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愛我嗎?”
“愛。”
淒冷的風倏忽從昏暗的荒野中飄過,斷續地捲起一陣零落的黃葉,掃蕩着塵埃的殘骸。
周圍是成片茂密的樹林,遠處是巍峨險峻的山峰,峰頂是被烏雲遮蓋的星空。
樹林草叢裡有不知名的昆蟲在賣力地鳴唱着夜歌,山峰上響起狼孤獨的嗥叫,而那起始的對話,是從星空底下傳來的。
但是,下面什麼都沒有,除了荒野,還是荒野。
“有多愛我?”
“很愛很愛。”
代表荒野的一處地段撲哧亮了起來,那是一團用成堆幹樹枝拼湊成圓形的篝火。它跳動着,燃燒着,在“噼啪”聲中吶喊,好像繼承了太陽的光焰,永遠都不會熄滅。
森寒的氣息彷彿被驅散了一些,提升了不少熱騰騰的暖意。
“愛我多久?”
“愛到我老,愛到我死。”
篝火旁,逐漸映出兩個相互倚靠的背影,像是虛幻的蜃樓,卻又恍同實質。
“不,我不要你死啊。”
“傻瓜,人哪有不死的,小到世間萬物,大到浩瀚宇宙,明月,雲霞,飛禽,哪樣東西沒有壽命?終有一天,它們都是會消亡的。”
“可是,人家就是不想你死嘛。”紅裙女孩嘟起嘴,依戀地拽着黑衣男孩的胳膊,把腦袋輕輕依偎在他的懷裡。
男孩摸着女孩柔順的青絲,黑寶石的瞳孔裡充滿着溺愛,他忽然擡頭,將手高指向天空,笑道:“看,烏雲散了,有星星看哦。”
“一、二、……五、六!總共是六顆,我數得對不對?咦?怎麼只有六顆?”女孩的語氣有些失望。
“不知道。”男孩輕聲說,“總比一顆都沒有好。”
“啊!你看你看!月亮出來了!”女孩拉拉男孩的手,驚喜地喊。
那是一輪黃澄澄的彎月,它懸掛於六顆分佈均勻的星辰上方,靜靜散發着琥珀般晶瑩的光澤,遙遙望去,恰如一條點綴後卻還未穿線的名貴月牙項鍊。
“真美。”男孩情不自禁地讚歎。
“有我美嗎?”女孩仰起脖頸,不由反問。
男孩搖了搖頭,沉默下來。
女孩沒能發覺男孩的異常,她用粉脣啄啄男孩的面頰,幸福地笑了起來。
過好一會兒。
“嘿,你怎麼啦?”女孩試探着對他搖搖手。
“要是這個世界……也能像這裡這麼美就好了。”男孩傷感地說。
“世界?”女孩一怔,她忽然牢牢摟住男孩的腰,夢囈似的自言自語,“嗯……世界,沒有你的時候真的好黑啊,可是隻要你在,世界就不黑了。”
“你個傻瓜。”男孩笑罵着掙開女孩的束縛,他使勁點點她的額頭,仔細想了想,“要是有一天我走了呢?”
“我不會讓你走的。”
“我偷偷走了。”
“那我去找你。”
“一直找不到呢?”
“找到我老,找到我死咯。”
男孩哈哈大笑,女孩嘻嘻輕笑,一個是開放釋懷的笑,一個是清脆銀鈴的笑。
兩人驀然在同時間止住笑聲,彼此深情對視。
“嫁給我。”男孩說。
女孩害羞地低低腦袋,她照着月光拔下一撮生長在地面的野草,攤開雙手,遞送給男孩。
“這是?”男孩有些疑惑。
“有一天,等這些野草枯萎了,你許下心願燒掉它們,任由它們化作灰燼,隨風飄蕩,那個時候,我若還在,你還喜歡我的話,我就嫁給你。”女孩的表情十分認真。
男孩哭笑不得,只好問:“什麼心願?”
“很多呀,比如——你喜歡紅色,我常常穿紅裙子給你看,我喜歡黑色,你常常穿黑衣服給我看。”女孩可愛地眨眨睫毛。
“好好好,拿你沒辦法。”男孩一口答應。
火苗猛地撲閃搖晃起來,仿若紊亂的電流,天上的星辰添了絲許黯然,光線冷不丁地昏暗了幾分,周圍的溫度驟降。
“他來了。”女孩慌亂起來,甜蜜的笑容瞬間從臉上斂去。
“誰?”
“他來了!”
“是誰?”
“他來了!他來了!”篝火猛地熄滅,像是被人狠狠踢了一腳,女孩驚恐地開始尖叫。
她背後的樹林裡傳出樹幹吱嘎斷裂的聲音,一棵樹倒了。
男孩豎起耳朵,除了樹幹,他還聽到了另一種奇怪的聲音。
那可能是用某種金屬物犁着泥地,鋒口插入土壤,因推進使土壤內的岩石與之相互摩擦而產生的嗤嗤聲。
第二棵,第三棵,第四棵……樹木倒得越來越多,倒下的速度越來越快……
昆蟲的鳴唱聲越來越模糊,山巔的狼悲號着夾起尾巴,像只敗狗一樣掉頭竄逃。
“快走!快走!”女孩費力地推起男孩。
“走?走去哪?你呢?”男孩懵了,雖然他不情願,但還是按女孩的要求遲疑着,斷續走了五十餘米。
“跑,跑啊!”女孩瞪着半路停下來的男孩,竭盡全力喊。
“爲什麼要跑啊?”男孩攥緊手裡的野草,難過地問,“你是要離開我嗎?”
女孩蹲下身哭了,紅裙委地,她沒有回答男孩的問題。
她的背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人影。
男孩張大嘴,因爲他看見這個“人”是唰一下從樹林裡移過來的,形如鬼魅。
而這不是最可怕的地方。
他渾身套着一件融入黑暗的薄袍,通體幽黑,瘦得像具風化的骷髏,黑洞洞看不清面貌,彷彿頭顱那兒本來就是空的。
他的身軀比女孩高出一截,乾癟的右爪持一柄與身齊高的長鐮刀,刀鋒上還沾染了未知動物的鮮血。
天,死神!這世界上,真會有死神嗎?
可剛纔的聲音,明明是鐮刀犁地,爲什麼他的鐮刀上沾的不是土壤,而是鮮血呢?
男孩害怕得屏住呼吸,他的心臟急速跳動,血液逆流,巨大的恐懼令他幾乎無法在原地動彈。
他不敢跑,不敢喊那個處於危險境地仍渾然不覺的女孩。
他現在只想一步步往後退,朝後縮,默默祈禱上蒼的庇佑。
離開這裡!必須立馬離開這裡!
他能離開,可是女孩呢?女孩怎麼辦?
死神的目標,是女孩啊!
“對不起。”
彷徨中的男孩呆住了,他能確定,這個熟悉的聲音,是從女孩的嘴裡發出的,她在向他道歉。
對不起?爲什麼說對不起?明知道死神會找上她麼?
不可以,他不允許!他要救出女孩!
胸腔似乎有團火焰燃起,麻木的四肢忽然恢復了知覺,一股橫生的勇氣驀地衝上男孩的頭頂,他顫抖地撿起一塊巴掌大小的石頭,使盡力氣,遠遠將它扔出去,試圖吸引死神的注意。
同時,他跳着揚起左右臂,在空中揮舞,並朝女孩吼:“快跑啊!”
死神消失了。
男孩臉色慘白,他的瞳孔慢慢放大,窒息感鋪天蓋地壓來,迫使他的頭腦出現強烈的眩暈。
死神,已經降臨至男孩的面前。
兩者間的距離,不及一米。
死神緩緩舉起鐮刀,泥土震動着崩裂,露出鐮刀的另一端。
這居然是一柄雙頭鐮刀!
男孩緊緊閉上眼睛,他能想象出自己被死神鐮刀分屍的情景。
金屬刺體的聲音響起,離奇地,竟沒有任何的疼痛。
男孩驚愕地睜眼,他看見,死神的肚臍被一柄銀色的、鑲嵌着彎月圓弧的武器給貫穿了。
死神悄無聲息地倒下,化作雲煙,現出持着銀色武器的女孩。
女孩,殺死了——死神?
掌管死亡的神,會死嗎?
男孩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女孩還以他憔悴而溫柔的微笑。
“害怕嗎?”
男孩戰慄着說不出話。
“嗚——”
死神重新浮現在高空,他發出野獸般懾人的咆哮,狠狠地將鐮刀劈下。
死神沒有死!
女孩早有預料一樣,她隔空推了把男孩,扭身360度旋起手腕的那柄雙頭月弧,帶起一陣嘹亮的金屬顫鳴。
男孩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平穩帶飛了出去,衝上了最高的那座山峰,他滾動着喉結,拼命想告訴自己這是在做夢。
死神傾斜着墜落,銳利的鐮刀劃破呼嘯狂風。
女孩微微昂首,她左膝一曲,右腿伸得筆直,架開防禦的支撐姿態。
鐮刀與月弧碰撞的剎那,兩者又化作一紅一銀的兩團光芒朝四方彈射,分分合合,起起落落。
紅光與銀光間歇性地閃滅,劇烈的氣爆聲模糊了視聽,接着是一連串沉悶的炸響,地面凹陷出一個個直徑約莫五米的巨坑。
“夜晚,有月亮在,你是贏不了我的。”女孩站回原地,語意冰冷。
死神果然收去鐮刀,停止了進攻。
他沒有離開,而是凝望着那輪皎月,似在覬覦什麼。
“你在做什麼?還不滾?”
月光照耀着女孩的側臉,她的青絲迎風披散,乍看之下,有着驚心動魄般的美感。
“彼岸,朧月舞!”
女孩高高躍起,絕世的身姿,好比懸於九天的奔月嫦娥。
她甩出月弧,月弧繞着死神轉了道圈,幻作無窮的銀光,包圍住死神。
“再不滾休怪我無情!”女孩喝聲威脅。
死神歪着空洞黑漆的頭顱,笑了。
他的笑難聽得就如同一把陳舊腐爛的木椅被人一屁股坐上去時發出的嘎吱聲。
月亮突然晦暗下去,似乎有片鐮刀狀的烏雲遮蓋住了它的光華。
女孩悚然一驚,她扶住額角,調整了一下缺失月光所帶來的身體不適。
等她再看向死神時,死神已經無了蹤影。
“哼,算你識相。”女孩放鬆警惕,單足落回地面。
“嗨,嗨!”山峰上的男孩忽然嘶聲吶喊,拼命地招手。
他想提醒女孩,死神,其實……
黑月下,死神自女孩的身後隱現,揮起奪命的鐮刀,無法避免的災難衍生,伴隨着亡的降臨。
“嗤——”
鐮刀貫穿了女孩的小腹,殷紅的鮮血濺着刀鋒飈出。
死神仰天狂笑,徹底消匿於荒野。
女孩踉蹌跪了下去,月弧摔地,爆成零星的光點,一襲紅裙綻放出無數朵紅豔豔的玫瑰。
對不起,我……是個怪物啊……
她遙望了一眼男孩,終於無力地趴下,生命力的流失讓她連眸子也失去了光彩,她再沒有力氣可以說話,也沒有力氣可以擡頭看看男孩了。
你還……還會……愛我嗎?
山巔處,男孩茫茫然鬆開手裡瞬間枯萎的野草,野草迎風飄蕩成灰,他不由自主一抓,卻握到一把空氣。
“不,我不要你死啊。”
“傻瓜,人哪有不死的,小到世間萬物,大到浩瀚宇宙,明月,雲霞,飛禽,哪樣東西沒有壽命?終有一天,它們都是會消亡的。”
“可是,人家就是不想你死嘛。”
“有一天,等這些野草枯萎了,你許下心願燒掉它們,任由它們化作灰燼,隨風飄蕩,那個時候,我若還在,你還喜歡我的話,我就嫁給你。”
淚。
……
越來越多的淚。
……
越來越多無法遏制的淚,從男孩眶內溢出,像是股找到傾瀉口的噴涌泉水,無聲宣告着某個誓言的終結。
願世界,僅如篝火般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