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正浩剛帶着人離開,城下的局勢再次出現了變化。
十幾頭已經完成凝聚的巨型“六號”紛紛來到城牆底部,它們仿照第一頭同類的做***起拳頭朝着牆壁亂砸。
塔樓地基變得鬆動,在無法抗拒的衝撞震撼下坍塌。無數落石和散碎的木料墜入血紅色怪物身體表面,彷彿落入鬆軟的淤泥,從它們身體中間緩緩下沉,經歷了高達數十米的落差,最後從它們的腿腳部位出現,徹底分離。
虎勇先一直圓睜着眼睛,努力確保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落石衝擊對普通人能造成致命效果,可是對這些怪物毫不管用。
他再次下達了撤退令。不是因爲膽怯,只是不願意做出無謂的犧牲。虎勇先心中同時涌起一陣無力感和愧疚感,尤其是後者……之前被殺的副官的確有些貪生怕死,可他的建議毫無疑問是正確的。我們對這些未知的敵人缺乏瞭解,一味蠻幹只會徒增傷亡。
“我們到底還能堅持多久?”盯着城外那些不斷聳動的血紅色身影,蒼老的虎勇先在疲憊中喃喃自語。
爲首的巨型“六號”突然放棄了揮拳砸牆。
它高舉起右臂,向上伸展到頂端,五指張開,“啪”地一下按在牆面上,以手肘前端爲基準點,前半條胳膊忽然再次溶解,變成一團牢牢附着在牆壁表面的血色爛泥。
它的左腿同時運動,膝蓋擡高到極致,與牆面接觸的部分變得軟化,由此產生了強有力粘合效果。
它開始向上攀爬,右腳離開地面,藉助右臂與左腿粘黏在牆壁表面的力量,身體扭曲着,左臂和右腿向上移動,落下與牆面接觸的同時迅速軟化。
虎勇先感覺彷彿有某種東西扼住了自己的脖子,導致無法呼吸。被恐懼牢牢統治的大腦無法產生額外的念頭,甚至就連最基本的冷靜也難以做到。
它居然會爬?
這種可怕的怪物好像什麼都會?
既然是這樣,那爲什麼殲滅出城部隊之後,它們一直徘徊在外面的戰場上,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這不符合邏輯!
那頭雙腳離開地面的巨型“六號”緊貼在牆壁上,固定的動作和身體看上去顯得很是詭異。彷彿一隻被強力膠粘在那裡的超大號血色蛙類,仰着頭,頭部密集排列的眼睛不斷掃視四周,似乎在思考,又好像在計算着什麼。
其餘的巨型“六號”紛紛停下手上的動作,不再用拳頭砸牆。它們各自站立的位置不同,距離遠近不等,變異後的視覺足以讓它們看清楚爲首者的所有變化。激烈混亂的戰場上就這樣突然出現了爲詭異的安靜,鎖龍關城頭的蠻族士兵也抓住時機撤離,只留下包括虎勇先在內的數百名留守者。
“……它們到底想幹什麼?”虎勇先眉頭皺得極深。他隱隱有種可怕的念頭,只是暫時還不確定。
……
遠處,聯軍陣地。
卡利斯保持雙手舉着單筒望遠鏡的姿勢,他仔細觀察着鎖龍關方向的每一個變化,口中發出疑惑的聲音:“那些六號……它們到底想幹什麼?”
這與虎勇先腦海中的疑問不謀而合。
卡利斯畢竟與教廷接觸更頻繁,知道更多的秘密,對很多事情也有着更深刻了解。第一頭巨型“六號”出現的時候,他在驚訝之餘也猜測到會出現更多的同類型生化體。但卡利斯在“六號”長達數天徘徊於鎖龍關下,一直沒有發動進攻的行爲同樣感到迷惑。直到現在,他才真正明白索姆森主教爲什麼一直強調“學習”這個詞。
它們的確是在學習。
最初的兩頭“六號”應該談不上什麼智慧,它們只是單純意義上的殺戮機器。可是隨着以大量北方巨人的血肉爲食急速繁殖,並以單體融合的方式產生第二次進化,“六號”的內部結構也逐漸明朗,甚至有可能進化出超過之前數倍,甚至數十倍的大腦。
如果有可能,卡利斯真的很想拿起刀子剖開其中一頭“六號”的腦袋,看個究竟。
它們比以前變得更聰明瞭。其餘的單體“六號”都在學習,都在模仿。因爲他們當中出現了第一個巨大化的變異體。只要模仿它的聚集效果,就能產生更多的巨型“六號”。
掄起拳頭砸牆也是同樣的道理。就像大人教育孩子,動作簡單,易學易懂。只要不斷重複並加強烈度,哪怕再堅固的城牆也會變得搖搖欲墜,最後徹底崩塌。
卡利斯已經下令萊茵王國的軍隊提升行動等級,做好隨時進攻的準備。有了這些巨型“六號”打頭陣,這一仗想輸都難。
爲首那頭“六號”接下來的動作讓卡利斯迷惑不解。他不明白它爲什麼要趴在城牆表面一動不動?難道它不知道只要重複之前的撞擊就能達到最佳效果嗎?還是它覺得累了,用這種獨特的方式稍事休息?
弗拉馬爾公爵把同樣疑惑的目光投向索姆森主教。後者臉上一片平靜,看不出絲毫情緒波動。
“放鬆點兒先生們。我還是那句話————多給它們點兒時間,你們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主教表現得像個神棍,他的言行舉止在弗拉馬爾看來根本就是在故弄玄虛。然而想歸想,即便是性子狂傲的弗拉馬爾此刻也挑不出錯,巨型“六號”的確讓他看到了超乎想象的進攻方式,北方巨人根本不是對手。
維京公爵的語氣變得緩和:“主教大人,我們還要等多久?”
索姆森笑而不語。這是保持風度與神秘感的最基本操作。
突然,身旁傳來卡利斯的驚呼聲:“快看,它動了!動了!”
……
文明時代有一種職業叫做“高樓怪盜”。利用先進的超高張力吸盤,安裝在特製緊身服表面,尤其是手肘、膝蓋、足尖、手掌等部位,只要按照一定的協調性,就能像動物或昆蟲那樣,手腳交替往上爬。
很多電影裡都出現過類似的場景。當然“先進”這個詞只是相對概念,隨着科技不斷髮展,此類吸盤也變得大衆化,甚至成爲登山人員在某些特定場合的必需品。
遍體通紅的巨型“六號”鬆開右手和左腿,開始朝着城牆頂部攀爬。它應該是在之前的沉默思考中產生了對爬行的全新認知,領悟瞭如何協調肢體。
虎勇先徹底崩潰了。
雖然沒有索姆森主教在旁邊充當臨時解說員,但虎勇先通過這幾天的觀察,已經明白“六號”之間必定存在着某種感應聯繫。它們會模仿其中最優秀的個體,通過學習的方式迅速掌握與目標個體相同的技能。比如現在,爲首的巨型“六號”已經爬上距離地面一半的高度,其它巨型“六號”也紛紛仿照,放棄砸牆,開始沿着筆直的外牆表面向上攀爬。
“所有人離開這兒,快離開這個地方!”虎勇先怒吼着,不顧一切衝向一名正在射箭的士兵,抓住對方的衣領猛力向後拖拽。
大規模的潰逃開始了。
駐守塔樓的士兵扔掉武器,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衝下樓梯。
守衛關牆的戰士轉身就逃,內心全是恐懼的他們連回頭多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通往關牆內部的“之”字形階梯上擠滿了人,前面的人速度緩慢,後面的人無法前進,只能嘶吼着發出叫罵。他們情緒激動,一些身強力壯的士兵乾脆用肩膀頂撞,推搡着前面的阻攔者,想要以這種蠻橫的方式加快速度。這樣做立刻造成了災難性後果————起初是幾個人,很快增加到數十上百,接連不斷有人臺階高處摔下,他們在空中發出淒厲的慘叫聲,引發了更大範圍的混亂。
師正浩迅速衝進密室,雙手緊緊抱住擺在木桌上的信號發射器,老淚縱橫。
“偉大的守護神啊,救救我們吧!”
他拼命按着儀器上的紅色啓動鍵,這是每次召喚儀式最關鍵的步驟。只有配合禱詞,同時按下開關並配合儀式,守護神才能從沉睡中醒來。
遠方的山谷一直沒有動靜,那裡一片死寂。
師正浩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儀器擺在腳下,雙膝跪倒,對着這檯曆史久遠的文明造物磕頭。他是如此的用力,根本不管地面是否堅硬。他相信神靈之所以拒絕迴應是因爲自己不夠虔誠。
“神啊!發發慈悲吧!”
“難道您眼睜睜看着最虔誠的信徒就這樣死於屠刀之下,成爲永遠的奴隸嗎?”
“無論您需要多少敬奉我都能答應,只求您救救我們!”
貼身侍從衝進密室的時候,師正浩已經滿臉是血。他的額頭皮開肉綻,因爲磕得過於用力,正中與地面接觸最頻繁的位置已經露出部分白骨。
“統領大人,那些怪物已經爬上城牆,朝這邊來了。”侍從大聲喊叫着,伸手去拉師正浩的胳膊:“您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走?”
師正浩似乎陷入了某種瘋狂,他眼睛裡閃爍着瘋狂的光。被侍從拖拉着從地上站起的瞬間,他拔出佩刀,順勢捅進對方的胸口,用力擰轉刀柄。
侍從做夢也沒想到會遭遇如此厄運。他雙眼怒睜,感受着生命氣息迅速在體內流失的同時,發出痛苦又絕望的疑問:“……大人……爲什麼……我,做錯了……什麼?”
頭髮蓬亂的師正浩根本不做解釋。他拔出刀,直接跨步來到瀕死的侍從身後,按住對方肩膀,把失去反抗能力的侍從推倒在地,掄起血淋淋的利刃,對準仍在痛苦掙扎的侍從脖頸狠命揮下,直接砍斷頭顱。
他蒼老且帶血的臉上透着虔誠,扔下刀,伴隨着清脆的“哐啷”聲,雙手捧着眼睛一直閉合的侍衛人頭,恭恭敬敬擺在信號發射器正前方。
“偉大的神,這是我敬奉給您的祭品!”
對神靈最虔誠的敬奉必須以人頭爲代價。野蠻的“活人祭祀”從遠古時代持續至今,雖已很少使用,然而包括師正浩在內的很多貴族與行巫者仍覺得,這纔是神靈真正需要的敬奉。
“迴應我,求求您一定要回應召喚!”
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如果此刻還有人進來,師正浩還會毫不猶豫砍下對方的人頭,擺在儀器前面當做祭品。
哪怕要殺死更多的人,師正浩也會毫不猶豫這樣做。畢竟神靈需要的人頭也就數百幾千,而鎖龍關這道屏障保護的各部族總人口超過上千萬。在這道簡單的加減法面前,他只能選擇殺人祭祀。
從關隘方向傳來沉悶的撞擊,越來越近。
師正浩知道這意味的紅色巨型怪物已經攻入城牆頂部,鎖龍關隨時可能死守。
他沾染着血淚的眼睛裡猛然閃現出果決。
抖索着拿起扔在地上的刀,橫架在脖子上。
“偉大的神靈,您是需要我的人頭作爲供奉纔會現身嗎?”
“……我現在就給您。”
“您一定要回應我的召喚,拯救您的信徒。”
他反向持刀,雙手伸展到極致,以彆扭的動作運足了力氣將刀刃朝着脖子上猛劈過來。怒張的雙眼,從喉嚨深處爆發出“嘿呀”的吼聲,白髮混雜着血水,老人的頭顱隨着雪亮金屬閃光鏘然飛起,掉落在地。
他臉上滿是皺紋,最後凝固的表情同時兼有緊張和恐懼,更多的還是虔誠與期盼。
師正浩至死也沒能看到守護神出現。
他做了認爲該做的事。
盡力了。
……
巨型“六號”爬上了城牆,它站在那裡就像一座血肉堆成的山。
半凝固狀態的身體正在重新固化,需要的時間比以前更短,不超過兩分鐘,它的手腳已經恢復,朝着關隘內部邁進。
到處都是尖叫着四散逃竄的人。
“來吧!你這該死的傢伙,臭不要臉的魔鬼!”虎勇先喃喃着,舉起一直握在手中的刀,朝着對面的怪物猛撲過去。
他是統帥,不能逃。
就算是死,也必須牢牢釘在這兒。
血紅色的巨足如山一般碾壓過來,將他徹底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