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旭一張臉青紫交加,撐在柺杖上的手捏得咯咯作響,“宮爺言而無信!”
更大的雨水從陽臺飄進來,幾乎要淋到幾人身上。
耳邊是轟隆隆的雷聲,風吹着樹枝瘋狂地搖晃,彷彿張牙舞爪的野獸,渲染了山雨欲來之勢。
“您在開玩笑吧,封先生。”秦灃不懼淋在後背的雨點,剛毅的臉上冷肅非常,“我們宮爺說什麼了,你有證據嗎?”
話到這裡,他已經懶得用“您”這個敬稱了。
封旭氣得鬍子亂顫,“你!”
當初的確是秦灃在電話裡通知他關於兩家聯姻的事,真論起來,他沒聽過宮邪說過隻字片語。
“宮悅酒店一樓餐廳新請來一位米其林大廚,菜單上多出了幾道廣受食客喜愛的餐點。”秦灃道,“如果封先生有時間的話,我願意陪你用個晚餐。”
訂婚一事算是徹底不指望了,可接下來還要不要跟封家合作,用什麼樣的方式合作,秦灃不好替宮邪做決定。
他唯一能做的,是既解決訂婚的事,又不能將封旭徹底得罪。
“秦灃!”老劉往前一步,憤懣地道,“你成心的吧!分明是你給先生打的電話。”
“不好意思,我理解錯了爺的意思。”秦灃單手插兜,側身靠在走廊牆壁上,臉上掛着半真不假的笑,“封先生要是沒時間用晚餐的話,那就請回吧。”
封旭一甩手,冷冷地哼了聲,轉過身,每走一步,柺杖就重重地搗在地上,彷彿要把地板戳出一個洞。
站在封旭身後,一直未挪動腳步的封媛,此刻佇立在冷寂的走廊上,仿若一個沒有表情的人偶。
她穿着珍珠粉的抹胸長裙,層層疊疊的裙紗像一片片綻開的花瓣,柔軟香芬,裙襬沾了雨水,不顯狼狽,反而添了一分妖豔。她的長髮挽起,按照封旭的要求,挽成隆重的高髻,用一枚弧形珍珠髮卡固定,像高貴的公主。
她第一次穿這麼高調的衣服,以往,她總是爲了降低存在感,不讓封旭發現她的利用價值,穿着平淡又不失禮的禮服。
她看着秦灃,想要尋求一個答案。
可,他連封旭的面子都不給,她能從他這裡要到什麼答案呢。
秦灃摸出一根菸銜在嘴上,看了一眼封媛。
他對這小女孩沒什麼深刻印象,僅僅瞭解她是封旭的女兒,宮小白朋友。
她來茶園找爺時,那種畏懼、驚怕又堅韌的眼神倒是讓人存了兩分印象。
她想跟爺做交易,讓爺幫她脫離封家,這種話從一個柔弱的十八歲小女孩嘴裡說出來,實在夠膽量。
想也知道是被那個沒心沒肺的無良父親給逼的。
他憐憫她,卻不能出手幫她。眼下宮家和封家的關係處在僵持階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先回去吧。”秦灃摸出打火機,風太大,他手掌攏在嘴巴前,點燃了煙,吸了一口,見封媛站着沒動,補充道,“爺跟你的交易打一開始就不存在。”
秦灃不再看她,從外接樓梯走下去。
他一邊走一邊拿出手機給宮家打電話,告知宮申夫婦不用過來了。
老劉不知何時折返回來,走到封媛身邊,“小姐,先生在下面等你。”
封媛渾身冰冷地跟着他下樓。
他們所處的位置是與酒店後花園相接的廊檐下,封旭站在貼近牆壁的一側,沉沉的臉色比天邊的烏雲還要陰沉可怕。
老劉走過去,彎腰在他身側耳語了幾句。
封旭望向封媛,臉色驟然冷下去,雙目噴火,揚起一巴掌甩在她臉上。
走廊溼滑,封媛穿着高跟鞋,身子站立不穩,狼狽地摔倒在地上,膝蓋狠狠地砸向大理石板。封旭的一巴掌用盡了全力,她的嘴角登時流了血,臉高高的腫起,半邊的髮絲散亂在臉上。
她卻不覺得疼,毫無知覺一般舔了舔嘴角,心底甚至滋生了一種名爲喜悅的情緒。
封旭早該這樣打她了,裝什麼溫和的慈父呢。
殊不知,他露出和善的笑,更讓人毛骨悚然。
“混賬東西,聯合外人算計你親生父親,我真是教養了一個好女兒!”封旭想到宮邪轉身就走,想到秦灃剛纔假笑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舉起柺杖抽打在她身上。
啪、啪、啪!
電閃雷鳴下,這種沉悶的棍聲顯得格外陰森恐怖。
“先生,算了。”老劉看着滲出血跡的瘦弱後背,有點不忍心的,出聲阻止,“這件事已然這樣了,接下來該怎麼做還需要好好計劃一番。”
封旭氣喘吁吁地停下,冷冷斥了一聲,“從今天起,你就老老實實給我待在房間裡,哪裡也不許去。”
奄奄一息的封媛趴在走廊上,低低地笑了聲,她還天真的以爲封旭要說“從今天起,你就不是封家的女兒,滾出封家”。
她多麼希望是這句話啊。
封旭穿過走廊,從側門進了大堂,看見旋轉玻璃門外,停下一輛綠色的出租車,宮小白從上面下來,穿着寬鬆的家居服,急匆匆地往大堂裡來。
笨拙得很,她在旋轉門那裡轉了兩圈才進來。
封旭一張臉更陰沉,不用深思,宮邪出爾反爾跟她脫不了關係,小小年紀就有狐狸精的本質。
他被秦灃一番說辭氣了一遭,又被封媛的背叛氣個半死,一腔怒氣在看見宮小白時壓抑不住,“把她給我帶走!”
老劉遲疑一秒,“這……先生,這是在宮家名下的酒店,被宮爺知道了恐怕不好。”
宮小白看見他了,徑直奔過來,“宮邪呢?!”
她給宮邪打電話的時候,很生氣,很委屈,甚至不想聽到他的聲音,她就掛了電話。之後,無論他再打多少遍,她都不接,就像他們倆冷戰的那次,她無論打了多少遍電話,他也不接聽一樣。
她是學他的。
她不確定他有沒有聽懂她的意思,她不同意,她不同意他跟任何一個女人有牽扯,真的假的都不行。
莫揚要送她過來,她拒絕了,她自己一個人來了,來找他。
封旭譏誚地笑了一聲,壓根不想跟她多廢話,朝老劉吩咐道,“還愣着幹什麼?帶走!”
老劉還沒來得及動手,聽到動靜的門口保安就圍了過來,同樣匆匆趕來的還有酒店的大堂經理。
“封先生,您這是做什麼?”大堂經理恭敬地微微頷首,聲音溫和有禮,“我們小姐沒得罪您吧。”
宮邪帶宮小白來這裡吃過飯,身爲親自接待他們的大堂經理,自然記得宮小白,前臺發現她的第一時間就通知他了。
封旭臉色變換,一聲不吭地走了,老劉的臉色也很難堪,連忙跟上。
“宮邪呢?他在不在?”宮小白情緒激動地問大堂經理。
“宮總一個小時前就走了。”
一個小時前……
就是她打完那通電話的時候。
“我知道了。”宮小白喃喃道,轉身出了酒店。
“誒,小姐……”經理剛想說外面還在下雨,別淋溼了,小白已經跑了出去。
雨勢越來越大,兜裡的手機還在響,宮小白站在路邊,沒過幾分鐘,身上就溼透了,冰涼的布料貼着身體,她突然就感覺到茫然。
不知道該去哪兒。
面前的車流來來往往,沒有一輛是她想坐的,遠處的路口四通八達,沒有一個方向是她想走的。
下雨的天很快昏暗下來,華燈初上,昔日璀璨的霓虹燈被暴雨切割成寥落的顏色,顯得那樣微弱。
口袋裡的手機終於不響了。
宮小白怔了怔神,手伸到溼淋淋的衣兜裡,摸到冰涼的手機。
豆大的雨點拍打在黑漆漆的屏幕上,她使勁地擦拭,水珠又很快的佈滿屏幕,摁了好幾下開機鍵都沒有反應。
沒電了。
手機一直響,屏幕一直亮,早該沒電了。
宮小白覺得冷,抱着膝蓋蹲在路邊。
滂沱的大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一直在下,與夏天常有的雷陣雨一點都不符合。雨水順着她的頭頂往下淌,滑過臉頰,滾進衣領裡。
仔細想想啊,除了天龍居,她好像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
全世界對她來說,都是陌生的地方。
不知蹲了多久,小腿一抽一抽地疼,宮小白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往路中央走,其實她也不知道要去哪兒。
剛纔還迫不及待地想見宮邪,質問他,衝他發脾氣,對他拳打腳踢,藉此發泄自己的怒氣和委屈。
可這一會兒,她完全不想見到他。
宮小白,你個小東西可真善變。
宮邪曾淺笑着這麼說她,她當時怎麼說來着,她大聲反駁他,跳起來跟他鬧,說自己纔不善變。
她倏然笑了,她就是善變。
刺啦——
一輛車在腳邊停下,車頭幾乎要擦到她的褲腿,司機降下車窗大聲喝罵,“不要命啦!”
宮小白努力眨了眨眼,眼睫毛上都是雨水,好像垂下兩道小小的水簾,看不太清路。
耳邊緊跟着又是一道剎車聲。
車上有人匆忙下來,拽住了她的手,她整個人往後退了好幾步,撞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裡,“宮小白?你怎麼了?”
季燚的聲音,永遠伴隨着青蔥校園裡的清朗,乾淨,彷彿眼前剔透的水珠。
跟隨季燚的兩名保鏢立刻從車上下來,撐開一把大黑傘罩在兩人頭頂,“季少爺,晚上的飯局快趕不上了。”
季燚從他手裡接過傘,冷聲吩咐,“告訴我爸一聲,我不去了,四貿的項目我會負責完善。”
“這……”保鏢面露爲難。
“按我說的做!”季燚聲音更冷了一點,大概是漫天的雨太涼了。
“是。”
頭頂沒有雨水淋下來,宮小白纔看清眼前的人。
這是她第二次看見季燚穿西服。第一次是在才藝競賽上,他穿一身純黑的西服,坐在鋼琴後面,宛若一個優雅的王子,一個圓圈燈影從頭頂傾瀉而下,照在少年白皙清雋的面龐上。
那時她只匆匆瞥了一眼。
現在,他也穿着勻整的黑西裝,白襯衫,繫着深藍色的領帶,周身氣質與平日在學校穿藍白校服的他截然不同。
學校裡,他是所有女生心目中的清雅又冷漠少年,像迎風而立的白楊。此時此刻,他是一個高貴的紳士,多了幾分明顯的疏遠。
季燚蹙眉,“怎麼不說話?”
他在車上隔着雨幕不經意間的一瞥,發現路中央的女孩格外像她,其實他不敢確定,夜色太深,光線太暗,窗玻璃又被雨水覆蓋,只那一個模糊的相象的人影,讓他慌了神,讓司機停了車。
“你知不知道剛纔有多危險?”季燚換了隻手撐傘,將傘面往她那邊傾斜,“差一點就出事了,怎麼不看路呢?”
宮小白抿抿脣,沒說話。
季燚的視線從她臉上轉移到身上,這才發現她全身都溼透了。
他擰成川字的額頭又添了一道摺痕,不知道她在雨中到底站了多久,衣服溼到這種程度簡直難以想象。
衣襬和褲腿不停地往下滴水。
純棉的衣服已經到了無法吸水的地步。
季燚解了釦子,單手脫下西裝,披在她身上,但他覺得這樣根本不能禦寒,裡面都是溼的,穿再多也沒用。
“上車,我送你回去,你住在……天龍居是吧?”天龍居離這邊還挺遠,開車得一個小時,更別說天黑下雨的情況下。
宮小白搖搖頭,“我不想回去。”
季燚愣了一下,手擡起又放下,想推她上車,卻覺得他該剋制這種親密舉動,“雨下這麼大,不管怎樣,先上車吧。”
宮小白點了點頭。
等她坐進車裡,季燚收了傘,也坐了進去,“拐回去,到青平公寓。”
司機應了聲,打轉向燈,車子在前面最近的一個路口調轉方向。
與此同時,宮邪回到天龍居。
客廳裡迴盪着曹亮詢問莫揚的聲音,兩個阿姨一臉急色,搓着手不知所措。
宮邪解下西裝扔在沙發上,急聲問,“小白呢?”
“出去找爺了。”莫揚沒看到宮邪後面有宮小白的身影,愣住了,吞下一口唾沫道,“她去宮悅酒店了。”
宮邪鬆了鬆領帶,臉色冷厲,“你在幹什麼?爲什麼不攔着她!”
莫揚愧疚不已,“她不讓我跟着。”
風還在刮,雨還在下,窗櫺發出陣陣晃動的聲音,外面的天已完全黑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