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況沒有回答,他耐心等待着對方的下文。
“攝政王殿下說過,族羣之間的合作要講究信譽。不要誤會,我沒有想要強佔獅族戰利品的意思,這些白人的衣服和棉被最終歸屬權仍然屬於尊敬的獅王陛下。我想要的,只是公平交易。”巫且的笑容自然又溫馨。
“交易?”巫況的心情有些複雜,或者可以說是因爲意外導致的少許失落。他自認爲是是個聰明人,可是從巫且出現直到現在,他連對方的底牌都沒能摸清,巫且也總是在關鍵時候顧左右而言他,不肯泄露半點實情。
龍族人爲什麼要購買這些與廢料沒什麼區別的被服?
如果他們想要,只要開口,雖說獅王肯定會有所刁難,卻不會使問題惡化到導致兩族合作分崩離析的程度。以巫況對師銳的瞭解,獅王最多就是口頭上發點兒牢騷,只要那位年輕的攝政王拿出幾個漂亮妞或者少許物資當做賠禮,事情就算過去了,龍族也能如願拿到所有的棉衣棉被。
巫且笑着從站在身側的隨從手裡接過一個鹿皮口袋,當着巫況的面解開繫繩,拿出幾樣東西。
深黃色的蘋果乾看起來質量不錯。據說龍族人這些年大面積栽種果樹,其中晾曬數量最多的果子就是葡萄和蘋果。他們的果乾製法很講究————用刀子削掉外皮,將蘋果對半剖開挖出果核,再按照一個果子豎直分爲八瓣的標準切開,表面灑上一層薄薄的細鹽,擺在通風的位置自然陰乾。
淡黃色的方塊形固體是奶酪。在獅族內部,有身份的貴族(萬人首以上)對這種東西並不陌生。與虎族常年的貿易過程中,獅族得到了一些奶酪。當然原料不是與龍族相同的鹿奶或牛奶,而是清一色的馬奶製品。
巫況走到巫且面前,從對方手中接過那塊奶酪,拔出隨身攜帶的匕首切下一塊塞進嘴裡慢慢咀嚼……味道很不錯,沒有虎族奶酪那種濃烈的腥羶味,有一股特殊的濃香,更帶有令人愉悅的甜。
“加了糖?”看着面帶微笑的龍族國師,巫況舔了舔嘴脣,疑惑地問。
“也有不加糖的品種。總之可以根據購買者要求製作不同口味的奶酪。”巫且特別加重了“購買者要求”這幾個字的發音,他的笑意符合禮儀:“這是攝政王殿下特別交代過的。”
巫況沒有客氣,他直接伸手從鹿皮口袋裡抓出一把蘋果乾,分給站在身側副官和衛兵,衆人接過後塞進嘴裡。看着一張張頗爲滿足的吃相,巫況認真地問:“你們覺得這東西的味道怎麼樣?”
“很不錯,這是我吃過最好的蘋果乾。”
“還行,挺甜的。”
“我想再來點兒……”
巫況轉過身正視着巫且:“除了這些,龍族還有什麼貨物可用作交易?”
“糖和鹽,以及不同類型的金屬製品。”巫且整個人看上去充滿了自信:“包括武器鎧甲。”
巫況頓時一陣語塞。
他其實是想給對方出一道難題。畢竟族**易過程中有很多商品不會出現在貿易清單上。以獅族爲例,玉米好馬鈴薯就屬於違禁品。雖然在南方白人的威脅下被迫達成三族協議,放開了所有禁止交易項目,然而巫況心知肚明————近段時間以來賣給虎族的所有玉米和馬鈴薯(包括種子)都是二等品或次品。真正的好東西永遠不可能賣給外族人。表面上看不出有什麼區別,只要把種子播下去,等到秋天收穫,纔會發現一、二等次的種子產量差異極大,差額間距超過三分之一,甚至更多。
巫況根本不相信龍族願意拿出真金白銀交換這批廢料被服。可他必須承認,無論蘋果乾還是鹿奶酪的質量都很不錯。尤其是後者,甚至超過了他見過最好的虎族奶酪。虎王手下都是一羣沒腦子的粗蠻,他們根本不明白“食物必須精美”的道理。那些該死的馬奶酪總是帶有各種雜質:馬或人類的毛髮、砂子、渣土、血、樹枝和乾草,以及所有你難以想象,總是在你吃進嘴後,用舌頭與牙齒細細梳理並品嚐出來的詭異組成部分。
這絕非危言聳聽,也不是故意誇大其詞。巫況就曾經從虎族奶酪裡吃出過一枚骯髒的人類手指,厚厚的指甲蓋下面全是黑色泥垢。估計那玩意兒是製作者不慎切斷掉入冷凝容器,他當時忙於包紮傷口,後來就乾脆忘記了這件事。
據說,虎族人在製造奶酪的時候會撒泡尿進去,這樣做有助於從馬奶中更快分離出脂肪。
據說,虎族女人在製作過程中從不洗手,甚至大解排泄後也是這樣。
從那以後,巫況就再也沒碰過這種散發着濃烈香氣,表面看起來極爲誘人的美食。
與虎族人的馬奶酪比較起來,龍族人的鹿奶酪簡直就是神靈纔有資格享受的珍饈。
何況巫且開具的交易清單上還有糖和鹽,甚至包括武器鎧甲。
可越是這樣,巫況就是懷疑對方沒安好心。這簡直就是用一堆黃金交換毫無用處的垃圾,可他們真正的目的是什麼?
看着巫且那張英俊的臉,巫況忽然有些嫉妒對方的年齡。是的,這是一個才華橫溢,富有智慧的年輕人。我在他這個年齡纔剛成爲行巫者,連祭司都不是。
在交易過程中,被請求的一方總是佔據優勢。就像現在,是龍族人主動找上門來請求交易。正常情況下,巫況會變得很傲慢,提出各種要求擡高價碼,以得到最豐厚的回報。
心裡這樣想,從嘴裡說出的話卻截然不同:“既然是攝政王殿下提出的要求,那我們獅族無論如何也必須滿足。這樣吧,武器和鎧甲就不用了,之前你說過的那些,每樣都來上一點。嗯……我現在就安排人裝車,儘快完成這次交易。”
“謝謝!”巫且笑着行了個禮,這表情彷彿已經成爲他身體,尤其是面部肌肉永遠凝固的一部分:“用作交易的鹽會多一些,所佔比例爲百分之四十,您覺得怎麼樣?”
獅族收黃金和白銀,然而相比之下巫況更願意接受龍族用作交易的這些貨物,尤其是鹽。這玩意兒在某些地方的價值比金銀更高,是真正的硬通貨。
“很公平。”巫況攤開雙手,只是緊鎖的眉頭並未徹底舒展。猶豫了幾秒鐘,他實在無法按捺好奇心,終於開口問道:“……你們要這些白人的衣服和棉被,究竟有什麼用?”
從巫且走進這間倉庫的時候,巫況就一直等待着想要對方主動就這個問題作出解釋。虎族購買玉米和馬鈴薯是爲了增加糧食產量,獅族購買馬匹是爲了大量繁殖組建騎兵。每一次交易都不是單純的買賣,甚至是爲了掩蓋隱藏於其後的真實目的。
“當然是給我們的孩子用。”
巫且回答的音量很大,看起來是對巫況的問題感到驚訝,爲了讓對方聽清楚故意加重了說話語氣。周圍所有獅族人全都聽得一清二楚,包括巫況在內,他們臉上不約而同流露出意外的神情。
“孩子?”巫況身邊的副官下意識喃喃自語:“給小孩子穿這種衣服?”
“當然!”巫且認真的回答:“冬天太冷了,如果沒有額外的幫助,老人和孩子很難熬過去。按照攝政王殿下的命令,這批衣服和被子運回去就分給八歲以下的孩子。呵呵,接下來到開春前的幾個星期,他們不會冷,能過得很舒服。”
清澈自然的目光表明他沒有說謊。
巫況打消了疑慮。這解釋合情合理。他在心裡飛快計算了一下,獅族非但沒有吃虧,甚至可以從這樁交易中小賺一筆。如此一來,在陛下那裡有了交代,自己這個經手者還能從中分潤。
雙方談妥,接下來就是簽訂合約,裝運貨物。
巫況壓根兒沒想過這件事情引發的一系列影響。
關於這次交易的經過,很快被在場的獅族衛兵私下裡傳開。
“神靈在上,你確定這一切都是真的,龍族人用最好的奶酪和蘋果乾,還有大量的鹽,用來交換所有的白人棉衣和被子,只爲了給他們的孩子?”
“我可以對任何神靈發下血誓。”
“這實在太瘋狂了。難道龍族人都是些沒腦子的傻瓜嗎?”
“恰恰相反,我看到了一位偉大的君王,甚至可以說是有史以來最賢明的統治者。他連老人和孩子都能給予優待,就更不會放棄族羣的任何成員。”
留守營地的獅族衛兵看着龍族運輸人員把大衣和棉被裝車,運往後方。
這一切實在令人羨慕。
龐大的車隊緩緩踏上歸程,它們將在抵達磐石城後卸下貨物,裝上前線急需的軍火再次南下。
一名獅族衛兵在寒風中使勁兒抽了抽鼻子,無限感慨的發出嘆息:“爲什麼我們的孩子就不能享受這種待遇?如果放棄現在的族籍,加入龍族,那麼……”
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完,明智且及時地閉上了嘴。
在場的人都聽到了前半段,這其實已經足夠。
發散性的幻想不會因爲現實而束縛。從這天開始,很多獅族人都在私下談論共同的話題。
如果加入龍族,我(我們)能得到什麼樣的未來?
……
鎖龍關以北,教廷軍主營。
現在是傍晚,也是索姆森主教一天當中最喜歡的時段。他認爲晚餐的重要性堪比每週一次的彌撒。食物是聖主賜予信徒的特殊幸福,必須帶着最虔誠的思維享用。
廚師今天做了烤雉雞和羅西尼餡餅。前者是北方大陸特產(索姆森主教自己是這樣認爲)。他很喜歡松雞,尤其喜歡從金雀花王國送來的團尾松雞。這種不會飛的肉禽產地位於大陸最南端,常年被冰雪覆蓋,可憐的鳥只能啄食從鬆塔裡掉落的硬殼果實。在主教看來,北方大陸與南方有着近乎相同的氣候,只是因爲某些不爲人知的秘密,導致這塊土地上生長的物種體量巨大。
以擺在桌上的這隻烤雉雞爲例,相當於團尾松雞的六倍。因爲體積太大,廚師不得不將它分切爲好幾塊單獨烹飪,做熟後再拼起來。擺在盤子裡的完成品搭配着紫衣甘藍和蘆筍,以及主教最喜歡的糖漬橘瓣。
帶着說不出的滿足感,索姆森主教沒有使用刀叉,直接從盤子裡拿起一塊烤雞,正打算對準顏色金黃最誘人的部位張口咬下去,卻看見營帳門簾從外面被掀起,神情緊張的貼身教士快步走了進來。
“閣下,我們遇到麻煩了。”身穿黑袍的教士很清楚索姆森的規矩。然而事情緊急,他也顧不了那麼許多,無論如何都必須先行稟報。
“出什麼事了?”索姆森臉上明顯帶有慍色,他放下手裡的雞塊,壓抑着怒火問。如果教士的回答與想象中的“嚴重問題”標準不符,他有上百種辦法讓這傢伙“蒙恩感召”,以最痛苦的狀態去侍奉聖主。
“金雀花王國的軍隊戰敗了,他們的主力正從北方前線逃過來。”黑衣教士語速很快,發音吐字卻很清晰:“潰逃士兵正在衝擊我們的營地,我們抓住了一些人,正在詢問詳細情況。”
索姆森主教愣了一下,他的反應很快:“艾爾肯侯爵在哪兒?還有莫尼奧子爵。”
“暫時還不清楚。”教士搖搖頭,謹慎地回答:“據抓住的金雀花王國士兵交代,他們的先鋒軍團一直沒有傳來消息。艾爾肯侯爵下落不明。至於那些打敗他們的北方巨人,與我們的想象區別很大。”
索姆森主教眼裡閃過一絲懼色,下意識地問:“北方巨人殺光了所有的六號?”
“他們有槍,還有性能和威力遠遠超過我們的大炮。”黑衣教士沒有就六號的問題作出解釋,他相信索姆森主教能聽懂自己的潛臺詞。
主教在呆滯了幾秒鐘,突然從椅子上“嗖”地一下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