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貴賓館的房間裡,周學彬安靜地聽着胡悅的彙報。
他不說話,整個房間裡就連聲咳嗽都沒有,只剩下胡悅的聲音,留神細聽,能發現他有些時候會微微有些顫音。尤其是周學彬,對於胡悅說話的聲音更是用心留意。
“……根據侯佔元的主動供述,我們現在已經完全可以確定楊伯清貪污受賄一事屬實,並且根據我們從楊伯清家中搜出來的贓款,合計六十三萬多元,雖然比馮亮所供述的涉案金額要小,但是考慮到楊伯清此人長期驕奢淫逸的生活,所以我們可以斷定,應該是有不少贓款已經被他花出去了,所以,此案應屬證據確鑿,眼下所缺的,只是楊伯清本人還沒有招認。”
這件案子本來就不復雜,其中大多數細節還是胡悅親自參與制定過的,因此他介紹起來也就很是簡單明瞭,不過十幾分鍾,案情前後的發展和經過,已經解說明白。但是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擡頭看了周學彬一眼,見他面無表情,就又道:“當然,我承認,雖然我們在案件審理上取得了重大突破,但是作爲黨的幹部,作爲紀委的工作人員,我們有些時候採用的審理案件的辦法,是過於粗暴的,呃,對此,我作爲專案組的負責人,是要向領導作出深刻檢討的,並且我向領導保證,在以後的工作中,我們一定會努力改正。”
他自以爲自己這一番彙報已經足夠算得上是精彩詳實了,而且最後這番檢討也給領導留出了批評的空當,可以算是華麗而恰當的收尾了,因此說到這裡,他就衝周學彬和康如海都笑笑,道:“周書記,康書記,案情就是這樣了,我的彙報完了,請周書記指示。”
說完了,他就擡頭看着周學彬,滿臉期待的表情。
作爲一個在官場上廝混了二三十年的積年老吏,這幅表情在他做來,實在是恰到好處,看上去既不諂媚,卻又給予了領導充分的尊重,讓領導不知不覺就要點頭。
但是這時候,周學彬卻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又扭頭與市委書記康如海對視了一眼,才道:“既然如此,應該算是證據確鑿了,那麼,你剛纔所說的前進集團董事長馮亮和楊伯清的秘書侯佔元等人的口供、筆錄,還有從楊伯清家裡搜出來的贓款,也都在這裡了?”
胡悅聞言趕緊點頭,“在,都在,隨時可以查閱。”
他只怕周學彬要親自提審馮亮,別的不消多說,只是馮亮身上的傷一亮相,他就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再說了,馮亮也是個硬骨頭,到現在都沒肯招認呢,連他承認行賄的筆錄都是董國慶招認模仿筆跡籤的,萬一見了周學彬之後胡說一通,可也是個大頭痛。但是周學彬只問證物,他就絲毫都不害怕了,他自信在這上頭還是做得滴水不漏的。
然後見周學彬似乎點了點頭,他就趕緊站起來,討好地問:“周書記是不是過目一下?”
周學彬擡頭看看他,果然就點了點頭,“也好,拿來吧,我瞧瞧。”
胡悅趕緊點頭,招呼董國慶,“董書記,麻煩你去把檔案和筆錄都拿一下?”
這屋子裡官最小的就是董國慶了,何況這件案子他還是直接負責人之一,最熟,胡悅指使起他來自然順手。
從頭到尾都沒撈着機會說話的董國慶此時也已經跟着站起來,緊趕着點頭,滿臉帶笑,“我馬上去拿,請周書記過目。”
說着,他動作迅捷地出了房間,不一會兒,就親自拿着足有好幾本書後的檔案袋回來了,後面還跟着一個紀委的工作人員,手裡拿着一個大的警用密封袋,裡面裝着一大包錢,還有一些存摺、現金之類的雜物。
董國慶拿着檔案袋過來,卻不料周學彬並不接,而是伸手指着錢漢軍,說:“給他!”
錢漢軍剛剛纔鬆了口氣,本以爲應該是沒什麼大事兒了,心裡暗歎,還算胡悅處理的周到,沒捅出什麼大簍子來,此時突然被周學彬伸手指着,就有點懵,趕緊站起身來,不知所以地從董國慶手裡接過一大摞檔案袋,看看周學彬又看看胡悅,搞不清怎麼回事。
這時候周學彬卻並不看他,只是扭頭看看從頭到尾都在牀頭那邊獨自坐着的劉政東。
劉政東跟他的眼神一碰,立刻就站起身來,突然開口道:“今天上午,我們省紀委突然接到一份檢舉材料,裡面空空蕩蕩,只有一盤錄音帶。”
說着,他還從公文包裡掏出一個隨身聽來,正是當初周子琪拿過去的那個。
看見這東西,胡悅和董國慶就扭頭對視一眼,都有些迷茫,但錢漢軍卻是眼睛突然一眯,似乎是明白了什麼,額頭上肉眼可見的就鑽出不少細密的汗珠來。
他心中悲哀地想到:怪不得周學彬不辭勞苦親自帶隊突然殺到青州來,原來真的是有殺手鐗的!又想:希望這裡面不要有自己什麼事。
這時候周學彬指着那個隨身聽,道:“放一放,叫大家都聽一聽。”
劉政東點點頭,按下播放鍵,先是一陣沙沙聲,然後是一陣腳步聲,再然後,一個在場衆人都無比熟悉,剛剛纔聽過的聲音就從裡面流淌了出來——
“賈區長,請坐請坐。”
“胡書記請,大家都是熟人,就不必客氣了,我就是想過來看看,那件案子,胡書記這裡安排的怎麼樣了?”
“哦,請賈區長放心,都安排妥當了。”
……
聽到第一句,胡悅已經突然瞪大了眼睛,剎那之間,他的臉色就變得慘白的嚇人。
隨着對話聲的持續,緊隨其後出場的董國慶更是嚇得幾乎要當場癱在椅子上,渾身上下不由自主的打起了擺子,簡直醜態畢露。
這段對話,他們都太熟悉了,這就是前兩天晚上賈沅到富貴賓館來的時候大家聊天的內容。但問題是……它居然形成了錄音?而且還出現在了省紀委書記周學彬的手裡?
隨身聽裡傳來胡書記和董書記爽朗而得意的笑聲,然後,胡書記說:“賈區長,你不用擔心,這種事情,我們內部都是明白的,大家都在用,不信你問董書記!只要拿到了口供筆錄,有了簽名,他楊伯清能分辨得出來?到時候只要他一認賬,假的也變真的了!”
頓了頓,他又道:“再說了,到時候只要我們把賈區長你準備好的這些贓款從楊伯清的房間裡搜出來,他就是有一百張嘴也分辨不清了!”
緊隨在董國慶的後面,胡悅也忍不住開始打起了擺子,卻又欲辯無詞。
他實在是想不通,這錄音帶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是怎麼被錄下來的?怎麼可能被錄下來的?又是怎麼跑到周學彬手裡的?
耳朵裡聽着從隨聲聽裡傳來的自己和董國慶、賈沅的對話聲,他突然覺得這簡直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就在剛纔,自己還一板一眼的彙報案情呢,但是一轉眼的功夫,這“案情”到底是怎麼回事,是怎麼被設計、計算和製造出來的,就已經有如正在歡快流淌的小河瞬間乾涸一般,那醜陋不堪的河道突然就暴露在了所有人的眼中。
此時他只是感覺自己的腦子已經一片空白,耳邊只剩下嗡嗡的亂響。隨聲聽裡的對話聲仍在繼續,但他已經聽不清裡面在說些什麼了,他只知道,自己完了。
而且是,徹底地完了!
頓了頓,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竟是當着那麼多領導就突然跳起來,指着劉政東手裡的隨身聽,狀若瘋狂地大聲喊:“這是假的,一定是假的!一定是有人模仿我和董書記的聲音,在誣陷我們!”說着,他看向跟他關係最熟悉的錢漢軍,忍不住當即就噗通一聲跪下,膝行幾步過去,一把抱住錢漢軍的腿,“錢書記,你是瞭解我胡悅的,你得給我作證啊!”
錢漢軍這時候想甩都甩不開,聽見這話,恨得當場就忍不住有一種想要立刻揍他一頓的衝動,趕緊一腳把他踢開,橫眉立目滿臉怒氣,“胡書記,夠了!我真沒想到你居然是這樣的人,你這是知法犯法,你這是在給整個青州市六十三萬黨員抹黑!你……你簡直喪心病狂!”卻是立刻就把自己給摘了出來,義正詞嚴之極。
他知道,就憑這一盤錄音帶,此案已經完全可以說是鐵證如山!如果這盤錄音帶是他第一個經手,或許還可以想辦法保護一下自己的得力干將胡悅,比如可以說這盤錄音帶是假的、是經過後期剪輯的等等,但是這盤錄音帶可是從周學彬手裡拿出來的呀!
省紀委書記都拿出來做證據的東西,借他個膽子也不敢質疑這盤錄音帶的真實可靠性!哪怕是假的,他都會想辦法證明它就是真的,更何況這錄音帶的聲音一入耳朵他就能聽出來,十有是圓盤帶,絕對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現在他只是在心裡慶幸,幸好胡悅和董國慶這兩個王八蛋並沒有在裡面提到過自己的名字,否則的話,自己可就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這時候還怎麼可能去顧及胡悅和董國慶的死活?
周學彬冷眼看着他們的鬧劇,嘴邊閃過一抹恨極的冷笑,等到錄音帶播放完了,他的目光在房間內衆人的臉上掃過一遍,這才站起身來,對譚勝利道:“譚廳長,叫你看笑話了,家醜啊!你看是不是由你們公安廳這邊接手一下這件案子?”
隨着他站起來,整個房間裡所有坐着的人都已經立刻就跟着站起來了,譚勝利聞言點點頭,臉色沉重,點點頭,道:“請周書記放心,我親自帶隊,一定要把這件案子查個水落石出,給青州人民一個交代,也給楊伯清同志一個交代!”
周學彬點點頭,等譚勝利招呼守在門外的省公安廳幹警進來帶走了鼻涕眼淚橫流的胡悅和董國慶,這才扭頭對康如海和程學兵分別笑笑,道:“深夜打擾你們休息了。”
康如海和程學兵聞言都趕緊欠欠身,康如海笑着道:“如果周書記來一次就能幫我們揪出幾個這樣的毒瘤,把我們青州真正的好乾部保護下來,那我跟學兵市長倒是巴不得周書記多打擾幾次。”程學兵也笑着點頭稱是。
就這一句話,等於是已經把青州市委市政府對待此事的態度定了下來:對待胡悅和董國慶這種毒瘤,青州市決不姑息,堅定地支持省紀委和省公安廳辦案。
其實說到家醜,這案子固然是紀委系統內部的家醜,又何嘗不是青州市的家醜?
如果沒有周學彬的插手,得知消息之後康如海固然也會處理,但是卻未必就會大張旗鼓的自揭短處,但這件事既然周學彬已經插手了,那麼對於青州市來說,與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干脆大方點,直接把這件案子辦大發了。
案子辦大了,醜事也就不是醜事了,反而可以彰顯出當地市委市政府浚清吏治的決心和魄力。這裡面的利弊,康如海和程學兵都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想明白了。
甚至當着周學彬的面,康如海還特意過去握住譚勝利的手,道:“要辛苦譚廳長和公安廳的同志們了,你們幫我們查案子,回頭我們青州市是一定要答謝的!”
譚勝利笑笑,扭頭看了周學彬一眼,見他並沒有看着這邊,似乎是並不關注兩個人的對話,卻仍是意在言外地道:“康書記客氣了,幫助省紀委分憂解難,爲地方上提供支持和幫助,本就是我們公安廳的責任之一嘛!”卻似乎是渾然忘記了,公安廳可是該分屬省政法委主管的,跟省紀委可沒什麼指導與被指導的關係。
做官能做到市級領導的,就沒有一個是簡單人物,但是他這番話說出來,房間裡的幾個人卻是每一個都面帶微笑的微微頜首,似乎是無比認同他這個話一樣,就連康如海也是連連的點頭微笑,嘴裡說着客氣話,握着譚勝利手的大手卻是不由得加重了些力道。
兩個人心中相照地彼此點點頭,不約而同地扭頭看看周學彬。
這時候周學彬大手一揮,“走,咱們去看看楊伯清同志休息了沒有,這是一個好同志、黨的好乾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