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您是大國師?”中年男子語調急促,他的聲音充滿了驚喜,辨認過程中帶着幾分不確定。
這變故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巫林擡手擋住正準備有所動作的衛兵,看着跪倒在面前的中年男人,溫和地笑道:“你認識我?”
“我是永浩啊!”中年男子兩隻膝蓋跪在地上,儘管雙手被反綁,他仍然拼盡全力對着巫林連磕了三個響頭,等到直起身子的時候,臉上已是沾滿了塵土。
“大國師,我是永浩。”他激動得有些難以自持:“八年前,盤陀江發大水,城外所有的田都被淹了。大夥兒沒飯吃,要不是大國師您親臨鐵顎城,命令城主開倉放糧,我早就已經餓死了。”
“……永浩……”注視着眼前這張皮膚粗糙的臉,巫林從腦海深處翻起一幅幅久遠的記憶畫面。
八年前的洪水他記憶猶新,當時盤陀江兩岸變成一片汪洋。鐵顎城因爲地勢高,加之護城河設計巧妙,起到了泄洪分流的作用,城內因此沒有被淹。但當年糧食絕收已成定局,巫林好不容易說動虎王耀先從王室公倉拿出大批糧食分給各地災民。可在執行過程中遭到各地貴族反對。他們以各種理由故意拖延甚至拒絕賑災,趁機從災民手中兼併土地,以極低的價格買賣人口,從中謀取豐厚的利益。
當時的鐵顎城主一口氣收納了四千多災民,將他們全部變成奴隸。巫林聞訊趕到鐵顎城,以國師的權勢強行要求對方放人。迫不得已,鐵顎城主釋放了一千五百人,又極不情願打開倉庫放糧。由此,鐵顎城纔沒有變成他的私人城市。
“我想起來了,你是永浩……是那個時候一口氣吃了四個大饅頭,差點兒被撐死的永浩。”巫林臉上緩緩露出微笑,他站起來,拔出隨身佩戴的匕首,割斷捆綁永浩的繩子,將他從地上攙扶起來,笑着說:“我記得你,那時候就數你胃口最大。如果不是我派人攔着,你當時肯定被撐死了。”
“謝大國師救命之恩。”永浩臉上全是感激,他用力握住巫林的手,不斷地顫抖。
看着他身上破破爛爛的龍族軍服,巫林目光變得有些複雜:“你明明是虎族人,爲什麼要加入龍族的軍隊?”
永浩張了張嘴,臉上的表情欲言又止。看得出他明顯有話要說,可最終還是陷入沉默。
被綁住的年輕人掙扎着擠上前來,與永浩並排站在一起,他眼裡充滿熱切,說話的語氣卻帶着幾分不確定:“您……真的是大國師?我們虎族的大國師?”
旁邊的衛兵發聲叱責:“放肆,不得在大國師面前無禮。跪下!”
巫林對衛兵擺了擺手:“別這樣,我現在已經卸任了,只是一個普通人。”
說着,他轉身面對着年輕人,溫和地笑笑:“我是巫林。”
“我叫勇健。”年輕男子跪了下去,感激地說:“我奶奶前年去世的時候,最後的願望就是想再見您一面。臨死的時候她一直拉着我的手,讓我如果有機會見到您,就給您好好磕幾個頭。”
巫林微笑着問:“你奶奶?”
“她受過您的恩惠。”勇健臉上全是懇切的表情:“那年盤陀江發大水,要不是大國師您開倉放糧,我們全家早就餓死了。您……您是我們全城百姓的恩人!”
巫林苦笑着搖搖頭,他注視着勇健,提出與剛纔同樣的問題:“爲什麼要加入龍族的軍隊?”
“因爲他們都是好人。”勇健畢竟年輕,沒有永浩那麼多的顧慮,說話更加坦誠:“他們分給我們糧食,分了房子,分了衣服,還分了地……”
“等等!”巫林連忙打斷了他的話,疑惑地問:“分給你們房子和衣服?這是怎麼回事?”
“龍族人佔領鐵顎城以後,就把城市劃爲東區和西區。他們把東區的人裝上船,說是遷往北方,那裡有一座新的城市。這樣一來鐵顎城就變得很空,按照各家各戶的實際情況,或多或少得到新的房屋。龍族人還發給我們衣服,真正上好的棉布衣裳,上衣和褲子一整套。”
說到這裡,勇健憨厚地笑了:“我這輩子還是頭一次穿這麼好的衣服。”
雖是簡單的對話,可其中透露出的信息讓巫林感到不寒而慄,極其震驚。
征服者佔領一座城市,想要在當地維持統治,就必須在佔領的同時對治下的民衆施恩。給平民分發衣服的手段很常見,可是龍族人的手筆也未免太大了。要知道鐵顎城足有二十多萬人,按照勇健所說,每人分發一套棉布衣服,那就是二十多萬,一個極其可怕、龐大的天文數字。
他們哪兒來這麼多的棉布?
巫林是一個聰慧的人,他知道牛族此前併吞了鹿族,而鹿族又是整個北方大陸上最擅長紡織技術的部落。以鹿族的庫存,再加上龍族人自去年冬天至今的產量,倒也不難拿出二十萬套衣服用於收買人心。可棉布畢竟不是地裡的野草,割了以後自己會長。牛族連續兼併多個部落,該名爲龍族之後,族內人口急劇增加。巫林一直在暗中蒐集這方面的情報,按照他的計算,加上龍族這些年正常的嬰幼兒出生,總人口已經超過五百萬,甚至更多。
設身處地的想一想,假如我有二十萬套棉服衣服,肯定不會優先考慮被征服的外族,而是優先供應自己的族人。道理很簡單,哪怕你對外族再好,他們終究不是自己的親族。思維轉換與承認你的權力並接受統治需要時間。與其把寶貴的精力和資源放在這些人身上,不如給予族人們更多的好處,團結內部,產生更強大的凝聚力。
巫林有見過天浩,他只是無數次在各種場合聽過這位年輕攝政王的名字。
巫林曾經是虎族國師。說起來,這個位置從某種意義上也算是與攝政王有着相同的地位。當然,在權力與政務執行方面,國師對下屬的影響力遠不如攝政王。但這並不妨礙巫林對虎族人口、資源、生產、經濟、儲備等諸多方面數據有着詳細瞭解。
捫心自問,假如換了自己或者虎王耀先,絕不會在進攻龍族,攻佔白鹿城或磐石城這種大型城市之後,拿出多達幾十萬套棉布服裝無償分給當地民衆。
龍族攝政王敢這樣做,不外乎三種可能。
第一:他是個極度弱智,對國政毫無經驗的白癡。
第二:他徹底放棄了龍族內部的貴族,包括城主、統領、萬人首這個級別的所有人,轉而將全部精力集中到新徵服的佔領區,想要從民衆那裡得到最廣泛的支持。
這兩種情況在巫林看來根本不足爲慮。第一種就不用說了。第二種的缺陷非常明顯,尤其是放棄本族內部強力上位者的支持,這根本就是本末倒置。偶爾做一次倒也沒什麼,可如果變成長期行爲,用不了多久龍族自己就會變得混亂,甚至爆發內戰。
最後,是第三種————龍族無論生產力還是物資儲備量都達到前所未有的峰值,數量龐大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以棉布爲例,已經多到根本不用考慮內部需求,可以作爲大規模向平民發放這種廣泛施恩手段,同時也得到本族統治階層全面認可,一致贊同。
巫林在沉默中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身子,他對自己的思考結果感到毛骨悚然。
難道,龍族已經強大到了這個地步?
“那個……大國師……其實,我們沒有加入龍族的軍隊。”
長達好幾分鐘的冷場過後,思考了很久的永浩遲疑着說:“我們只是作爲城內的預備隊協同防禦。平時在城裡維持治安,夜裡組隊巡邏,白天在塔樓和城牆上放哨……基本上就是這些工作。我和勇健都一樣,我們並不直接參與戰鬥。”
巫林用銳利的目光分別掃過永浩和勇健,淡淡地問:“那你們爲什麼會被我們的軍隊當做俘虜抓起來?”
“那是因爲我們幫着龍族人打掃戰場。”勇健連忙插進話來,認真地解釋:“前幾天他們打了一仗,城外到處都是屍體。有人,也有馬,還有鎧甲和武器。靠近鐵顎城邊的部分基本上已經清理乾淨。我和永浩大哥商量着趁出勤的時候走遠一點,弄點值錢的東西,或者一、兩匹死馬回去,就這樣……我們被抓了。”
巫林的目光再次變得複雜。
他很想指着永浩和勇健狠狠罵一頓。身爲虎族人,豈能沒有專屬於己方族羣的立場?心甘情願爲侵略者賣命,這是何等可恥的行爲?
理想終究不是現實,巫林知道很難……甚至無法以這些理由斥責他們。鐵顎城失守是當地城主和軍隊的問題,寬泛來說甚至可以追責至早已戰死的虎牢關守將虎澤生。民衆有什麼錯?他們不是戰士,平時辛辛苦苦耕作勞動只爲了在每年收穫季節向虎王和貴族們繳納糧稅。到頭來,卻因爲“投降”這件事對他們處以責罰,甚至當衆處刑……這樣做,真的公平嗎?
巫林已經不知道這是自己第幾次在心中暗自嘆息。他緩緩吸了口氣,理清思維,認真地問:“鐵顎城裡有多少人像你們這樣?我指的是幫助龍族人,也就是你們剛纔說的預備隊。”
除了自責、憤怒和失落,巫林同時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他想知道更多關於龍族征服者與鐵顎城的現狀。如果可以的話,說不定還能找出某些可供利用的漏洞。
從永浩嘴裡說出的第一句話,讓巫林心中最後一絲希望徹底破滅。
“所有人都參加了預備隊。”永浩憨厚老實的臉上看不到絲毫作僞:“女人也不例外,還有老人和孩子。”
巫林覺得難以置信,音量驟然拔高:“老人和孩子?他們能做什麼?”
“能做的事情多了。”勇健再次插進話來:“破損的城牆需要修補,但鐵顎城附近沒有石頭。龍族人用他們的大船運來泥炭,我們在北邊的城外蓋了些磚窯,從挖土到燒磚,這些事情都需要人。”
“龍族人正在修建通往鋼濰城和虎牢關的大路。”永浩補充道:“他們把原有的路面拓寬,重新夯實,表面鋪上石頭……據說過幾天船隊會從白鹿城運來一種叫做“瀝青”的東西,專門用於修路。那玩意兒誰都沒見過,也沒有聽說過。”
“城裡的一些房子被拆了,舊材料用於加固城防。騰出來的空地新造了一些房子,很大,很空。據說那是新的倉庫,專門用來儲存火藥。”
永浩和勇健的話表面上聽起來普普通通,巫林卻從中發現了很多問題。聯想到龍族人已經掌握的火器優勢,他腦海裡不由得浮起可怕的念頭————城市要塞化。
怪不得龍族人要遷走城內半數的居民。二十萬人太多了,不利於控制。根據之前獲得情報,龍族人在鐵顎城內安置了數萬族人。這樣一來,短時間內就能形成融合,穩固局勢。
連老人和孩子都全部用上,這意味着鐵顎城的經營達到自己難以想象的高度。對平民來說,有工作是一件好事。可在統治者看來,給予大量工作崗位,就意味着大批量口糧的支出。
想到這裡,巫林不由得張口問道:“你們平時能吃飽嗎?”
虎族的口糧供應分爲多個標準,“吃飽”屬於針對平民供應的最高級別。
“當然可以。”永浩臉上顯出滿足的微笑,他擡起雙手比劃着:“有餅子和肉。這麼大的一塊,差不多二指厚,裡面夾着蔬菜,每人兩個,每頓都是這樣。”
勇健屬於那種不甘寂寞的年輕人:“還有飯糰。我第一次拿到的時候,覺得能飽飽吃上一頓白米飯就很不錯了,沒想到飯糰裡竟然夾着鹹魚和肉末,還有一種很鮮美的湯,裡面有煮熟的蔬菜,還有一種被龍族人叫做“紫菜”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