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說來不可思議。
上學期放假那天,盧珍珍摔倒在老劉腳邊。
不過是匆匆一瞥,老劉卻記住了她的樣子,回來後不斷回想,總覺得那張臉過分熟悉。不算漂亮的臉蛋,就是覺得熟悉。
他手頭事情多,這一樁小事很快被他拋到腦後。
直到前幾天,封旭閒來無事,找了老舊的唱片,在大廳裡播放,他隨着唱片裡的調子哼唱。
封旭平時就喜歡哼一些那個年代的調子。
鶯鶯婉婉,韻味十足,彷彿春日初融的雪水,順着蜿蜒的山脈潺潺流淌。僅僅聽着,就好像看到一位身穿淡青色素雅旗袍的女子,低眉斂目,淺淺吟唱,眉目間流轉的皆是風情。
印象中,封旭的生命裡還真有一個這樣的女人。
鄧音,曾紅極一時的歌星,死得悄無聲息。
她應當是封旭年輕時唯一愛過的女人。
外界都認爲封旭對原配妻子愛的深沉,原配死後,他縱然風流成性,處處留情,至今未扶正一個女人。
老劉作爲他的身邊人,最清楚不過,封旭根本不喜歡他的原配妻子,當年娶她也不過是家族聯姻,能有什麼感情。
婚後一個月,他就遇上了令他心動不已的鄧音。
那個女人不是乍一看很漂亮的美女,甚至稱不上美女,可以說,與封旭後來十幾年的審美毫不相符。
但,她天生有一副好嗓子,跟黃鸝鳥似的,偶爾一句嬌聲軟語,都能叫男人神魂顛倒。
再者,作爲歌星,穿着打扮也得跟上潮流。鄧音是個異類,她只穿旗袍,只穿素色旗袍,最愛天青色,素白的纏枝梅花繡在上面。頭髮永遠挽成個髻,攏在腦後,露出一張素淨的小臉,與白梅氣質吻合。
她的經典歌曲大多是靡靡之音,透着股說不盡的哀傷,也有一些豔麗小曲,別人模仿不來。
當初多少男人爲她着迷,她卻甘願當了封旭的情婦。
一當就是六年。
不知爲何,她最後離開了封旭,無故失蹤,一直到她離開的第四年,傳出死亡的消息。據媒體報道,死在一個破落的小房子裡。
封旭得知此消息時,低迷了好一陣子,很快又陷入新的溫柔鄉。
老劉那天聽到他播放的唱片,恍然想起在雪地裡看見的女孩,相貌像極了當年的鄧音,不漂亮,卻耐看。
那女孩的氣質跟鄧音差遠了,沒有半分鄧音的韻味,那張耐看的臉都因此折損了幾分,顯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屬於丟進人羣就找不見的一類。
老劉十分清楚,當年的鄧音只跟了封旭一人,猜側那女孩很可能是他的孩子,便將這件事告訴了他。
派人一打聽,盧珍珍果然是一對夫妻收養的孩子。
封旭暗中弄來盧珍珍的頭髮,親子鑑定結果一出來,她就被接來了封家,成爲封家千金。
改了名字,叫封檸。
盧珍珍踏進封家那一天的場景,想想都覺得好笑,她眼睛幾乎瞪直了,盯着桌上一個通透的白玉淨瓶擺件。鬧了個笑話。
封旭卻說,檸檸的性子隨了他。
這句話,確定了封檸在封家的地位。
封媛看着封檸,想起先前在學校鬧的不愉快,心情鬱悶得不行。
封檸從傭人手裡接過銀白色的高跟鞋,彎腰穿在塗了淡粉色甲油的腳上,低頭看了看,又看向封媛露出來的腳背。
嫉妒不已。
她粗糙的皮膚,根本跟封媛這種自小養尊處優的小姐不能比。
她原本就是帝京六大豪門之一,封家的千金,卻流落在外十幾年,先前沒被那對夫妻收養的日子,想都不敢去想。
像螻蟻一樣,蜷縮在髒亂的街頭小巷,看見路過的人吃熱騰騰的包子,她都羨慕得不得了。
其實以前的事,她都忘了。
自從進入封家,反而越來越多次想起那些事。
人的記憶都是有選擇性的,許多人對於小時候的事幾乎不記得了,唯獨某些藏在記憶深處最想忘的事,偏生怎麼都忘不掉。
“都圍在這裡做什麼?準備好了就前往大酒店。”封旭冷沉的聲音自樓梯口傳來。
他穿着深灰的西裝,外套黑大衣,口袋裡別一塊金色懷錶,懷錶的細金鍊子垂落出一段優雅的弧度。
人到中年仍然俊朗的封旭,面龐帶着幾分淺笑,食指在柺杖上一下一下點着。
封檸的目光從封媛白皙的腳背上收回,擡起頭的瞬間,微微一笑,踩着不合腳的高跟鞋,走到他面前,挽着封旭的胳膊,“爸,我已經收拾好了,可以出發了。”
這個動作,是封媛從來不敢做的,封檸眉梢含着幾分刻意的挑釁。
“好。”封旭臉上的笑意深了一些,拍拍她手背,“走吧。”
話落,他瞥了封媛一眼,“新聞發佈會你就不用去了,晚上直接來酒店參加晚宴,到時候你們姐妹倆一起切蛋糕。”
封媛聲音小小地應了一聲。
——
新聞發佈會的地點在封家旗下的封都大酒店。
鮮紅的地毯一直從門口綿延至一樓大廳,盡頭擺着一張長方桌,鋪上雪白的蕾絲着桌布,放着麥。
一早得到消息的各大媒體記者守在門口,還沒到新聞發佈會正式開始時間,記者們手持話筒,攝像機,在冷風中等待。
封家的車子停在側門,從vip通道進入大酒店。
休息室門口,封旭拍了拍封檸的背,“先休息一會,等到了時間,我讓人來叫你。”
他正好在這邊有事要處理,會直接上頂樓跟酒店經理見面。
封檸乖巧地笑,“好的,爸爸,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走吧。”封旭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轉頭朝老劉說,“派人盯着外面的記者,別出亂子。另外,注意一下宮家那邊的動靜。”
新聞發佈會和歡迎宴會都是次要的,他想借此探探宮爺的態度。
宮爺若來,他便知曉他的打算,他有意向跟封家合作。
宮爺若不來……那封家,只能在夾縫中求生存,總歸,不能靠攏霍家,霍錆最近的動作實在有些猖狂,山雨欲來,要吞了宮家的架勢。
封旭沉思着,面色凝重地進了電梯。
老劉緊跟其後。
休息室內,封檸坐在柔軟的白沙發上休息。
她脫下了腳上精美的高跟鞋,直接光腳踩在地毯上,室內開了空調,並不覺得冷。
她看了眼腳邊的高跟鞋,說不出的厭惡,夾雜着嫉妒。
小了一碼的鞋子,擠壓着她的小腳趾疼痛不堪。
手包裡突然響起手機鈴聲。
封檸皺了皺眉,拿起了鱷魚皮的手包,冰涼的觸感讓她一顆心又漸漸平靜下來。
其實不該生氣,不該煩躁,不該嫉妒啊。
她如今是封家的三小姐,封家,號稱帝京六大豪門之一的封家,不是普通的富貴人家,而是貴族中的貴族!
她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就連寄養在宮家的宮小白都不能跟她比,她住在宮家可是無名無份,而她呢,是名正言順的封家千金。
如是想,她重新拾起孔雀般高傲的心,從包裡拿出手機。
來電顯示是個陌生號。
她不耐煩地接起來,“喂?”
“是我!”那邊傳來氣急敗壞的渾厚男聲,“你是不是把我和你媽的手機號拉黑了?我怎麼就收養了你這麼個白眼狼,進入豪門就想着把我們踢開是吧!我們好歹養了你十幾年,缺你吃了還是缺你穿了,居然……”
“還有事嗎?”封檸冷冷地打斷他的長篇大論,“沒事我就掛了。”
進入封家的第一天起,她就斬斷了過往的一切,包括將她養大的養父養母。
那個男人還有臉說沒缺她吃穿,呵,笑話,每個月找他要錢都要厚着臉皮祈求,然後他吝嗇的給一點,如果不是養母偷偷塞給她一點,根本不夠花。
這麼多年,一直都是這樣!
她受夠了,煩透了。
現在,她有大把的用不完的零花錢,再也不用看養父的眼色。
對養母,她有一絲感恩,但那一點恩情,卻不至於讓她時時記掛。
“以後別再打給我了,我現在是封家的千金小姐,不是你們的養女。我不叫盧珍珍,我叫封檸。”她一字一頓地重複,“封、檸!”
“你!”養父怒氣沖天,陰惻惻道,“我們現在在封都大酒店外,這邊有很多記者,我倒想知道他們對封家千金以前的生活是否感興趣。”
“你要幹什麼!”封檸尖叫着吼出這句話。
外面的保鏢敲了敲門,詢問,“三小姐,請問有什麼事嗎?”
封檸捂住手機,壓抑着怒氣說,“沒事。”
她起身,光腳走到窗邊,壓低聲音,“你到底想幹什麼?”
“不想幹什麼?就想見我寶貝養女一面。”盧春來聽出她的妥協,溢出肆無忌憚的笑聲,像黑夜裡貪婪的狼。
封檸怒不可遏,偏生一點辦法都沒有。
盧春來貪婪,找上她,無非是見她搖身一變成爲豪門千金,他想借養育她十幾年的名義,要錢。
她怎麼可能把錢給那種人。
一毛都不想給!
封檸磨着後槽牙,低低地道,“你不要聲張,從酒店東側的門進來,我來接你。”
“行。”男人爽朗地笑。
封檸緊緊捏着手機,堅硬的棱角磨得手掌生疼,她卻好像感覺不到,抿着脣,眼中流露出一絲陰狠。
她穿上高跟鞋,提着裙襬,出了休息室。
外面站着六個彪形大漢,一邊站了三個,全部雙手負在身後,兩腿微分,面容僵硬得好似雕塑。
這是封旭派來保護她的。
對,保護她。
她有保鏢,還怕盧春來做什麼。
見她出來,六名保鏢齊齊問好,“三小姐。”
“嗯。”封檸微微抿脣,“跟我去一趟東門。”
東門連接着封都大酒店的後花園,冰天雪地裡依然能見到各種名貴的花卉,奼紫嫣紅,恍若春季提前到來一般。
出來的急,封檸忘了穿外套,穿着身上抹胸的禮服簡直能凍死,她的臉色更不好了。
盧春來帶着養母毛玉鳳繞了一大圈,走了過來。
年近半百的男人穿着灰色夾襖,粗製的棉襖布料起了球,還有一塊一塊洗不淨的油污沾在上面。
學校小賣部的利潤其實不低,奈何這男人太吝嗇,錢都存起來了,多一分都不願意拿出來。
盧春來旁邊,毛玉鳳神色尷尬,不停推攘着他的胳膊,“孩子被親生父母找回了是好事,你能不能別……”
“閉嘴!”盧春來看着她,喝斥。
毛玉鳳紅着眼眶,看着被一羣黑衣保鏢簇擁而來的盧珍珍。
這孩子雖不是親生的,她卻一直拿她當親閨女疼愛,從很小的時候就跟着她,早養出了感情。眼下她回到富貴家庭,她這個養母便一無所有了。
毛玉鳳的眼淚止不住流下來。
銀白色的高跟鞋踩在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板上,封檸一步步走來。
“珍珍。”養母淚眼婆娑,輕輕喚了一聲。
封檸臉色微變,“我不叫盧珍珍,我是封檸。”
盧春來冷哼一聲,將毛玉鳳拉到自己身後,“聽聽,一腳踏入豪門,她根本不想認我們。”
“有事就快說吧,我沒時間跟你在這兒耗着。”封檸雙手抱着胳膊使勁兒搓了搓,還是覺得冷,越冷她就越沒什麼耐心。
盧春來也不拐彎抹角,看了眼她身後的保鏢,直截了當地道,“五百萬,作爲你過去十多年的撫養費。”
“五百萬!春來,你幹什麼啊!”毛玉鳳睜大一雙淚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盧春來。
盧春來煩躁地將她往旁邊一撥,“你別管了!”
封檸在冷風中笑了起來,橘紅色的脣凍得乾裂,“搞笑,五百萬,你還真敢說。十多年來,我花的錢恐怕連五萬都沒有吧。自己一毛不拔,還想從我這裡拿錢?你做白日夢呢!”
“不給?”盧春來把手縮進袖子裡抖了抖,兇狠地望着她,“那好,我現在就去跟記者爆料,封家認回來的千金原先是個小乞丐!”
封檸淬毒的一雙眼死死盯着他。怎麼不去死啊,這個男人是想毀了她現在的風光嗎,他怎麼不去死啊!
新做的美甲掐着掌心,她氣得渾身發抖,朝身後的保鏢道,“看不見嗎?他威脅我!他想讓封家丟臉!他要破壞今天的新聞發佈會!”
●тt kǎn●¢ O 保鏢微俯身,“小姐?”詢問她的意思。
封檸斜睨着盧春來,仰起頭,緩緩道,“給我打,打到他不再胡言亂語爲止。”
------題外話------
三月:盧珍珍小姐姐太闊怕了,抱緊瘦瘦的自己。
盧珍珍:請叫我封檸!
三月:瑟瑟發抖……嚶嚶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