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廊盡頭開着一扇窗戶,陽光透進來,在地板上灑下一塊白光。
透過窗,外面就是林立的大廈。
宮小白靠在牆壁上,左腳搭在右腳上,鞋尖一下一下晃動着,頗有點無聊的意思。會議室外等待的人越來越少。
喬菀然進去了。
徐惠站在外面等待,她穿着利落的夾克,腳上一雙黑色細高跟。雙手抱臂,隨意地瞥一眼宮小白,目光落在孫越臉上。
不屑地輕哼了一聲。
她向來看不起這種半道出來的經紀人,聽說他當初是某直播平臺的主管。手底下就帶出白礫那個演技垃圾、走流量路線的藝人,還敢對外宣稱王牌經紀人。
真是笑死個人。
“星輝什麼時候要來靠華斕接濟了?”她眼梢微揚,脣角勾着譏誚的笑。
會議室裡傳出了點動靜,是喬菀然悲慟的哭聲,撕心裂肺,彷彿正經受着某種身體上的折磨。
徐惠知道,這是在試戲。
孫越在自家人面前倒是習慣一副嬉笑憨厚的樣子,以前幹直播主管時,沒少虐公司裡不聽話的簽約人,男人該有的脾氣他只多不少。平時裡是看宮小白爭氣,他才收斂了性子。發最大的一次火還是因爲她拒絕試鏡《青州歲月》。
他已經看開了,她想拍《深宮3》就拍吧,說不定真能逆襲。
外面不是有傳言嗎?景舟這次嘔心瀝血,沒日沒夜打磨了兩年的劇本,想要洗刷前兩部的恥辱。
面對徐惠的口頭挑釁,他也只是滿不在乎地淡然笑笑,順便懟回去。
“手裡握着十幾個劇本呢,哪裡需要接濟,我姑娘就想演《深宮》而已,你可別腦補了一部宮鬥。還是操心自家藝人吧,再碾壓一次,以後兩家遇上真尷尬了。”
戴安娜悄悄給他豎了根大拇指。
孫越挑了挑眼梢。
他這人就是護犢子,自家藝人自己愛怎麼罵怎麼罵,別人不能說一句不是。
徐惠後槽牙咬得發顫,嘴脣繃直,正要發作,會議室的紅漆門推開了。
喬菀然踩着高跟鞋走出來。
她長髮披散在肩頭,眼眸低垂的樣子柔弱順眼,手指捏着包,小聲說,“我們走吧。”
剛哭過,她聲音甕聲甕氣,眼眶通紅,眼角還掛着未乾涸的淚水,端的是楚楚動人,我見猶憐。
她似乎還沒從戲中的情節走出來,周身圍繞着濃濃的悲痛。
宮小白訝異不已。
能產生讓人置身其中、與劇中人物融爲一體的情感,無非兩種情況。一,劇本的情節渲染足以打動人心,讓人看一眼便沉浸其中。二,演員本人的演技精湛,深度挖掘了人物的情緒。
不知道喬菀然屬於哪一種。
徐惠拉着她的手,聲音冷然,“什麼情況?”
“應該……沒問題。”喬菀然抽了抽鼻子,擡起頭,微卷的眼睫毛溼漉漉的,下眼瞼的眼影暈染了,卻不影響美觀。
看景舟的樣子,對她很滿意。
她一開始不明白徐惠爲什麼讓她接這部戲。景舟的名聲實在太響亮,她早就聽說過,爛片之王,撲街之王等詞彙簡直就是他的代名詞。
連撲了兩部同類型的電影,他竟然還敢拍第三部。
是徐惠透露給她,影后景蔓芝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會參演《深宮3》。
徐惠比孫越更瞭解景蔓芝,什麼長輩提攜晚輩的事壓根不會在景蔓芝身上上演。她敢接下這部電影,無非是靠關係提前得知了電影劇本。景蔓芝看好這部電影。
景蔓芝看上的東西,怎麼可能不火爆?
徐惠想通了這一點,立刻安排喬菀然過來試鏡。甚至讓上一個劇組把她的戲份提前集中拍完。
如果喬菀然能拿下女一號的角色,好處數不盡。最明顯的兩點好處就是,能跟景蔓芝那樣級別的影后同臺飆戲本來就是一個大噱頭。其次,《深宮3》票房逆襲,基本會記爲女一號的功勞。
這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景舟和喬菀然同屬於華斕影視,哪怕她的演技達不到要求,喬菀然也是所有試鏡演員中勝算最大的。
所幸,她的演技過關。
徐惠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她瞅一眼宮小白,脣角的諷刺越發張揚不掩飾。
“宮小白?”
會議室門打開,一個工作人員拿着單子出來,略有驚訝地望着長廊上低頭玩手機的女孩子。
聞言,宮小白擡頭,站好,“是我。”
“可以進來了。”
宮小白點點頭,把肩上的挎包解下來交給戴安娜保管,手機也遞了過去。
戴安娜拍拍她肩膀,握着拳頭上下晃了兩下,“加油!”
她莞爾一笑,跟在工作人員身後進了會議室。
一排長方桌後面坐着幾個人。
中間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爛片導演,景舟。
宮小白擡眸打量他。
男人眼窩深,眼睛深邃,面部線條硬朗,臉瘦削,能瞧出微凸的顴骨。黑髮細軟、有點長,遮住了前額,麪皮白淨,一副清雋的書生模樣。
他穿着白襯衫,外面搭一件菸灰色套頭羊毛衫,白襯衫的領子露了出來。袖子挽到手肘,修長的手指捻起一頁一頁資料。
眼前的人看上去不過二十幾歲。
資料上寫的他今年32歲,不知是媒體對他有偏見還是怎麼的,網上關於他的照片都是鬍子拉碴,黝黑難看。
景舟翻看了幾頁資料,在喬菀然的資料上用紅筆打了個對勾,其他人都是叉。
半晌,沒聽見人說話,他擡眸,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生面孔。
面前這張臉生的絕色明豔,桃花眼勾人,紅脣微抿,倒是與他劇本里女一號的形象不太符合。
這張臉存在感太強。
而女一號外表給人的感覺是沉靜內斂的,內心實則張揚肆意,骨子裡有衝破世俗、打破牢籠的熱血。
他不動聲色打量片刻,“自我介紹。”
“宮小白,來自星輝傳媒。”簡單的不能再簡單了。
景舟愣了一下,旁邊有人遞過來她的詳細資料。
他這兩年一心鑽研劇本,幾乎處於閉關狀態,今天前來參加試鏡的女演員,除了個別眼熟,其餘的全不認識,都是圈內的新秀。
眼前這一位也不認識。
他低頭翻看資料,見她只拍過兩部作品,一部上映電影《七國列傳》,另一部暫未播出。待他看到電影的票房成績以及導演的名字,心底掀起了波瀾。
魯昭然,國內導演圈裡最負盛名的導演,也是他崇敬的偶像。《問仙訣》的導演是祝勝平,著名電視劇導演,他也有耳聞。
壓下內心的波動,景舟沒着急拿劇本讓她試戲,而是像面試那樣,詢問一些基本的問題。
“我想知道,你爲什麼會來參演《深宮3》,你是星輝力捧的人,手裡應該有不少好資源。拍的第一步作品就是魯昭然的電影,票房二十幾億。這個成績在同年齡的女星中絕無僅有。”
他兩隻手肘撐着桌面,豎起她的資料。
其餘幾人也看着宮小白,等待她的回答。
他表達的意思隱晦,宮小白卻明白。他是指,明明她手裡有更好的資源,爲什麼要來拍他這種人的電影,畢竟他的名聲在電影圈不是一般的爛,是非常爛。
爛到什麼程度呢,一線大牌見了他就繞道,即使他致電邀請人家來試鏡,人家都不一定過來。
是以,今天前來試鏡的要麼是新人,要麼是成名幾年名氣一直上升不了的藝人。
宮小白雙手背在身後,像回答老師問題的小學生一樣誠懇,“我相信景導你這次一定會成功!”
然而,心裡想的是,成不成功我也要演你的電影,不然怎麼跟景蔓芝同臺pk。
景舟心間狠狠一顫。
多少年了,沒人說過相信他會成功。
就連他的姑媽,景蔓芝,也是在看了劇本之後,剔了剔指甲,淡漠地說,“賭一把吧。”
眼前這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說她相信他?
他自己都不相信這次能逆襲,她連劇本都沒看過,哪來的勇氣敢以這樣篤定的語氣說出這句話。
《深宮3》的每一個細節都經過反覆不下十次的斟酌打磨,這部電影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每一個環節都不容出錯,包括選角。
喬菀然的演技不錯,公司也給他透過底,想要捧她。
剛纔的試鏡中,她已經獲得了他的認可。
倒是不知道眼前這個女孩能不能達到他的要求。
沉默了一會兒,他從一沓資料裡抽出一張,“試一下這場戲,我看看。”
“好。”
不再多說,宮小白上前一步,從他手裡接過紙張。
退回到原地,低頭看臺詞。
女孩垂下眼眸,側邊一扇窗透進陽光,打在她臉上。一瞬間,好像看到了她站在宮苑深處,沉心面壁的畫面。
宮小白瀏覽了一遍臺詞,記住了。
如果沒猜錯,她跟喬菀然試的是同一場戲,女一號寧素流產的戲。她剛纔在外面聽到了喬菀然歇斯底里的哭聲。
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來,她心理壓力有點大。
演流產啊。
低頭瞥一眼平坦的小腹,想象一下里面有個孩子……長得像宮邪,然後就……打住,不能想。
宮小白將紙擱在桌上,語氣平靜說,“我準備好了。”
景舟擡了擡右手,一副“請便”的意思。
宮小白脫下了礙事的外套,疊起來放在椅子上,裡面就穿一件白色短袖t,下襬扎進鉛筆褲裡,勾勒出纖細如蒲柳的腰身,下面是兩條筆直勻稱的腿,線條完美。
景舟看着,第一感覺是她的體形不錯。
流產前面一小段戲是一婆子端來補湯,沒人跟她搭戲,宮小白便對着虛空做了個接碗的動作。
寧素從一個無名的宮婢,走上了從四品婕妤的位置。端碗的動作雖然努力做到優雅之恣,仍剔除不了爲奴爲婢時的粗放。
她兩手掐着“碗口”,低頭大口喝着。而不是像其他宮裡的娘娘,纖纖玉手捏着碗,另一隻手做蘭花指託着碗底,又或者是執着湯匙,小口輕抿。
這點細節,她比喬菀然處理的好。景舟的眼中多了幾分期待。
發揮藥效需要時間,她坐在椅子上,低頭撫摸着小腹,眉眼柔和,母性的光輝盡顯。倏地,她眉心一蹙,察覺到了不對勁。
“孩子,你怎麼了?”她低聲詢問,聲音細柔,似乎生怕驚到腹中胎兒,“孩子,你不要嚇唬阿孃,阿孃如今只剩下你了。孩子……”
她聲音顫抖着,大概已經猜到了什麼。
緩慢站起身,朝門外喊道,“來人!如珠,如珠……”如珠是寧素貼身侍女的名字。
然而,門外的人都被調走了,沒人來救她。
劇烈的疼痛導致人站不穩,宮小白一下子歪倒,撞翻了椅子,趴在地上。
她感覺到了腹中孩子生命的流失,又是驚恐又是疼痛地咬住了下脣。
嘴脣被她咬得慘白。
景舟不知道她用了多大力氣,他看到的就是這個女孩的額角迸起道道青筋,眼中驚痛到了極點。
她一隻手緊緊地按住小腹,彷彿只有這樣做,才能保住孩子的命。另一隻手,手心朝下,摳着地板,骨節繃得泛白,她需要藉助手指的疼痛轉移腹部傳來的痛感。
“孩子,你別怕,阿孃會救你,阿孃一定會救你……”
她喃喃地說,匍匐着往門口爬,額頭不斷有汗珠冒出來。
在座負責試鏡的幾人,身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其中一名女士甚至感同身受,想要衝過去幫她一把。
景舟的眼神也越來越熾熱,他攥緊拳頭,忍住喊“卡”的衝動,繼續往下看。接下來“孩子流掉”的一段纔是這場戲的高潮。
宮小白快爬到門邊時,頓住了,是因爲她感覺到了大片的鮮血涌出來,孩子已經保不住了……
她睜大眼睛,盯着一個點,雙目空洞,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眶滑落。
捂住腹部的那隻手,一點點收緊,將衣服抓得褶皺不堪。
她伏低身子,臉貼在地面,小獸般嘶啞的嗚咽聲從脣中溢出,“孩子……”
與喬菀然的歇斯底里不同,她這種將自己拼命壓抑,壓抑到地底的悲痛,最是抓人心臟。
給她的劇本到這裡就戛然而止了。
宮小白趴地上平復了一會兒,站起來,別過臉去擦了擦眼淚。
總算知道喬菀然出來時爲什麼那個樣子了,她也有點走不住來。爲了更有代入感,她想象着自己懷孕了,是宮邪的孩子,那種失去的痛苦,無法承受。
旁邊有人遞了張紙巾,她接過來,胡亂擦了擦眼睛,轉過身,抿着脣鞠躬道謝,“謝謝景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