奔的蠻族戰士。他們慘叫着向後仰倒,其餘的人根本不管同伴生死,要麼跨過,要麼直接踩踏,真正的目標就在前方。
“殺進去!”步兵統領再次發出震耳欲聾的狂吼。
彷彿從深海之中隨着颶風推動而來的滔天海嘯,高大沉重的塔盾狠狠裝上長戟,爆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金屬摩擦。嘶吼、尖叫、怒罵……隨即是亂七八糟的武器碰撞,厚達五層的長戟兵陣列被撕開十幾處破口,儘管白人士兵對蠻族力量有着清晰認識,可他們還是被野獸般兇猛突進的重盾手所震撼。
這些可怕的巨人無畏生死,他們就像一羣沒有腦子的白癡,雙手託着盾牌狂衝勇進,如功率強大的蒸汽壓路機,強行衝開銳利的槍尖,在無數驚叫與鮮血中硬生生碾出一條路。
盾牌就是他們的武器,雙手緊握,在失去衝擊的慣性力量後就這掄起左右揮舞,白人士兵在這種野蠻力量面前跟積木沒什麼區別,那場面觸目驚心,就像一個壞脾氣的孩子,用最不講道理的方式狠狠蹂躪矮小的玩具兵。
長刀手配合默契,在重盾兵身後迅速拓寬通道。鋒利的刀刃從空中狠劈直下,輕而易舉破開白人長戟手的鎧甲,身高加上力量在肉搏戰具有絕對優勢,看似厚重的槍陣頃刻之間失去了防禦能力。
“我們贏了!”看到這一幕,站在天浩身邊的統領神情激動,用力握緊拳頭,發出大聲歡笑。
長時間駐紮在鎖龍關的蠻族軍人很熟悉這種場景。白人槍陣一破,整個戰局就再無懸念,火槍兵沒有肉搏能力,儘管他們受過嚴格訓練的士兵能把射擊時間縮短至二十秒,卻無法擋住如狼似虎的蠻族步兵。剩下的問題,只是能在此戰中砍下多少顆白皮人頭,帶回多少戰利品?
廖秋以前來過鎖龍關,親眼目睹過類似的戰況。他笑着伸手拍了一下天浩的肩膀,很是興奮:“白人鬼子不是我們的對手,我們又贏了。”
天浩神情凝重,他緩緩搖頭:“你們高興得太早了……還沒有……”
廖秋意外地看着他:“爲什麼?”
“白人的陣列沒有崩潰。”天浩指着遠處慘烈混亂的戰場:“一般情況下,防禦陣列被突破到這種程度,根本不可能維持。士氣這種東西必須以勇氣來維持,但不可能每個人都是勇士。那些白皮鬼子沒人後退,無論長戟手還是火槍手都在拼命反擊。看那兒,他們拔出了短劍……實在太奇怪了,這不正常。”
廖秋和統領聽懂了他的意思。
戰死者會讓活着的人感到恐懼,哪怕是性格再堅強的人也會在失敗和死亡面前被磨去鋒銳,失去戰意。這是大勢所趨帶來的影響,士兵對戰局走向有着專屬於自己的認識,身邊的同伴戰死太多會導致喪失信心,無法獲勝的戰鬥毫無意義,勇敢不是白白送命,絕大多數人都會在戰況失利的時候轉身逃跑,而不是像瘋子那樣負隅頑抗。
“沒有人逃跑,就連那些火槍兵也死戰不退,這太奇怪了。”天浩重複了一邊之前說過的話,他眼眸深處透出迷惑,喃喃自語:“那些白人……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們以前應該不是這個樣子。”
此刻,站在城牆高處的三位統帥也看出了問題。
“他們爲什麼不逃跑?”
“以前不是這樣的,仗打到這種程度,白人早就開始撤退了,可現在一個人也沒有跑,難道他們都瘋了嗎?”
“會不會是攻擊強度不夠?”
虎勇先眉頭緊鎖,雖然沒有天浩那種可怕的強化視覺,但他仍可以通過遠處白人軍陣的變化看出騎兵騷擾沒能奏效。他們從兩翼進攻,被嚴陣以待的白人火槍兵擊退。這樣做是爲了確保正面方向進攻的步兵不受干擾,在有限的時間裡攔阻白人增援。
白人的陣列毫無變化,自己委派的統領也很優秀,無論打法還是進攻節奏都與過去沒什麼兩樣。唯一的區別就是這些白人士兵。哪怕是身經百戰的精銳戰士也很難做到這一點,何況白人不可能湊出如此之多悍不畏死的勇士,更不可能把他們擺在一線,充作消耗。
時間不會因爲個人思考停滯下來。
短短几分鐘內,戰局已經發生了變化。
白人士兵雖在身高體格方面處於弱勢,但他們數量龐大,整個戰列長戟兵與火槍兵加起來總數超過四萬。前排防禦雖被攻破,卻無人逃跑。勇於突進的野蠻人戰士開始感到壓力,他們驚訝的發現這些白人是如此瘋狂,尤其是那些軍官,竟然在混亂中收攏並組織起一個個火槍兵戰團,朝着戰鬥最密集的地方無差別射擊。
他們連自己人都殺!
這種暴虐的行爲在戰場上會激起兵變!
然而現實如此詭異,白人長戟兵就算被身後襲來的鉛彈射中,也沒人回頭朝那個方向望去。他們用各種武器死死拖出蠻族戰士,用短劍砍,用折斷的長槍刺,沒有武器的乾脆張開雙臂死死抱住對手,張嘴朝着任何能夠接觸的部位亂咬。
步兵統領反手砍飛一顆人頭,咆哮着輪起長刀劈向一名朝自己撲來的白人,威猛的力量撕裂鎧甲,從肩膀斜下,破開長達三十多釐米的傷口,那人卻一聲不吭,雙手死死握緊卡在骨頭上的刀身,瞪着一雙發紅的眼睛,如餓狼般與統領對峙。
統領緊握刀柄用力晃了兩下,刀刃紋絲不動。那怕是反應再遲鈍的人也能察覺情況不對,他立刻鬆開刀柄,反手抽出短劍,連聲狂吼,急促下達命令:“所有人撤退,我們回去。”
他在鎖龍關待了十多年,大大小小打了幾十仗,從未見過這麼悍不畏死的白人士兵。
更可怕的是,這樣的傢伙不止一個,成羣結隊。
他們到底有沒有腦子?
他們真的不怕死嗎?
堅決服從命令是蠻族軍隊的傳統,無論願不願意,蠻族士兵互相掩護着開始後退。鮮血和慘叫在戰場上空飄蕩,沒人會在這種時候拋棄夥伴,他們從地上拉起傷者,其餘的人在他們身後形成防禦,白人士兵不可能放過這種機會,他們很快從混亂中恢復,惡狠狠地撲了過來。
空中傳來可怕的嘯音,退卻中的蠻族戰士紛紛舉起盾牌遮擋頭部,這是白人弩手從遠處發動的拋射,可無論時機還是射擊規模都令人吃驚————弓弩射速比火槍快得多,威力卻不如鉛彈。以往歷次戰爭,白人弩手只作爲掩護單位存在,從未像現在這樣尾隨射擊。
原因很簡單:兩軍追趕的時候很難區分敵我界限,大面積拋射誤中己方的機率很高,白白造成傷亡。
從空中落下的箭雨密集又迅猛,後排的火槍兵有部分完成了整隊,他們緊跟在蠻族步兵後面小跑,朝着前方追趕的長戟兵和敵人扣動扳機。
廖秋站在城牆上感覺雙手冰涼,又驚又怒:“他們怎麼連自己人都殺?”
天浩的聲音很冷靜:“他們在兌子,二兌一,甚至三兌一。哪怕是這樣的比例,對白人來說也算是賺了。”
他知道這種做法很可怕。
大陸南北雙方的人口數量差異太大,以人頭換人頭雖然殘酷,卻極爲穩妥。
城下,騎兵統領已經帶領馬隊掉頭,向同樣有着長戟兵保護的白人弩手發起進攻。
一千騎兵,三千步兵,舍小保大,這筆賬誰都會算。
北方蠻族從來沒有怕死後退的戰士。
鎖龍關上已是一片混亂。
“爲什麼統帥大人沒有下達增援令?”
“打開城門,得出去把我們的人救回來。”
“你瘋了,沒有命令誰敢出去?”
“弓箭隊注意,只要那些該死的白人進入射程,就給我狠狠地射!”
亂哄哄的聲音無比嘈雜,每個人都在發表意見,在場的都是職業軍人,沒人在這種時候亂說話。
鎖龍關的防禦能力強悍無比,只要步兵們撤至城下,設置在兩側山樑與城頭的弩炮和弓箭手就能確保安全,以猛烈的遠程火力阻斷追兵。
慘烈又詭異的殺戮在半小時後落下了帷幕。
步兵一千三百零六人,騎兵四百二十七人,另有傷者四人,這是所有逃回鎖龍關的蠻族戰士。
步兵統領和騎兵統領雙雙陣亡。他們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把生還的機會留給別人。
幾乎沒有傷者是因爲白人士兵窮追不捨,從戰鬥開始到結束,他們至少付出了萬餘人的代價。這個數字由各個觀察哨彙總得出,肯定有誤差,傷者與戰死者應該各佔一半,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死在他們自己人手裡。
虎勇先冷冷地看着那些在遠處打掃戰場的白人士兵。他們從一堆堆屍體當中分揀出蠻族死者,用長度超過五米的特製長杆挑着,在人羣密集的地方豎起,引發陣陣歡呼。
以死者彰顯勝者的武力,這是交戰雙方常見的做法。野蠻人對白人也曾這樣做過,而且那時候被掛在城牆上的白皮屍體更多,密密麻麻。
鷹鎮全從鼻孔裡噴出強烈的濁氣,他聲音發寒:“都打到那種程度,他們竟然死戰不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師正浩眯起眼睛往遠處看了很久,慢慢地說:“是金百合王國的旗號,他們是先頭部隊。”
虎勇先並非見死不救。身爲統帥必須掌控全局。當時白人軍陣後方有兩隻部隊向前壓上,如果鎖龍關派出增援,勢必會演變成兩軍大戰。蠻族軍隊雖然佔據地形優勢,弓箭和弩炮火力密集,然而白人的火炮也差不多完成了架設,遠程對遠程,只會造成更大的傷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