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很遠,葉威的目光便落在了葉無辰的身上,定格了小會後,他看清他右側的凝雪,又看清了他左側的瞳心,最後的那絲懷疑煙消雲散,來這裡之前,他沒敢和妻子說,沒敢和父親說,因爲他擔心一旦錯認,驚喜之後將是更大的失望。他猛的甩手,在馬臀上幾乎抽出了一道血溝,一雙虎目之中蒙上了激動與極喜所凝成的水霧。
什麼叫驚喜?
三年前的晴天霹靂,三年的悽苦與煎熬,葉家一門三年的愁雲慘淡,家門再盛又如何?軍功無數又如何?他葉家已經斷絕了血脈,沒有了後人。但三年之後,那曾經發生過一次的巨大驚喜再次奇蹟般的出現,而且這次的驚喜比之上次要大出十倍百倍,想到這段時間以來父親的心若死灰、妻子的以淚洗面,他想仰天大笑,又想嚎啕大哭。
但爲人父,他豈能在兒子面前哭出來。他強忍着,任迎面吹來的風把他剛剛凝成的淚霧吹乾一次又一次。
馬近身前,他來不及等馬停穩,從馬上高高跳起,落在地上,疾步衝到了葉無辰面前,雙手扶住他的肩膀,含威的雙目直直的定在葉無辰臉上,“辰兒,真的是你?”
“是我,我回來了,”葉無辰笑着舉起了套着劍神指環的左手,“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冒充我。”
“辰兒……”強忍着控制着情緒,此時依然被淚模糊了雙眼,明明有太多說要說,但此情此境之下卻是無語凝噎,那雙按在葉無辰肩膀的雙臂在劇烈的抖動着,一如他顫動的心。
“三年前,我到閻王殿那裡走了一趟,閻王爺說,葉家之人就算要死也必須死在戰場之上,於是又在今天把我送了回來。”葉無辰一臉笑意道,眼前這個男人的神情,還有他的眼淚讓他心爲之悄然悸動着。這個男人的眼淚太珍貴,但爲了他的兒子,他沒有吝嗇。
或許,這一生,他都無法忍心對他說出自己並非他的兒子。只是一個冒充他兒子的人。這份父情太貴重,他還不起。
所以,他只能以另一種方式,成爲他的“兒子”。
“父親,這是我的兩個朋友,他叫冷崖,你知道,他叫楚驚天,是劍神楚滄溟之孫,我們很久之前就認識。”葉無辰微笑着介紹道。
若是以往,葉威聽到“劍神楚滄溟之孫”必定心頭大震,而此時,他連目光都沒有向楚驚天移動一下,那聲“父親”,吸引了他的全部心神,後面的話,他已經無法去在意。
“你終於……肯叫我一聲父親了。”
“你本就是我的父親。”葉無辰回答道。心中想起那一夜,他和葉水瑤站於月下,共拜天地,在天地月的見證下結爲夫妻,從那一刻起,她的父母便成了他的父母。他終於可以問心無愧的喊他一聲父親。
葉威重重的點頭,兩人相視而笑。
葉威站直身體,擡頭仰天,似是在等眼淚乾去,又似乎是在用自己的內心感激着上蒼的仁慈。他看的出,葉無辰的身體此時孱弱的嚇人,但這並不重要,他回來了,只要回來就好。
一輛馬車終於在一路顛簸中追趕了上來,葉無辰說道:“父親,我們回家再說吧,我想家了。”
葉威重重的點頭。家……沒有了葉無辰的葉家,那真的不能稱之爲一個家了。
葉無辰在楚驚天的攙扶之下坐進了馬車,凝雪和瞳心也一前一後邁了進去。凝雪回身說道:“大牛哥哥,那個輪椅對哥哥很重要,千萬不可以丟掉。”
“放心,包在我身上,幾塊木頭而已。”楚驚天拍了拍胸脯,眼角依然殘留着些許的溼潤。剛剛葉威與葉無辰只有那麼簡短的幾句話,但他已經從中感觸到了太多的東西,男人之間不需要說太多,幾句話,幾個眼神,幾個表情,真的夠了。對他這樣一個沒有父親的人,他的感受可謂酸、澀、苦、羨兼有之。
“兩位是辰兒的朋友,便是我葉家的貴客,請上馬。”葉威讓兩個跟隨而來的將士下馬,客氣的對楚驚天和冷崖招呼道。
楚驚天擺手說道:“伯父不用客氣,我們走着去可能要更快一些。”
冷崖也是淡淡的點點頭。
葉威當下不再堅持,微一點頭,翻身上馬,輕喝一聲,絕塵而去。
等他們走遠,楚驚天一把將那個輪椅提起,然後小聲嘀咕道:“哦?這是什麼木頭,居然這麼硬,摸上去竟和鋼鐵一樣。”他也沒多想,而是鄭重其事的說道:“冰塊臉,你知道爲什麼我速度總是比不過你不?我現在想明白了,那你因爲我身體比你重得多。你敢不敢抗上這個,我們再來比一比。”
冷崖瞥他一眼,右手一掃,閃電一般的將他手中輪椅奪過,輕而易舉的抓在手中,如握草芥,平淡的說道:“讓你十秒。”
“這可是你說的。”楚驚天也不耽擱,深吸一口氣,拔出背後的滄溟劍甩向前方,輕喝道:“劍神訣——輕劍無影!”
剛一念完,他身體躍起,雙腳踩在劍身之上,高大粗壯的身體就這麼踩着劍上低空飛馳而去,轉眼間便已遠去,身後劃出一道寶藍色的線。
冷崖果然原地等待了十秒,然後不屑的一聲冷哼,腳下一錯,身體化成一道灰色光影,轉瞬消失。
“哧”的一聲,一個帶着藍光的人影從旁邊閃過,驚得奔馳的馬兒小亂一陣。
沒過多久,又是“嗖”的一聲,一股灰色的風從身邊刮過。
望着一前一後追趕的兩個人影,葉威大讚一聲:“不愧是戰神之子,劍神之孫!如此年紀便已如此驚世駭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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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無辰歸來的消息並沒有奔走,但葉家小範圍內都在竊竊私語着,但誰都沒有驚動葉怒。王文姝站在大門口,焦急的來回走動着,兩隻手時而交錯,時而放到身後,最後竟不知道該放在哪裡爲好。心臟更是跳動的劇烈無比,她都可以清楚的聽到“撲騰撲騰”的聲音。
得到消息時,她幾乎眩暈了過去。
此時,她心中有的是強烈無比的渴盼,和更強烈的惶恐。每多等一秒對她來說都是一種難捱的煎熬。
她這個母親一直當的很苦,從小時候起便照顧和維護着體弱多病的兒子,又接連受到了兩次沉重的喪子之痛。但……她在心中不斷的呼喚,只要她的兒子真的能回來,受再多的苦楚,就算是短命,她也萬般情願。
馬蹄聲臨近,一騎快馬加鞭而來,正是隨葉威同去的葉四。他在門口跳下馬,沒等王文姝詢問便恭敬喊道:“夫人,老爺讓我告訴夫人,是少爺無疑,他和凝雪小姐都安然無恙,馬上就會趕回。老爺怕夫人擔心,所以讓小的快馬加鞭先來彙報。”
王文姝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一下抱住身邊的丫鬟小綠,“嚶嚶”的哭了起來,一小會的功夫便把小綠的衣襟打溼了一大片。
“夫人,少爺回來了,夫人應該高興纔對。”小綠紅着眼睛,笨拙的安慰道。
王文姝一句話不說,只是不停的哭,哭的已經說不出話來。
在她們望穿秋水的等待中,葉無辰所坐的馬車終於來到了葉家門口,掀開簾子,看着大門之上那個大大的“葉”字,葉無辰心中惆悵百千,他摟緊凝雪和瞳心,低念道:“三年了,我們終於又回家了。”
簾子一下子被撥開,露出了王文姝滿是淚痕的臉,葉無辰看着她,輕聲說道:“娘,我回來了。”
王文姝全身劇震,踉踉蹌蹌,不顧一切的上了馬車,將葉無辰死死抱在懷中,放聲大哭起來,全然不顧這裡還是大街之上。
周圍,駐足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一個個臉上寫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也是從這一刻起,葉無辰歸來的消息極快的傳播了出去,引起四方震動。
聽着那催人落淚的哭聲,楚驚天吃味的嘟囔道:“有爹孃就是幸福,唉。”
他剛說完,冷崖就一聲不吭的衝進了葉家大門,楚驚天剛下意識的想要拉住他,伸到一半時又悻悻的收回手,“冰塊臉也是有孃親的人,應該找他娘去了吧,哎,又剩下我一個人。”
他握了握拳頭,低聲吼道:“下輩子,一定要投胎做個有孃親的人!!”
葉無辰被楚驚天扶着下馬車時,胸前的衣服已經被王文姝給哭溼了一大片,他享受和感激着這種最純淨,最無私的至情。當他坐上輪椅,被凝雪和瞳心推着走進的時候,王文姝呆在了那裡,她顫抖着聲音問道:“辰兒,你的腿……”
葉威拍了拍她的肩膀,搖頭輕聲道:“不是腿,他當年在大風國一戰,力量全部耗盡,無法恢復,現在很虛弱,以後也會這麼一直虛弱下去。就像,就像他十六歲之前一樣。”
王文姝懵了好一會,失神的說道:“這樣……也好,這樣他就不必扛着那麼大的責任,也就不會到處亂跑。以後我天天在家裡守着他,誰都不能再傷害我們的辰兒。”
葉威點了點頭。兩次了,他們已經無法再承受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