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算把自己發明的這支槍交給國王,得到豐厚的獎賞。
幾天後,當附近居民聞到臭味,在房間裡發現他已經腐爛屍體的時候,同時也看到桌子上擺着一份遺書。字裡行間控訴着高利貸的罪惡,聲稱利滾利讓他失去了一切。除了自殺,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找不到第二種讓自己留有尊嚴的做法。
當然,一同消失的還有那隻帶有膛線的槍,以及所有的研究資料。
人類的思維是如此敏捷,大腦產生的智慧直接作用於現實。馬克西米利安看過之前歷代教皇留下的秘密文件,上面顯示:在過去的幾十年間,總計有三十七名膛線發明者死於非命。當然每一起命案都有合理解釋:入室盜竊發現在打鬥中被殺,懷疑妻子出軌跟蹤被情夫砍掉腦袋,因爲家庭財產糾紛被人在飯菜裡下毒,外出遊玩意外墜落山崖……
四十一位新型火藥的發明者死亡。
十七名轉輪式手、步槍發明者死亡。
六名提出重型連發槍及造出實物的發明者死亡。
二十八名底火式炮彈發明者死亡。
其中不乏用於追求科學,對探索充滿興趣的貴族。
整個教廷高層的態度一致————在新式武器的研發問題上,無論任何形式的創新與發明都必須全面禁止。原因很簡答,北方巨人不足爲慮,他們爲之倚仗的守護神總有一天會變成廢鐵。就算巨人們在體格身高方面佔據優勢,刀斧弓箭永遠打不贏火槍大炮。儘管南方白人身材矮小,但我們掌握着更高的科技力量,而且擁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硫磺資源。
所以我們最大的敵人,其實是各位國王,以及貴族。
教廷的密探深入民間,各地教堂也在傳播針對科學創新即爲“蔑視聖主”之類的說法。這個時代沒有免費學校,知識代表着奢侈,以及更高的階層。腦子裡充滿了宗教崇拜的平民自發成爲社會監視羣體。他們對身邊每一個有異常行爲人都會密切關注,一旦發現立刻報告當地教會,接下來就是教士出手,殺人滅口,帶走重要研究資料,銷燬所有證據。
國王與貴族們的反應總是很遲鈍。他們要麼對此一無所知,要麼總是節奏上慢一拍,落在教廷的後面。
這不是他們的錯。教廷已經從信仰層面對廣大民衆成功進行了引導,建立了完備系統的各級教堂。平民對貴族階層的仇恨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相比之下,他們更願意從教會那裡得到精神洗滌,純淨靈魂,以求死後升上天國,把骯髒該死的貴族永遠踢進地獄,永世承受折磨。
爲了保守秘密,教廷將歷年來收集到的所有研究資料全部封閉,藏在加百利城地下深處。即便是到了馬克西米利安執政的時代,教廷內部也從未有過研發並生產新型武器的計劃。
聖教軍的確對教廷忠心耿耿,但這無法確保生產出來的新式槍炮不外泄。知曉秘密的人越少越好,教士們執行暗殺任務只知道目標是因爲“褻瀆聖主”。然而實際化的物品不同,生產過程需要工匠,需要更多的實驗才能確定具體性能。這就意味着更多局外的人蔘與進來泄密可能性也就成倍增加。
這個世界必須由教廷統治,任何可能導致失敗的細節都不容忽視。反正教廷擁有全世界最豐富的研發資料,在加百列城的地下監獄裡,還囚禁着從各大王國抓回來的上百位“科技發明人”。只要他們活着,教廷就能在第一時間造出新式槍炮。
福爾森永遠不會知道他的妻子瑪萊娜已經死了。她赤裸的屍體在一個清晨被發現於偏僻小巷,身體表面佈滿了暴力蹂躪過的各種淤痕。據說是因爲福爾森畏罪潛逃,她被憤怒的貴族抓住,扔給一羣惡棍,要求務必在規定時間內凌辱至死。
農戶在城外田地裡發現了湯姆的屍體。他被頭部朝下埋了進去。如果不是一場大雨衝開了表層覆土,他會呆在那裡直到腐爛,成爲第二年農作物和野草最喜歡的營養品。
新武器的目標當然是五大王國。在具有優勢的膛線步槍面前,舊式火繩槍永遠居於下風。
還是那句話,這是一個龐大的,需要漫長時間執行的計劃。
到了馬克西米利安即位前的上一任教皇,也就是二十多年前的時代,教廷再次修訂了計劃,全面強化各種細節。
蒸汽不是什麼令人驚訝的新玩意兒。六十多年前,就有人重複過文明歷史上瓦特的實驗,對一隻裝滿沸水的茶壺產生了濃厚興趣。那是一對撒克遜籍的工匠父子,他們製造出了原始形態的蒸汽機。得益於南方白人在機械加工方面得天獨厚的優勢,他們在兩年時間裡對這臺機器不斷的進行改良,最終完成了能適用於常態化往復運轉的全新機械。
這一切都在私下進行。教會嚴厲監管着所有類型的科學發明,貴族和國王對此的態度也很模糊。一方面是不願意得罪教廷,另一方面是考慮到什一稅的徵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王國統治者對來自民衆的思想解放同樣抱有恐懼心理。畢竟從古到今都是愚蠢的民衆最容易服從,統治者不需要他們思考,只要老老實實幹活,該交的稅一個便士也不少,這才符合上位者的要求。
父子倆想要將這項發明變現。他們很謹慎,暗中聯繫了一位磨坊主,聲稱“有一種只要燒煤就能維持運轉,徹底代替風車”的機器。如果可以的話,父子倆願意用這臺機器入股磨坊,從中分取利潤。
磨坊主上門查看機器的時候,教會的密探也來了。父子倆被抓進當地的教堂,嚴刑拷打,被迫交出所有技術資料,然後被割掉舌頭,以“褻瀆聖主”的罪名被裁判所處決。當天夜裡,蒸汽機被拆分成零件狀態,連通所有資料一起運往加百列城。
這項劃時代的技術就此封存,被裝進箱子,貼上封條,標註以“A”的密級,存放在地下深層,直到現在。
馬克西米利安去看過這臺蒸汽機。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流逝,對金屬構件造成了無法挽回的腐蝕。所有零件無法使用,就算拼裝起來也無法運轉。它徹底變成一堆廢鐵,就像發明創造它的主人,永遠成爲埋葬在歷史黑暗面的秘密。
包括馬克西米利安在內,歷任教皇都認爲這件事做得非常好。他們看過研發資料,對機械在動能和產能方面的強大作用有着異常清晰的認識。在南方大陸,雖然教廷自成一國,但就綜合實力來看,只相當於五大王國的其中之一。
蒸汽機的意義在於解放雙手,成倍提高工作效率。無論紡織、運輸、航海、鍛造等任何方面,都意味着釋放大量人工,生產出令人驚訝的巨量物質。
一旦公開使用,教廷就無法保住這個秘密。與其讓萊茵、撒克遜、維京、金雀花、上主這五大王國全面解放生產力,不如把這個秘密永遠封存。這樣一來,教廷至少在民衆信仰方面佔據優勢。
畢竟誰沒有見過聖主長什麼樣。只有生活艱難,掙扎在貧困線上的廣大平民纔有信仰需求。因爲無法從現實中得到足夠的糧食和衣服,他們纔會選擇崇拜虛無縹緲的神靈。
馬克西米利安不知道什麼叫做馬斯洛等級。他只知道人吃飽了就會胡思亂想,對現實世界產生更多的慾望。要女人,要漂亮華貴的衣服,要豪華寬敞的宅子,要凌駕於其他人之上的統治權。
教廷無論如何也不會坐視這樣的情況發生。因此與“科學”有關的一切都會遭到封禁,發明者視具體情況要麼被裁判庭處決,要麼永遠囚禁在加百利城地底。
這些技術總有一天能用上。
只要攻下鎖龍關,教廷在北方大陸的土地分配問題上佔據優勢,以此爲基礎,吸引其它王國的平民大量遷移,以十年或者二十年的經營階段爲週期,教廷就能增強實力,以人口、產能、經濟、軍力全面超越的優勢,與五位國王公開叫板。
只有到了那個時候,封存在加百利城地下的這些科技成果才能重見天日。
這道理不難理解————同樣都是手持火繩槍的士兵,五個打一個,後者必敗。可如果將後者使用的兵器更換爲燧發槍、步槍,甚至是連發槍,在滿足一定程度的先決條件下,後者就能幹掉前者,凌駕於五大王國之上,統一整個大陸。
這是歷代教皇夢寐以求的目標。
隨着第二個六號生化體研製成功,對北方巨人發動新一輪的戰爭問題,再次被提上了議事日程。
馬克西米利安對這一戰充滿了信心。
原因很簡單:六號生化體是文明時代的遺留產物。加百列城地下區域還有其它生物兵器項目正處於研發狀態,但只有它最值得期待,控制度也最高。
……
龍族領地,飛鷹城。
原本懸掛在王宮大廳頂部正中的鷹族旗幟被摘下,換成嶄新的龍旗。這是一種無法現實中找到的神物。與龍族的舊軍旗比較起來,它多了一雙強勁有力的翅膀。
大殿基本上保持着原來的樣子,高大沉重的王座被搬走,換成一張體量較小的木製高背椅。
天浩大步從正門走進,永鋼和兇齒緊跟在他身後,雲凱帶着多達上百名禁軍戰士呈扇形散入大廳,分站在石柱與門廊兩邊。
殿外的臺階上,站着數百名不同年齡、性別的鷹族貴族。雖然聚集在一起,但他們每個人手裡都有一張寫有數字的紙。按照紙面上的排位,順序走進大廳,覲見攝政王。
天浩端坐在高背椅上,注視着一個個走到近前跪下的這些人。
隨着鷹崇山的死亡,鷹族已經成爲歷史。龍族佔領軍對飛鷹城展開了全面清理,接下來就是遍佈全城的大搜索,找出所有的反抗者,以及貴族。
這項工作持續了四天。隨着第八軍團後續分部從黑羽關方向陸續抵達,就意味着對鷹族境內所有貴族的清理和統計全部完成。接下來,就是對他們的處置。
貴族們來自鷹族領地的不同區域。按照天浩的命令,城主以上的貴族必須前往飛鷹城接受審查,奉上所有的財產。
跪在天浩腳下的貴族是個老人。他雙手杵着地面,胳膊上的肌肉正不住地顫抖。他頭髮花白,頭部低垂,從天浩所在的位置看不到對方眼睛,卻可以看到老人灑落在地上的淚水。
“……我……我願意,將下列財產主動……主動敬奉……給,偉大的……攝政王……”
這句簡單的話,他足足說了近兩分鐘。哮喘般的語音暗啞到極點,有着聲嘶力竭的不甘,卻被死死壓制在不會引發聽者憤怒的界限之內。天浩注意到老人說出“主動敬奉”四個字的時候,額頭兩邊青筋暴起,顫抖擴散到全身,分張開杵着地面的十根手指骨節凸顯,彷彿要深深摳進堅硬的磚塊。
天浩將身子前傾,肩膀朝着前左位置傾斜,手肘杵在左邊膝蓋上,居高臨下俯視着老人。
“你好像不太願意交出這些財產?”攝政王語氣平淡,問題卻很尖銳。
老人以遲緩的動作擡起頭,用一雙渾濁的眼睛看着天浩,打量着,探尋着,思考着。
“不知道該怎麼說?還是不想回答本王的問題?”天浩不打算給他更多的時間。
靜默中,老人直起身子,更把胸脯挺高,他蒼老的面孔釋放出一絲冷傲,這表明在剛剛過去的幾分鐘時間裡,他已經想通了某些問題,並作出決定。
“想要就拿去吧!你這卑鄙的僭越之人。”老者的身體不再顫抖,他臉上因爲亢奮泛起紅潮,語速明顯加快:“你以爲你能永遠統治鷹族?這樣想就大錯特錯了。王室血脈仍在,總有一天,我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