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方一日, 世上已千年,禁林裡的日子過得飛快。
陸英身在密林深處,雖然有林、莫兩家時常造訪, 多少也知道些接容區的事, 卻仍是不太能感受其間的煩惱與興奮。
地球首批移民約莫半個月就要抵達綠星, 不止球聯體忙得不亦樂乎, 志願者也躁動不已。
直到現在, 製衣廠還沒有任何一家通過考試,正式走出接容區的大門,自立門戶。
而相對的, 那些一早就放棄了實踐培訓的家庭,卻實打實賺下不少身家。
然而人類對財富的貪婪, 不可能輕易滿足。
早有一批頭腦靈光的, 又把發財大計打到了此刻仍漫遊在太空的同胞們身上, 望眼欲穿地盼着宇宙飛船的到來。
未雨綢繆的當然不止這些人。
禁林之中,陸英和林家也在積極地籌備着一應事物。
林教授的論文還有一點點收尾工作, 綠星罪犯的視頻已壓縮在六個迷你存儲器中,只等宇宙飛船一到,就將這些東西呈交給地球聯盟。
這天,陸英才從聖樹林巡視完畢,一鑽進樹洞就見林青窩在睡袋上, 驚訝地問:
“你怎麼大白天就過來了?有什麼急事?”
林青卻沒有半點動靜, 雙手緊緊抱着頭, 半天也沒有一句話。
陸英這才感覺到情況不對, 坐在他身邊靜靜等了一會, 見他還是沒有反應,這才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
她試着步一點點將他的手牽下來, 這纔看到半隱在陰影中的臉。
林青的臉扭曲得變形,兩眼赤紅,眼神裡寫滿了怨恨和哀傷,原本斯文俊逸的五觀變得很是猙獰。
陸英不由暗暗抽了一口氣,抓着他的手不住追問。
林青顫抖地張開嘴,還沒說出半個字,卻已是涕淚交加,哽咽地哭了出來。
陸英心知不好,一把將他擁在懷裡,哄孩子一樣輕輕拍打他的背心,隨着嚎啕大哭的聲音,她的一顆心也直直地沉入深谷。
不知過了多久,林青才漸漸止住了淚水,從陸英的懷抱中掙出來,默默地擦臉。
對方什麼都不說,陸英也不敢亂講話,只好呆呆立在一旁,不知能幫他做些什麼。
林青收拾好自己的儀容,這才扭頭望了陸英一眼,眼角又泛出淚光,緊緊咬住下脣,好像生怕說出一個字似的。
少時,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在輸入器上噼裡啪啦敲了起來。
陸英輕輕坐在他的身邊,默默看着腕式翻譯器上跳出來的一排排黑色小方塊。
【我剛剛纔知道,父母是反星球交換組織的成員。那個組織的名字我不清楚,也不知道父母在組織裡負責什麼任務。他們】
文字停在這裡半晌沒有動靜。
陸英微微側目,只見那雙修長的手指定定地僵在那裡。粗重的呼吸聲之後,黑色小方塊才復又活躍起來。
【他們爲自己的信念犧牲了!我不知道具體情況,從母親與殺手對話中透露的情況,似乎組織在綠星的全部成員都遇難了!】
太多、太驚悚的信息量猛然把陸英的腦回路堵塞了,大腦死機。
林教授夫婦死了!
她熟悉的那對科學怪人,竟是某地下組織成員!
這世上居然有“反星球交換”這麼一個組織,還派了不少人到綠星來打前戰!
……
“有內奸?!”
這句話出口,連陸英自己都愣了一下,好像這句話沒有經過大腦,而是從喉頭直接吐出來的。
然而這句話說出來,她的心卻神奇地平靜了下來。
“反星球交換組織”既然是地下組織,連家人都不知情,卻在一夕間全體遇難,應該是出了內奸。
更準確地說,應該叫“地球奸”。
這個地球人是誰雖不清楚,但他的目標很明顯,就是要促成星球交換計劃。
那麼,父親的死是否與他有關?
在絕大多數人眼中,她和母親都在禁林遇難了,只有父親一個人逃出生天。
而後父親又受刺激變“瘋了”,說出聖樹吃人這種荒誕的話,被送入醫院,此後又在醫院被擊斃……
父親的死顯然是有人要掩蓋聖樹的真相,促成星球交換計劃,那麼會不會是一個人,或是一批人乾的?
陸英緊緊咬住下脣,逼迫自己鎮定下來。事關重大,不能被偏見矇蔽了雙眼。
林青倒是一派從容淡定,繼續寫道:
【父母瞞得我好苦!我很氣,不明白他們爲什麼就是不相信我!可剛纔我突然想明白了,父母這麼做,除了爲了保全我之外,恐怕也是想留條後路。只要我還在,畢然會完成他們的遺志,把掌握的真實情況反映給地球聯盟,拯救全人類!】
林青直直望向她,眼神堅定,神色決絕。
“拯救全人類”幾個字在陸英大腦中閃過,不由臉色微曬。
在禁林初遇林青時,他就說過要拯救全人類。
當時她覺得他不知天高地厚,莫其對他的嘲笑言猶在耳,不想今天他重提這此話,竟是……
陸英甩甩頭,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把注意力轉回正事上。
殺害父親的人是爲了藏匿聖樹的秘密,那麼不管這個人是“反星球交換組織”的敵人還是內訐,他的所做所爲都應和了綠星人的利益。
她陸英只是個小人物,沒有拯救全人類的野心,沒有匡扶正義的宏願。然而即便是她,也有要以死捍衛的東西。
父親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地死去!
陸英心下打定主意,迎上林青的視線,鄭重地握住他的手:
“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
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這一握,肝膽相照;這一握,生死與共。
縱然危機四伏,可這一筆筆血債定要償還,壯士的遺志必要伸展。
更重要的是,綠星的可怕秘密握在他們手中,十數億人類的生死存亡系在他們身上。
他們只能迎戰,而且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良久二人執手並肩坐下來,在陸英的細細追問之下,才終於搞清發生的事情。
說來也是林青命不該絕。
今天他家太陽能沐浴的管子漏水,報了修卻久久不見人來,三人只好在家中死等。
因爲漏水的地方正處在屋頂和吊頂之間,上下不過65公分,這纔不得不找專業的來修。
林青恐再耗下去,耽誤晚上入禁林,便親自上陣,鑽到吊頂的夾縫中修理。
他正悶在夾層裡修水管,隱約聽到客廳傳來的對話聲。
林家少有客人登門,多少有些好奇。
可綠星的屋子修得彆扭,夾層的出口不在屋內,而是要一直爬到盡頭,再從房頂鑽出去。
林青好容易才爬進來,可不想再爬第二遍,繼續忙着手裡的事。
然而就在這時,卻聽一聲門響,浴室的門被人打開,對話聲清清楚楚送到了他的耳內。
說話的除了父母外,明顯有個綠星人,以及另一個說美語的傢伙。
那人的美語有着很重的俄文痕跡,顯然是地球人。
父親很是沉默,對話以母親爲主,而在母親說話的背景裡,遠遠能聽到雜亂的腳步聲,和翻箱倒櫃的聲響。
聽動靜至少來了七八個人!
家裡出什麼事了?
林青停下手中的一切動作,把耳朵緊緊貼在吊頂上細聽。
起初他聽得如墜雲霧之中,完全不理解雙方到底在說些什麼。五六分鐘之後,他揣測着雙方的對話,慢慢勾勒出一點思路。
綠星人顯然逼着要父母交出什麼東西,父母堅定的拒絕。
此外,綠星人還說起什麼組織的成員悉數曝光,要父母不要負隅頑抗。
似乎父母參與了什麼秘密社團。
就在他聽得稀裡糊塗的時候,母親突然拔高了聲音用中文說:
“截止,截止,截止現在,我從未後悔過!”
林青一呆,母親怎麼也結巴了?
然而不等他想明白,就聽“砰砰”兩聲悶響,伴着父親的低叫,隨後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林青在昏暗中大瞪着眼睛,狠不得透過隔板看清屋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心如擂鼓一般,兩側耳膜嗡嗡作響,只希望是他自己想擰了。
正在此時,那個說美語的開口了:“他們還有一個兒子,是不是留下兩個人盯着點?”
翻譯器裡傳出的話沒有絲毫語氣,機械地說:“他們的兒子不是會員,不用浪費人手。”
綠星人一語定音,隨後翻找的聲音越來越小,不久之後一切歸於寧靜。
林青不知道他是怎麼從夾層中爬出來的,等他下來的時候,屋子裡已經沒有一點痕跡。
沒有父母,沒有血跡,沒有翻找過的痕跡,沒有半個人影。
好像剛纔只是南柯一夢,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唯獨……
唯獨在衛生間手臺上,他的語音輸入器盒子中多出了一隻鑽戒。
林青猛然想到母親臨終的話:“截止,截止,截止現在,我從未後悔過!”
母親只有這一句用的是中文,而且說得極爲古怪。
電光火石之間,他明白了。
母親要說的根本不是什麼“截止”,而是——
戒指!
這句中文,無論“中文-綠星語”模式,還是“中-英文”的模式,翻譯器都不會翻譯出它的本義。
林青將戒指握在手心裡,繞着小路飛奔向禁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