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一邀就邀了進來,關好了門,兩個抱了一抱,就推倒牀上,行其雲雨。
那館舍是個獨院,甚是僻靜。
館舍中又無別客,止是那西江官人一個住着。女子見了光景,便道:“此處無人知覺,儘可偷住,與郎君歡樂,不必到吾家去了。吾家裡有人,反更不便。”
官人道:“若就肯住此,豈不更好?”
如此,兩人便在這裡住下,一留半年,女子有時出外,很快就會回來,再不提着家中事,也不見他想着家裡。
那官人與女子濃情蜜意,也忘記她是有夫家的一般。
半年之後,太古塔都中調令傳來,那官人調動的地方有了,思量回去,因對女子道:“我帶你偷偷離去上任,這樣我們不就可以長久了嗎?”
女子見說要去,便流下淚來,道:“有句話對郎君說,郎君不要吃驚。”
官人道:“是什麼話?”
女子道:“奴自五年前與郎君分別,終日思念,懨懨成病,不久便身故而亡了,今之此身,實非人類。
以夙世緣契,幽魂未散,故此特來相從這幾時。歡期有限,冥數已盡,要從郎君遠去,這卻不能夠了。
恐郎君他日有疑,不敢避嫌,特與郎君說明。但陰氣相侵已深,奴去之後,郎君腹中必當暴下。可快服平胃散,補安精神,即當痊癒。”
官人聽了女子之言,不勝驚駭了許久,又聞得教服平胃散,問道:“我曾讀《夷堅志》,見孫九鼎遇鬼,亦服此藥。我想此藥十分普通,市井之中處處可見,怎麼會有如此奇效呢?”
女子道:“此藥中有蒼朮,能去邪氣,你只依我言就是了。”女子說罷痛哭不止,那官人也相對傷感。
是夜同寢,極盡歡會之樂。將到天明,慟哭而別。
女子出門數步,竟然倏已不見了。
果然別後,那官人暴下不止,依女子所言,平胃散服過纔好。
方士說到這裡之後,竟然痛快不止,張弛等人面面相覷,卻不知這個方士怎麼會如此動情。
良久之後,方士才擦了一把眼淚:“不對起張先生,其實在下姓程名宰,表字士賢,剛剛說說之事,就是在下親身經歷之事,如今故地重遊,心中多了幾份傷感……”
聽了方士的話後,衆人立時大驚,而方士也就是程宰說罷,長嘆一聲再次開口說道:“程某自那件事之後,便不再爲官,而歸裡故里以商賈爲生了……”
原來,程宰家住太古塔壟州,家族世代儒門,少時多曾習讀詩書。壟州風俗,以商賈爲第一等生業,科第反在次着。
程宰所說的事情是太古塔十三世初年時發生的,之後他拖病辭官,回到了家鄉,與兄程寀籌集了數千星石,到遼陽地方爲商,販賣人蔘、松子、貂皮、東珠之類。
往來數年,但無論作何買賣只賠不賺,耗折了資本。
壟州人因是專重那做商的,所以凡是商人歸家,外而宗族朋友,內而妻妾家屬,只看你所得歸來的利息多少爲重輕。
得利多的,盡皆愛敬趨奉;得利少的,盡皆輕薄鄙笑。猶如讀書求名的中與不中歸來的光景一般。
程宰弟兄兩人因是做折了本錢,怕歸來受人笑話,羞慚慘沮,無面目見江東父老,就不思量還鄉去了。
那壟州有一般做大商賈的,在遼陽開着大鋪子,程宰兄弟因是平日是慣做商的,熟於帳目出入,盤算本利。
這些本事,都是商賈家最用得着的。他兄弟自無本錢,就有人出些工錢,請下了他專掌帳目,壟州人稱爲二朝奉。
兄弟兩人,白天只在鋪內掌帳,晚間卻在自賃的住處歇宿。
那住處是破舊不堪的兩間破屋,兄弟各住一間,只隔得中間一垛板壁,十分的狹窄,苦不堪言,但兄弟兩人也只能如此勉強度日。
如此過了數年,那年是戊寅年秋間了,北方地土,天氣早寒。
一日晚間,風雨暴作,程宰與兄各自在一間房中,擁被在牀,想要安歇。因爲寒氣逼人,程宰不能成寐,翻來覆去,不覺思念家鄉起來。
只得重新穿了衣服,坐在牀裡,浩嘆數聲。自想如此淒涼情狀,不如早死了到乾淨。
此時燈燭已滅,又無月光,正在黑暗中苦挨着寒冷。忽地一室之中,豁然明朗,照耀如同白日,室中器物之類,纖毫皆見。
程宰心裡疑惑,又覺異香撲鼻,氤氳滿室,毫無風雨之聲,頓然和暖,如江南二三月的氣候起來。
程宰越加驚愕,自想道:“莫非在夢境中了?”不免走出外邊,看是如何。他原披衣服在身上的,跳下牀來,走到門邊開了去看。
只見外邊陰黑風雨,寒冷得不可當,慌忙奔了進來。
才把門關上,又是先前光景,滿室明朗,別是一般境界。
程宰道:“此必是怪異。”心裡慌怕,不敢移動腳步,只在牀上高聲大叫。其兄程寀止隔得一層壁,隨你喊破了喉嚨,莫想答應一聲。
程宰着了急,沒奈何了,只得鑽在被裡,把被連頭蓋了,撒得緊緊,面朝壁睡着。圖得個眼睛不看見,憑他怎麼樣了。
但是心裡明白,耳朵裡聽得出的:遠遠的似有車馬喧闐之聲,空中管絃金石音樂迭奏,自東南方而來。
看看將近,須臾之間,已進房中。
程宰輕輕放開被角,露出眼睛偷看。只見三個美婦人,朱顏綠鬢,明眸皓齒,冠帔盛飾,有像世間圖畫上后妃的打扮,渾身上下,金翠珠玉,光采奪目。
容色風度,一個個如天人,絕不似凡間模樣,年紀多隻可二十餘歲光景。前後侍女無數,盡皆韶麗非常,各有執事,自分行列。
但見:或提壚,或揮扇;或張蓋,或帶劍;或持節,或捧琴;或秉燭花,或挾圖書;或列寶玩,或荷旌幛;或擁衾褥,或執巾帨;或奉盤,或擎如意;或舉餚核,或陳屏障;或布几筵;或陳音樂。
雖然紛紜雜沓,仍自嚴肅整齊,只此一室之中,隨從何止數百!讀者定會說,寫書的胡謅,這一間空房,能有多大,容得這幾百人?
若一個個在這扇房門裡走將進來,走也走他一兩個更次,擠也要擠坍了。
可不管你信不信,這事還真就發生了,似乎整個房間形成了一個空間相仿。
可能有的讀者大大曾看過《維摩經》,其上有這樣的話:‘那維摩居士,止方丈之室,乃有諸天皆在室內,又容得十萬八千獅子坐’,難道一丈之室只納得下?這無非是法相神通,芥子納須彌之神通。
今程宰一室有限,那光明境界無盡。
譬如一面鏡子能有多大?內中也着了無盡物像。這只是個現象,所以容得數百個人,一時齊在面前,原不是從門裡一個兩個進來的。
閒話休絮,且表正事。
那三個美人內中一個更覺齊整些的,走到牀邊,玉手皓腕輕擡,在程宰身上撫摩不停,隨即開鶯聲、吐燕語,微微笑道:
“果然睡熟了麼?吾非郎君害怕了?我與郎君有夙緣,特來相就,不必見疑。且我已到此,萬無再走的道理。
郎君就算叫破了喉嚨,也無人聽見,何苦如此呢。不如快點起來,與我相見。”
程宰聽罷,心裡想道:”這等靈變,非是神仙,即是鬼怪。他若要擺佈着我,我便不起來,這被頭裡豈是躲得過的?他既說是有夙緣,或許不會害我。我且起來見她……”
於是硬着頭皮爬起身來,走下臥牀,整一整衣襟,跪在地下道:“程宰下界愚夫,不知天人降臨,有失遠迎,罪該萬死,伏乞哀憐。”
美人急將纖纖玉手,一把拽將起來道:“你休懼怕,且與我同坐着。”
挽着程宰之手,雙雙南面坐下。
另兩個美人,一個向西,一個向東,相對侍坐。
坐定,東西兩美人道:“今夕之會,並非偶然,不要自生疑慮。”
說罷,即命侍女設酒進饌,品物珍美,程宰雖然見識不淺,但這也是生平目中所僅見之物。
在美人的軟語勸說之下,剛剛拿起筷子,就覺得心胸頓爽。
美人又命取紅玉蓮花杯進酒。
杯形極大,可容酒一升。程宰素不善酌,竭力推辭不飲。美人笑道:“郎怕吃醉了麼?此非人間之物所醞,不是吃了迷性的,多飲不妨。”
於是親自擡手端起一杯酒送到他的手中。
程宰推辭不過,只得接過喝了,那酒味甘芳,卻又爽滑清冽,毫不粘滯。
雖醴泉甘露的滋味有所不及。程宰覺得好吃,不覺一杯仰頭飲盡。
美人又笑道:“郎君這次信了嗎?”
一連又喝了數杯之後,三美人都陪着程宰喝了。程宰越吃越清爽,精神頓開,毫無醉意。每進一杯,侍女們八音齊奏,音調清和,令人有超凡遺世之想。
酒宴吃罷,東西二美人起身道:“夜已深了,請郎君與夫人就寢……”
兩個美人說罷,站起身來隨起身忙着擺設帷帳,疊被鋪牀,然後向南面坐的美人告退,其餘侍女,一同隨着消失而去。
眼前凡百具器,霎時不見。門戶皆閉,又不知打從那裡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