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5日 晚上7:45
夜風起來了。一天的暑氣在此時才稍微散去。
縱橫阡陌的居民樓羣中,燒烤攤、啤酒攤幾乎每條街都有好幾個,每個攤位上都已經坐滿了人,以光着膀子高談闊論的男人居多。
衛東和躲在一個燒烤攤對面小區的高牆後面,從他所在的位置,能清楚地看到那兩個人,小平頭和高顴骨,正站在馬路邊上打電話。
高顴骨一直在說什麼,不時點點頭,而小平頭的電話好像沒打通,他焦躁地在原地踱步。
爲什麼兩個人都要打電話?他們兩個難道各爲其主?
從老汪的雜貨店出來,衛東和就小心地跟在了這兩人的身後。他不敢跟得太緊,好幾次差點兒跟丟了。不過那兩人的目標是找衛東和,他們一直步行,而且時不時地停下來四處詢問。
小平頭的電話一直打不通,他索性掛了電話,走到高顴骨身邊,專心聽他在說什麼。
路燈照在他的臉上,衛東和這次看得更加清楚。
他確定,這個男人,就是跟王之夏一起去監獄的那個人。
衛東和記得很清楚,那是5月26日。
簡妮提出分手的第二天。
那是衛東和第二次見王之夏。
第一次見王之夏,他只是向他詢問案情,瞭解訴求,他是冷峻刻板的人,比一審的檢察官還不苟言笑,問完問題就轉身離開,一句廢話都沒有,讓高程好一頓吐槽。
但第二次王之夏帶了一個人,小平頭。王之夏沒有介紹他是誰,從頭到尾他都站在王之夏身後,拿着筆寫寫畫畫。
看起來就像是王之夏的助手。
爲什麼第二次見面要帶個助手?難道案情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嗎?
現在想起來這的確是個問題。可惜當時衛東和因爲簡妮的事情,五內俱焚,對周遭的一切都沒了反應。
衛東和想到這裡,心念一動,從口袋裡拿出手機,對準平頭和高顴骨,拍了幾張照片。
他把照片發給了高程。
幾秒後,高程回話:你在哪兒?你跟王之夏在一起?他們都是檢察院的?
衛東和探身看了看,高顴骨已經掛斷了電話,正在和小平頭商議。
他快速回信息:幫我查查。
高程回覆:好。
小平頭和高顴骨開始走了,衛東和趕快把電話收起來,他等他們走遠一點,跟了出來。
他一直貼着牆,一隻肩膀上挎着揹包,低頭走着,路上人很多,沒人注意他。
那兩人走出了巷子口,招手攔了輛出租車,上車走了。
衛東和也攔了一輛出租車:“麻煩你師傅,跟上前面的車。”
司機沒有多問,省卻瞭解釋的麻煩。
衛東和從揹包裡掏出高程給他準備的運動帽戴上,把帽檐壓得很低,他裝作低頭看手機,但其實手機上什麼都沒有——高程還沒有回話。
突然一個急剎車。
“他們下車了。”司機轉頭看了一眼衛東和,衛東和趕快從兜裡掏出錢遞過去。
他要是司機他也要多看一眼,一個男人追蹤兩個男人就夠奇怪的,而前面的兩個男人不到五百米居然還打輛車!
衛東和一下車就快步過了馬路,他走到路邊的水果攤裝作挑選西瓜。
偷偷回過頭一看,小平頭和高顴骨一人坐了一輛車——不是出租車,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開來的車——分別朝相反的方向離開了。
糟糕!
衛東和來不及拿出手機,他勉強記住了小平頭的車牌號碼。
不過他猜,在到達目的地之前,小平頭應該也會故伎重演。
是因爲衛東和暴露了……他們發現了有人跟蹤?
不,不會,如果是那樣,他們會設局讓衛東和入彀。
那麼就是他們只是出於謹慎才這麼做的?
什麼人會這麼謹慎?
警方的特情?
如果是警方那邊的人,怎麼會聽王之夏的調遣?
或者,是經驗老到的高級別毒販。
衛東河倒吸了口氣。
如果真是那樣,跟毒販混在一起的王之夏,他的真實身份,還用說嗎?
“買點吧,我這西瓜可甜了,這麼熱的天。”西瓜小販熱情地推銷着,他搖着手裡的蒲扇,“這麼熱的天你還戴帽子?晚上又沒太陽,還怕曬啊,呵呵呵……”
衛東和悚然而驚,他馬上回過神來。
“這個。”
他隨便挑了一個,把錢遞給小販,趕緊掉頭走了。
他穿這身衣服的時間太長了,時間越長越容易被人發現——在看守所的時候他可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會犯這種錯誤。
可是,本來一個人的逃亡在他成功越獄之後突然變成了一場大戰鬥,他的頭腦被迫全力以赴迎接紛沓而來的信息,和他陷身於一次毒販和黑警的陰謀中相比,帽子衣服什麼的實在太不重要了。
衛東和原路返回。他把西瓜放在一個坐在路邊休息的清潔工身邊,很快消失在小路的轉角。
這條小路很清冷,衛東和撥通了高程的電話。
“查到了嗎?”
“這才幾分鐘,誰能這麼快?”高程嘻嘻一笑,“除了我!我告訴你,這也就是我吧,天生的特種偵察兵,自帶雷達偵測——”
“別廢話,他們是不是檢察院的?”
“不是,檢察院看門的和打掃衛生的都很確定,沒這兩個人。”
“你這信息來源可靠嗎?”
“廢話!你以爲檢察院是什麼地方?那些門衛和清潔工都不長眼睛啊,這兩個人又不是蒼蠅,還飛進去辦公啊?”他嘖了一下。
“我們那天見那個平頭男人,他穿着檢察院的衣服。他會不會是省檢察院的?”
“我也查了,省院的網站上資料倒是很詳細,也沒有這兩個人。”
“王之夏呢?”
“他接手你案子的時候我就查過他了。三十四歲,檢察院的一枝花,從助理檢察官做起,之前一直在法學院學習……總之家世清白一乾二淨,這個人也沒什麼愛好,每天就是檢察院、法院、看守所、公安局、他家,五點一線……過得比和尚還規矩。”電話裡傳來了打火機打火的“咔嗒”聲,緊接着高程長噓一口氣,“但確實奇怪,謝蘭仙的事出來以後,在公安局裡他對我使眼色,要我不要承認認識謝蘭仙。”
“這是爲什麼?”
“我不知道。今天他還去我辦公室了,跟我說……”高程說到這裡話鋒一轉,“跟我套話,看我是不是知道你的消息。”
衛東和皺緊了眉頭,把見到魏如海之後的所有事都簡短地給高程講述了一遍。
“販毒?”高程的第一反應是,“那王之夏和杜力早就認識了?他會不會早就知道你是冤枉的?他接手這案子,其實就是確保你被判死刑?”
“有這個可能。可是王之夏不知道我打算越獄,所以他在杜力家門口讓人守着的,不可能是我。”
“還有誰呢?杜力的同夥?他藏了人家的貨?黑吃黑?”
“也許吧。”衛東和想了想,“聶宇今天跟我說公安局有內奸。”
“啥?”高程一愣,“誰?”
“聶宇。”
“你怎麼還跟他聊上了?”
“是在魏東海那裡遇上的,他追我,放我跑了。”
“他說什麼?”
“他說他知道我是冤枉的。”
“那內奸是誰?”
“他沒說。”
高程過了好半天沒吭聲。
衛東和走出小路,一拐,突然看到杜力家的小院子亮着燈,他馬上退後幾步,把身子隱匿在黑暗中。
“告訴你個事兒。”高程的聲音響起來,“我現在在療養院大門口呢,你今天前腳剛走,蘇溪後腳就回去了,在醫院大門口差點兒被兩個男人劫走,也不知道是什麼人,還有槍,跟警察槍戰起來……最後,一個出了車禍昏迷,另一箇中槍,被蘇溪帶走了,嗯,跟個女超人似的,沒她不能做的事兒!誰知道她爲什麼帶走這個人!我看了當時的監控錄像,他們不是一夥兒的,他們就是來殺人的,對,就是來殺她的。哦,你不要擔心,阿姨沒事,好幾個警察守着她呢,一隻蒼蠅都飛不進來。我現在進去看她一眼,都得先等着警察向上面請示批准。”
高程的話讓衛東和邁不動步子了。
他只能待在原地聽着高程的話從聽筒裡傳來,“中槍的那個人後來死了,蘇溪也受了傷逃走了……我就知道這麼多情況了。本來我不想告訴你,現在這事不是我和你能做得了主的,王之夏也好,公安局的內奸也好,甚至連那個聶宇,都不是省油的燈,這些人,咱們都惹不起,就讓他們窩裡鬥吧!你不要再插手了,就一邊兒待着,等風頭過去,咱再做打算。”
衛東和沒吭聲。
高程說得沒錯,他現在需要的是逃走,逃去找他的簡妮,簡妮如果還要他,他就帶她一起走得遠遠的,等到風平浪靜塵埃落定了再回來。
但他能走嗎?
蘇溪又回到療養院,還有人要殺她!
她一定是因爲知道什麼纔會被追殺,她知道的事情,也許就是決定他命運的事情!
高程掛了電話,心裡也別有一番滋味。
他有很多事情沒對衛東和說,比如王之夏來問他關於十五年前那個小女孩的事兒,比如他以前對簡妮的看法和猜想,再比如,他半個小時前,纔在手機上看到的一個來自於陌生號碼的神秘短信!
短信收到六個多小時了,他一直忙於應付各種事兒,壓根兒沒注意。
“衛媽媽可能正在清醒過來,保護好她!”
信息發送的時間是今天下午一點零三分,他查了信息發送的信號源,信號源就在這裡,紡織城療養院大門口。
監控錄像上,那個時間點兒,療養院大門口只有一個人在低頭按着手機——蘇溪!
蘇溪怎麼知道他的手機號碼?這事兒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怎麼知道衛媽媽正在清醒過來的?
就算是衛媽媽的主治醫生,也沒有能下得了這個判斷,她是怎麼做這個判斷的?
高程一邊想着,一邊走進療養院。
他覺得全身的血液正在慢慢變冷。
杜力家的燈滅了,一陣門響,兩個人走出來,衛東和看得清清楚楚,一個是聶宇,一個是鄧銘。衛東和馬上後退幾步,隱身在黑暗中。
他們倆正走向停在杜力院子門口的警車。
警察也找到杜力這裡了?
他們也發現杜力是毒販了嗎?
這是好事兒,這說明,警方也發現他身上這個命案的複雜了,也許因爲聶宇的幫助,警察正在重新調查他的案子。
衛東和一顆心怦怦直跳。
在一根電線杆後面,衛東和把揹包打開,換了件鬆鬆垮垮的上衣,又戴上了高程給他買的那頂假髮。
那是一頂很時髦的假髮,劉海都快蓋住鼻子了。
衛東和的形象完全變了。
衛東和隱身在黑暗中,像頭夜間尋獵的野獸,他安靜,耐心,蓄勢待發。
一刻鐘之後,他看着聶宇和鄧銘開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