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清風,帶着一陣溼氣,姑蘇水鄉的天空靠近了,日頭柔柔,流水徐徐,一兩隻蛙叫,叫響了炊煙裊裊的水鄉傍晚,就像是混在溫酒中一兩顆青梅,倒成了靜謐的點綴。
更南邊的苗疆境內,有一座四野丘陵圍攏,一水環繞的鎮子,那水既喚作源河,這鎮子的名字,便也依水而名,就喚作了源河鎮。
源河雖曰鎮,但其實其中有上百戶人家,從規模上看說是小城郭也不爲過,此地的住家原本都是昔日南征苗寨裡落戶的軍士,在南疆打了十多年仗,漸漸忘了過去和家鄉,便成家安頓於此,久而久之,就有了不小的規模。
有個青年名叫陳莽,平素好任俠使氣,打抱不平,做了此地一衆青年中不大不小的頭頭,這些人聚時縱橫恣意,博戲、飲酒,打架都成了他們的家常便飯,散開時,官府卻也難以尋到他們的把柄,將其管理好,畢竟這些人只是些青年人,此地民風淳樸,也沒有給他們犯下大錯的機會。
陳莽此人之所以有名,一方面與其是一衆無良青年的領袖有關,另一方面,還有一段頗爲傳奇的故事,原來他自小趕上一場瘟疫,家中除老母外大小人等都得急病而死,那時有個遊方的和尚病倒在他家,正得陳莽母親悉心救治,這才僥倖不死,和尚痊癒時留下一本缺頁的劍譜交給陳莽,說自己得此殘本一而是機緣巧合,但他並不習武,留給陳莽卻是正合適,後和尚離開陳莽家時,囑他日夜教習,陳莽依言而行,逐漸有了一身強健的體魄,和出衆的劍法。
陳莽初時只看那殘本劍譜中的圖畫,依葫蘆畫瓢,拿一根晾衣杆就跟着比劃,之後認得字了,纔看懂劍譜上所寫之字,乃是“金剛摩羅劍法”,他不喜讀書,讀了幾天私塾,與教習先生吵上一架後便再也不去了,伺候除了幫老母做做家務,閒下來時便學此劍法,等到了二十出頭的年紀,漸漸有所成就,所遺憾着便是此劍譜終是殘本一部,所列金剛摩羅劍也只有十招罷了…….
這時的陳家,除了老母與陳莽外,另有一人程才,他原本是陳莽家的鄰居,與其是從小玩到大的夥伴,後來家中父母都遭急病死了,陳母見其可憐,一咬牙,也收在了家裡。
可憐當時的窮人,既要防備天災,又要應付重稅,有疫病災情之時,或大饑饉之年,十戶九空,南疆之處山高皇帝遠,越是這樣的地方,貪官污吏便越發猖狂,只顧剋扣救災款,誰管鄉中無炊煙,百姓除了窮幫窮,互相拉扯,艱難求活外,也實在是沒有法子。
陳母想自己一家人也是窮的,再多一人,也不過如此,便收留了程才,而後者也是爭氣,平時讀書異常刻苦,考上生員後更加勤勉,或有可能以貢生的身份前去州府就學,卻是一副大好前程。
陳莽雖然笑程才乃是個書呆子,說他擺攤賣菜的時候一邊讀書,入神時,甚至連菜被人偷拿了都瞅不見,但內裡,他還是以這個兄弟爲自家自豪,深以爲喜的,這陳母辛苦將二人拉扯長大,眼看日子正漸漸脫離困苦,只要莫有那天災人禍便是一片光明,似乎未來的好日子,已經被這苦命的一家抓在了手裡。
然而人皆言怕什麼來什麼,就在程才選作貢生的這一年,源河一帶忽有地震,某一日山搖地晃,裂土千里,濃濃似血的熔岩不斷涌出,而與熔岩一同躥出地面的,還有深藏地底千里的無邊穢氣,原來有一家人得罪了某個苗人,苗人施蠱害人之際,趕上了這場天災,一時引得千里地下污穢橫生,滋擾人間,便看這股污穢之氣由大地裂變之口紛涌而出,一陣盤旋翻飛,竟紛紛沒入了圍繞源河鎮一圈的源河之中。
那源河之水,平時可供百姓活命,其被污穢之氣侵入,觀之頗似平常,內裡卻早生了變化,那地震過去之後,凡飲此源河水的家家戶戶,都不由出現了一些異狀。
有人嘔吐不止,翻江倒海般,直要將五臟六腑都一併吐了出來,另有人一天腹瀉十數次,直拉到虛脫,有些體弱者漸漸抵受不住,竟因此而死。
當時源河有一家遠近聞名的藥房,名曰善施房,當家大夫姓柳,五十來歲年紀,望聞問切無不爲善,平素又常有義舉,被當地百姓喚作活菩薩。
這柳大夫因醫而名,又因名而富,置得一間大宅,也算本地富戶名士,說來他與這陳莽之間,淵源卻也有些,便是其人有一獨女,視爲掌上明珠,卻忽在一日拜佛上香時認得了這陳莽小兒,不知爲何,被其玉立風姿的引來驚鴻一瞥,又被內斂氣質吸引,最後更爲其輕飄飄的漂亮話打開了心扉,竟是郎有情、妾有意,相愛在了一起。
此事被柳大夫知道後,他勃然大怒,迫於陳莽帶領一幫遊手好閒的青年在此地的橫名,無法發作,卻仍是棒打鴛鴦,將柳小姐輕易嫁在了外地。
那柳小姐成親之日,陳莽懷抱寶劍,帶一衆無良少年便立在花轎必經之路的一旁,陳莽一個眼神也不錯的盯住了柳小姐所乘的轎子,絲毫不將迎娶親的一干僕役並縣衙派來的十多名衙役放在眼裡,只道若那柳小姐肯爲其下轎,自己便是龍潭虎穴,也要帶伊人離開,從此天涯海角,流落闖蕩,也是在所不惜。
可是那柳小姐不知何故,一直未掀轎簾,陳莽面上沒有表情,心中卻是在無限失望中,望着那頂花轎越走越遠,逐漸消失在了眼前。
他猶記得那一日,柳小姐早已遠去,視線的盡頭,那迎親的嗩吶,吹奏的樂符還在歡快的跳躍着,陳莽抱着劍,不管衆人如何規勸,便是不做聲,只如一顆定在當場的石頭般,迎着風立着,無聲,亦無淚,他心中清楚,此時之後,兩人各自淪落天邊,再無相見的一絲可能。
這件事,他又如何不去埋怨那柳大夫,平素便是家母有小毛病,喚其時,他也不願去那善施堂求醫問藥,但災疫發生之後,程纔不知怎的,竟染上了疫病,連日裡嘔吐不止,滴米難進,陳母見其嘔吐到手腳虛浮,便連臉頰都縮進去一圈了,她心痛不已,便喚陳莽無論如何都要去向那柳大夫求的一劑藥來就程才性命。
陳莽見了程才的模樣,心裡便是對這柳大夫再有嫌隙,也不得不硬着頭皮來善施堂求藥,柳大夫此時正爲疫病焦頭爛額,他悉心觀察之下,對症下藥,正研製出黑白兩劑藥來,其中黑丸治的乃是腹瀉不止,而嘔吐之症,卻是要白丸來救。
柳大夫妙手之下,這兩劑藥對症服過,自是藥到病除,但這藥卻不是能隨意施捨的,因爲煉製這黑白兩記藥丸的材料頗爲珍貴,便是柳大夫這樣的富戶,也消耗不起,畢竟善施堂畢竟也是打開門做生意的,又養了一家子夥計,於是第一時間取得此藥的,還是非官即商的這一類人。
陳母給程才煮了些尋常湯藥,並不能阻止病情惡化,程才吐的厲害,陳莽揪心之餘,只好硬着頭皮去到那善施堂,叩門求柳大夫施捨藥丸,這本事沒得商量的一件事情,卻不知爲何,柳大夫聽陳莽跪在自己身前,一五一十的將程才情況說出後,捋須思考了好一會而,竟將一劑白丸不收分文的送給了他。
也許是當年柳小姐遠嫁之後,過的更不快活,柳大夫念着此事,動了心中考量,亦或此人見陳母於危難中輔助鄰家孤子,陳莽爲朋友忍住自己的屈辱來求取藥材,激起了他的公義之心,無論如何,陳莽這一去,竟將白丸拿到了。
說是藥丸,其實乃是藥水,小心的裝在一個銀製的,小指粗細長短的瓶子裡,也是足現其珍貴了。
陳莽取了藥,心情一陣激動,興沖沖的跑回家來,喚程纔過來,小心的將這一劑白丸服下,果然,藥到時分,程才幹咳了幾聲,吐出些黑水穢/物之後,不消片刻,人竟精神多了。
見他好些了,陳母也跟着高興,早早煮了湯麪,撒過雞蛋,喂他吃了熱氣騰騰的一碗,然而就在大家都覺得程才痊癒,完好如初的時候,當天下午,異變又出。
這程纔不知何故,挨在牀上,只覺突然肚痛,竟彷彿有千百顆牙齒,一起在臟腑深處撕咬,只疼的他呼痛連連,全身沁汗,連牀墊子都褥的溼了,陳母大驚,趕忙喚來正在外面教人練劍的陳開,後者趕回家時,正看見程才掙扎在牀上,只見他此時的臉色,變得分外猙獰可怖,而其雙手,正緊緊按着肚子。
陳莽看時,程才的肚子高高鼓着,像是吹漲了的皮球,皮上經脈暴突,皮膚血色透明,竟似要爆開來一般,陳莽喚其說話時,程才只呼肚痛,這陳莽急的跺腳,摸了摸頭,忽然大聲叫道:“哎呀,一定是柳大夫那邊拿錯了藥,程才你忍一忍,我再去向他求那專治肚子痛的黑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