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羣豪戲

小船越劃越近,阿朱忽然低聲道:“阿碧,你瞧,這樣子有點兒不對。”阿碧點頭道:“嗯,怎麼點了這許多燈?”輕笑了兩聲,說道:“阿朱阿姊,你家裡在鬧元宵嗎?這般燈燭輝煌的,說不定他們是在給你做生日。”阿朱默不作聲,只是凝望湖中的點點燈火。

段譽遠遠望去,見一個小洲上八九間房屋,其中兩座是樓房,每間房子窗中都有燈火映出來,他心道:“阿朱所住之處叫做‘聽香水榭’,想來和阿碧的‘琴韻小築’差不多。聽香水榭中處處紅燭高燒,想是因爲阿朱姊姊愛玩熱鬧。”

小船離聽香水榭約莫里許時,阿朱停住了槳,說道:“王姑娘,我家裡來了敵人。”王語嫣吃了一驚,道:“什麼?來了敵人?你怎知道?是誰?”阿朱道:“是什麼敵人,那可不知。不過你聞啊,這般酒氣薰天的,定是許多惡客亂攪出來的。”王語嫣和阿碧用力嗅了幾下,都嗅不出什麼。段譽辨得出的只是少女體香,別的也就與常人無異。

阿朱的鼻子卻特別靈敏,說道:“糟啦,糟啦!他們打翻了我的茉莉花露、玫瑰花露,啊喲不好,我的寒梅花露也給他們糟蹋了……”說到後來,幾乎要哭出聲來。

段譽大是奇怪,問道:“你眼睛這麼好,瞧見了麼?”阿朱哽咽道:“不是的。我聞得到。我花了很多心思,才浸成了這些花露,這些惡客定是當酒來喝了!”阿碧道:“阿朱姊姊,怎麼辦?咱們避開呢,還是上去動手?”阿朱道:“不知敵*是不是很厲害……”段譽道:“不錯,倘若厲害呢,那就避之則吉。如是一些平庸之輩,還是去教訓教訓他們的好,免得阿朱姊姊的珍物再受損壞。”阿朱心中正沒好氣,聽他這幾句話說了等於沒說,便道:“避強欺弱,這種事誰不會做?你怎知敵人很厲害呢,還是平庸之輩?”段譽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阿朱道:“咱們這就過去瞧個明白,不過大夥兒得先換套衣衫,扮成了漁翁、漁婆兒一般。”她手指東首,說道:“那邊所住的打漁人家,都認得我的,咱們借衣裳去。”段譽拍手笑道:“妙極,妙極!”阿朱木槳一扳,便向東邊劃去,想到喬裝改扮,便即精神大振,於家中來了敵人之事也不再如何着惱了。

阿朱先和王語嫣、阿碧到漁家借過衣衫換了。她自己扮成個老漁婆,王語嫣和阿碧則扮成了中年漁婆,然後再喚段譽過去,將他裝成個四十來歲的漁人。阿朱的易容之術當真巧妙無比,拿些麪粉泥巴,在四人臉上這裡塗一塊,那邊粘一點,霎時之間,各人的年紀、容貌全都大異了。她又借了漁舟、漁網、釣杆、活魚等等,劃了漁舟向聽香水榭駛去。

段譽、王語嫣等相貌雖然變了,聲音舉止卻處處露出破綻,阿朱那喬裝的本事,他們連一成都學不上。王語嫣笑道:“阿朱,什麼事都由你出頭應付,我們只好裝啞巴。”阿朱笑道:“是了,包你不拆穿便是。”

漁舟緩緩駛到水榭背後。段譽只見前後左右處處都是楊柳,但陣陣粗暴的轟叫聲不斷從屋中傳出來。這等叫嚷吆喝,和周遭精巧幽雅的屋宇花木實是大大不稱。

阿朱嘆了一口氣,十分不快。阿碧在她耳邊道:“阿朱阿姊,趕走了敵人之後,我來幫你收作。”阿朱捏了捏她的手示謝。

她帶着段譽等三人從屋後走到廚房,見廚師老顧忙得滿頭大汗,正不停口的向鑊中吐唾沫,跟着雙手連搓,將污泥不住搓到鑊中。阿朱又好氣、又好笑,叫道:“老顧,你在幹什麼?”老顧嚇了一跳,驚道:“你……你……”阿朱笑道:“我是阿朱姑娘。”老顧大喜,道:“阿朱姑娘,來了好多壞人,逼着我燒菜做飯,你瞧!”一面說,一面擤了些鼻涕拋在菜中,吃吃的笑了起來。阿朱皺眉道:“你燒這般髒的菜。”老顧忙道:“姑娘吃的菜,我做的時候一雙手洗得乾乾淨淨。壞人吃的,那是有多髒,便弄多髒。”阿朱道:“下次我見到你做的菜,想起來便噁心。”老顧道:“不同,不同,完全不同。”阿朱雖是慕容公子的使婢,但在聽香水榭卻是主人,另有婢女、廚子、船伕、花匠等服侍。

阿朱問道:“有多少敵人?”老顧道:“先來的一夥有十八九個,後來的一夥有二十多個。”阿朱道:“有兩夥麼?是些什麼人?什麼打扮?聽口音是哪裡人?”老顧罵道:“操他伊啦娘……”罵人的言語一出口,急忙伸手按住嘴巴,甚是惶恐,道:“阿朱姑娘,老顧真該死。我……我氣得胡塗了,這兩起壞人,一批是北方蠻子,瞧來都是強盜。另一批是四川人,個個都穿白袍,也不知是啥路道。”阿朱道:“他們來找誰?有沒傷人?”老顧道:“第一批強盜來找老爺,第二批怪人來找公子爺。我們說老爺故世了,公子爺不在,他們不信,前前後後的大搜了一陣。莊上的丫頭都避開了,就是我氣不過,操……”本來又要罵人,一句粗話到得口邊,總算及時縮回。阿朱等見他左眼烏黑,半邊臉頰高高腫起,想是吃下幾下狠的,無怪他要在菜餚中吐唾沫、擤鼻涕,聊以泄憤。

阿朱沉吟道:“咱們得親自去瞧瞧,老顧也說不明白。”帶着段譽、王語嫣、朱碧三人從廚房側門出去,經過了一片茉莉花壇,穿過兩扇月洞門,來到花廳之外。離花廳後的門窗尚有數丈,已聽得廳中一陣陣喧譁之聲。

阿朱悄悄走近,伸指甲挑破窗紙,湊眼向裡張望。但見大廳上燈燭輝煌,可是隻照亮了東邊的一面,十八九個粗豪大漢正在放懷暢飲,桌上杯盤狼藉,地下椅子東倒西歪,有幾人索性坐在桌上,有的手中抓着雞腿、豬蹄大嚼。有的揮舞長刀,將盤中一塊塊牛肉用刀尖挑起了往口裡送。

阿朱再往西首望去,初時也不在意,但多瞧得片刻,不由得心中發毛,背上暗生涼意,但見二十餘人都身穿白袍,肅然而坐,桌上只點了一根蠟燭,燭光所及不過數尺方圓,照見近處那六七人個個臉上一片木然,既無喜容,亦無怒色,當真有若殭屍,這些人始終不言不動的坐着,若不是有幾人眼珠偶爾轉動,真還道個個都是死人。

阿碧湊近身去,握住阿朱的手,只覺她手掌冷冰冰地,更微微發顫,當下也挑破窗紙向裡張望,她眼光正好和一個蠟黃臉皮之人雙目相對,那人半死不活的向她瞪了一眼,阿碧吃了一驚,不禁“啊”的一聲低呼。

砰砰兩聲,長窗震破,四個人同時躍出,兩個是北方大漢,兩個是川中怪客,齊聲喝問:“是誰?”

阿朱道:“我們捉了幾尾鮮魚,來問老顧要勿要。今朝的蝦兒也是鮮龍活跳的。”她說的是蘇州土白,四條大漢原本不懂,但見四人都作漁人打扮,手中提着的魚蝦不住跳動,不懂也就懂了。一條大漢從阿朱手裡將魚兒搶過去。大聲叫道:“廚子,廚子,拿去做醒酒湯喝。”另一個大漢去接段譽手中的鮮魚。

那兩個四川人見是賣魚的,不再理會,轉身便回入廳中。阿碧當他二人經過身旁時,聞到一陣濃烈的男人體臭,忍不住伸手掩住鼻子。一個四川客一瞥之間見到她衣袖褪下,露出小臂膚白勝雪,嫩滑如脂,疑心大起:一箇中年魚婆,肌膚怎會如此白嫩?”反手一把抓住阿碧,問道:“格老子的,你幾歲?”阿碧吃了一驚,反手甩脫他手掌:“說道:“你做啥介?動手動腳的?”她說話聲音嬌柔清脆,這一甩又出手嬌捷,那四川客只覺手臂痠麻,一個踉跪,向外躍了幾步。

這麼一來,底細登時揭穿,廳外的四人同聲喝問,廳中又涌出十餘人來,將段譽等團團圍住。一條大漢伸手去扯段譽的鬍子,假須應手而落。另一個漢子要抓阿碧,被阿碧斜身反推,躍倒在地。

衆漢子更在聲吵嚷起來:“是奸細,是奸細!”“喬裝假扮的賊子!”“快吊起來拷打!”擁着四人走進廳內,向東首中坐的老者稟報道:“姚寨主,拿到了喬裝的奸細。”

那老者身材魁梧雄偉,一部花白鬍子長至胸口,喝道:“哪裡來的奸細?裝得鬼鬼崇崇的,想幹什麼壞事?”

王語嫣道:“扮作老太婆,一點也不好玩,阿朱,我不裝啦。”說着伸手在臉上擦了幾下,泥巴和麪粉堆成的滿臉皺紋登時紛紛跌落,衆漢子見到一箇中年漁婆突然變成了一個美麗絕倫的少女,無不目瞪口呆,霎時間大廳中鴉雀無聲,坐在西首一衆四川客的目光也都射在她身上。

王語嫣道:“你們都將喬裝去了吧。”向阿碧笑道:“都是你不好,泄漏了機關。”阿朱、阿碧、段譽三人當下各處除去了臉上的化裝。衆人看看王語嫣,又看看阿朱、阿碧,想不到世間竟有這般粉裝玉琢似的姑娘。

隔了好一陣,那魁梧老者才問:“你們是誰?到這裡來幹什麼?”阿朱笑道:“我是這裡主人,竟要旁人問我到這裡來幹什麼,豈不奇怪?你們是誰?到這裡來幹什麼?”那老者點頭道:“嗯,你是這裡的主人,那好極了。你是慕容家的小姐?慕容博是你爹爹吧?”阿朱微笑道:“我只是個丫頭,怎有福氣做老爺的女兒?閣下是誰?到此何事?”那老者聽她自稱是個丫頭,意似不信,沉吟半響,才道:“你去請主人出來,我方能告知來意。”阿朱道:“我們老主人故世了,少主人出門去了,閣下有何貴幹,就跟我說好啦。閣下的姓名,難道不能示知麼?”那老者道:“嗯,我是雲州秦家寨的姚寨主,姚伯當便是。”阿朱道:“久仰,久仰。”姚伯當笑道:“你一個小小姑娘,久仰我什麼?”

王語嫣道:“雲州秦家寨,最出名的武功是五虎斷門刀,當年秦公望前輩自創這斷門刀六十四招後,後人忘了五招,聽說只有五十九招傳下來。姚寨主,你學會的是幾招?”姚伯當大吃一驚,衝口而出:“我秦家寨五虎斷門刀原有六十四招,你怎麼知道?”王語嫣道:“書上是這般寫的,那多半不錯吧?缺了的五招是‘白虎跳澗’、‘一嘯風生’、‘剪撲自如’、‘雄霸羣山’,那第五招嘛,嗯,是‘伏象勝獅’,對不對?”

姚伯當摸了摸鬍鬚,本門刀法中有五招最精要的招數失傳,他是知道的,但這五招是什麼招數,本門之中卻誰也不知。這時聽她侃侃而談,又是吃驚,又是起疑,對她這句問話卻答不上來。

西首白袍客中一個三十餘歲的漢子陰陽怪氣的道:“秦家寨五虎斷門刀少了那五招,姚寨主貴人事忙,已記不起啦。這位姑娘,跟慕容博慕容先生如何稱呼?”王語嫣道:“慕容老爺子是我姑丈。閣下尊姓大名?”那漢子冷笑道:“姑娘家學淵源,熟知姚家寨主的武功家數。在下的來歷,倒要請姑娘猜上一猜。”王語嫣微笑道:“那你得顯一下身手才成。單憑几句說話,我可猜不出來。”

那漢子點頭道:“不錯。”左手伸入右手衣袖,右手伸入左手衣袖,便似冬日籠手取暖了一般,隨即雙手伸出,手中已各握了一柄奇形兵刃,左手是柄六七寸長的鐵錐,錐尖卻曲了兩曲,右手則是個八角小錘,錘柄長僅及尺,錘頭還沒常人的拳頭大,兩件兵器小巧玲瓏,倒像是孩童的玩具,用以臨敵,看來全無用處。東首的北方大漢見了這兩件古怪兵器,當下便有數人笑出聲來。一個大漢笑道:“川娃子的玩竟兒,也拿出來丟人現眼!”西首衆人齊向他怒目而視。

王語嫣道:“嗯,你這是‘雷公轟’,閣下想必長於輕功和暗器了。書上說‘雷公轟’是四川青城山青城派的獨門兵刃,‘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奇詭難測。閣下多半是複姓司馬?”

那漢子一直臉色陰沉,聽了她這幾句話,不禁聳然動容,和他身旁三名副手面面相覷,隔了半響,才道:“姑蘇慕容氏於武學一道淵博無比,果真名不虛傳。在下司馬林。請問姑娘,是否‘青’字真有九打,‘城’字真有十八破?”

王語嫣道:“你這句話問得甚好。我以爲‘青’字稱作十打較妥,鐵菩提和鐵蓮子外形雖似,用法大大不同,可不能混爲一談。至於‘城’字的十八破,那‘破甲’、‘破盾’、‘破牌’三種招數無甚特異之處,似乎故意拿來湊成十八之靈敏,其實可以取消或者合併,稱爲十五破或十六破,反而更爲精要。”

司馬林只聽得目瞪口呆,他的武功‘青’字只學會了七打,鐵蓮子和鐵菩提的分別,全然不知;至於破甲、破盾、破牌三種功夫,原是他畢生最得意的武學,向來是青城派的鎮山絕技,不料這少女卻說盡可取消。他先是一驚,隨即大爲惱怒,心道:“我的武功、姓名,慕容家自然早就知道了,他們想折辱於我,便編了這樣一套鬼話出來,命一個少女來大言炎炎。”當下也不發作,只道:“多謝姑娘指教,令我茅塞頓開。”微一沉吟間,向他左首的副手道:“諸師弟,你不妨向這位姑娘領教領教。”

那副手諸保昆是個滿臉麻皮的醜陋漢子,似比司馬林還大了幾歲,一身白袍之外,頭上更用白布包纏,宛似滿身喪服,於朦朧燭光之下更顯得陰氣森森。他站起身來,雙手在衣袖中一拱,取出的也是一把短錐,一柄小錘,和司馬林一模一樣的一套“雷公轟”,說道:“請姑娘指點。”

旁觀衆人均想:‘你的兵刃和那司馬林全無分別,這位姑娘既識得司馬林的,難道就不識得你的?”王語嫣也道:“閣下既使這‘雷公轟’,自然也是青城一派了。”司馬林道:“我這諸師弟是帶藝從師。本來是哪一門哪一派,卻要考較考較姑娘的慧眼。”心想:“諸師弟原來的功夫門派,連我也不大瞭然,你要是猜得出,那可奇了,”王語嫣心想:“這倒確是個難題。”

她尚未開言,那邊秦家寨的姚伯當搶着說道:“司馬掌門,你要人家姑娘識出你師弟的本來面目,那有什麼意思?這豈不是沒趣之極麼?”司馬林愕然道:“什麼沒趣之極?”姚伯當笑道:“令師弟現下滿臉密圈,雕琢得十分精細。他的本來面目嘛,自然就沒這麼考究了。”東首衆大漢盡皆轟聲大笑。

諸保昆生平最恨人嘲笑他的麻臉,聽得姚伯當這般公然譏嘲,如何忍耐得住?也不理姚伯當是北方大豪、一寨之主,左手鋼錐尖對準了他胸膛,右手小錘在錐尾一出,嗤的一聲急響,破空聲有如尖嘯,一枚暗器向姚伯當胸口疾射過去。

秦家寨和青城派一進聽香水榭,暗中便較上了勁,雙方互不爲禮,你眼睛一瞪,我鼻孔一哼,倘若王語嫣等不來,一場架多半已經打上了。姚伯當出口傷人,原是意在挑釁,但萬萬想不到對方說幹就幹,這暗器竟來得如此迅捷,危急中不及拔刀擋格,左手搶過身邊桌上的燭臺,看準了暗器一擊。噹的一聲響,暗器向上射去,拍的一下,射入樑中,原來是根三寸長的鋼針。鋼針雖短,力道卻十分強勁,姚伯當左手虎口一麻,燭臺掉在地下,嗆啷啷的直響。

秦家寨羣盜紛紛拔刀,大聲叫嚷:“暗器傷人麼?”“算是哪一門子的英雄好漢?”不要臉,操你奶奶的雄!”一個大胖子更滿口污言穢語,將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上了。青城派衆人卻始終陰陽怪氣的默不作聲,對秦家寨羣盜的叫罵宛似不聞不見。

姚伯當適才忙亂中去搶燭臺,倉卒之際,原是沒有拿穩,但以數十年的功力修爲,竟給小小一枚鋼針打落了手中物事,以武林中的規矩而論,已是輸了一招,心想:“對方的武功頗有點邪門,聽那小姑娘說,青城派有什麼青字九打,似乎都是暗青子的功夫,要是不小心在意,怕要吃虧。”當下揮手止住屬下羣盜叫鬧,笑道:“諸兄弟這一招功夫俊得很,可也陰毒得很哪!那叫什麼名堂?”

諸保昆嘿嘿冷笑,並不答話。

秦家寨的大胖子道:“多半叫作‘不要臉皮,暗箭傷人!’”另一箇中年人笑道:“人家本來是不要臉皮了嘛。這一招的名稱很好,名副其實,有學問,有學問!”言語之中,又是取笑對方的麻臉。

王語嫣搖了搖頭,柔聲道:“姚寨主,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姚伯當道:“怎麼?”王語嫣道:“任誰都難保有病痛傷殘,小時候不小心摔一跤,說不定便跌跛了腿,跟人交手,說不定便丟了一手一目。武林中的朋友們身上有什麼拐傷,那是平常之極的事,是不是?”姚伯當只得點了點頭。王語嫣又道:“這位諸爺幼時患了惡疾,身上有些疤痕,那有什麼可笑?男子漢大丈夫,第一論人品心腸,第二論才幹事業,第三論文學武功。臉蛋兒俊不俊,有什麼相干?”

姚伯當不由得啞口無言,哈哈一笑,說道:“小姑娘的言語倒也有些道理。這麼說來,是老夫取笑諸兄弟的不是了。”

王語嫣然一笑,道:“老爺子坦然自認其過,足見光明磊落。”轉臉向諸保昆搖了搖頭,道:“不行的,那沒有用。”說這句話時,臉上神情又溫柔,又同情,便似是一個做姊姊的,看到小兄弟忙得滿頭大汗要做一件力所不勝的事,因此出言規勸一般,語調也甚是親切。

諸保昆聽她說武林中人身上有何損傷乃是家常便飯,又說男子漢大丈夫當以品格功業爲先,心中甚是舒暢,他一生始終爲一張麻臉而鬱鬱不樂,從來沒聽人開解得如此誠懇,如此有理,待聽她最後說“不行的,那沒有用”,便問:“姑娘說什麼?”心想:“她說我這‘天王補心針’不行麼?沒有用麼?她不知我這錐中共有一十二枚鋼針。倘若不停手的擊錘連發,早就要了這老傢伙的性命。只是在司馬林之前,卻不能泄漏了機關。”

只聽得王語嫣道:“你這‘天王補心針’,果然是一門極霸道的暗器……”諸保昆身子一震,“哦”一聲。司馬林和另外兩個青城派高手不約而同的叫了出來:“什麼?”諸保昆臉色已變,說道:“姑娘錯了,這不是天王補心針。這是我們青城派的暗器,是‘青”字第四打的功夫,叫做‘青蜂釘’”。

王語嫣微笑道:“‘青蜂釘’的外形倒是這樣的。你發這天王補心針,所用的器具、手法,確和青蜂釘完全一樣,但暗器的本質不在外形和發射的姿式,而在暗器的勁力和去勢。大家發一枚鋼鏢,少林派有少林派的手勁,崑崙派有崑崙派的手勁,那是勉強不來的。你這是……”

諸保昆眼光中陡然殺氣大盛,左手的鋼錐倏忽舉到胸前,只要錘子在錐尾這麼一擊,立時便有鋼針射向王語嫣。旁觀衆人中倒有一半驚呼出聲,適才見他髮針射擊姚伯當,去勢之快,勁道之強,暗器中罕有其匹,顯然那鋼錐中空,裡面裝有強力的機簧,否則決非人力之所能,而錐尖彎曲,更使人決計想不到可由此中發射暗器,誰知錐中空管卻是筆直的。虧得姚伯當眼明手快,這才逃過了一劫,倘若他再向王語嫣射出,這樣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如何閃避得過?但諸保昆見她如此麗質,畢竟下不了殺手,又想到她適才爲己辨解,心存感激,喝道:“姑娘,你別多嘴,自取其禍。”

就在此時,一人斜身搶過擋在王語嫣之前,卻是段譽。

王語嫣微道:“段公子,多謝你啦。諸大爺,你不下手殺我,也多謝你。不過你就算殺了我,也沒用的。青城、蓬萊兩派世代爲仇。你所圖謀的事,八十餘年之前,貴派第七代掌門人海風子道長就曾試過了。他的才幹武功,只怕都不在你之下。”

青城派衆人聽了這幾句話,目光都轉向諸保昆,狠狠瞪視,無不起疑:“難道他竟是我們死對頭蓬萊派的門下,到本派臥底來的?怎地他一口四川口音,絲豪不露山東鄉談?”

原來山東半島上的蓬萊派雄長東海,和四川青城派雖一個在東,一個在西,但百餘年前兩派高手結下了怨仇,從此輾轉報復,仇殺極慘。兩派各有絕藝,互相剋制,當年雙方所以結怨生仇,也就是因談論武功而起。經過數十場大爭鬥、大仇殺,到頭來蓬萊固然勝不了青城,青城也勝不了蓬萊。每鬥到慘烈處,往往是雙方好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王語嫣所說的海風子乃是蓬萊派中的傑出人才。他細細參究兩派武功的優劣長短,知道憑着自己的修爲,要在這一代中蓋過青城,那並不難,但日後自己逝世,青城派中出了聰明才智之士,便又能蓋過本派。爲求一勞永逸,於是派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混入青城派中偷學武功,以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可是那弟子武功沒學全,便給青城派發覺,即行處死。這麼一來,雙方仇怨更深,而防備對方偷學本派武功的戒心,更是大增。

這數十年中,青城派規定不收北方人爲徒,只要帶一點兒北方口音,別說他是山東人,便是河北、河南、山西、陝西,也都不收。後來規矩更加嚴了,變成非川人不收。

“青蜂釘”是青城派的獨門暗器,“天王補心針”則是蓬萊派的功夫。諸保昆發的明明是“青蜂釘”,王語嫣卻稱之爲“天王補心針”,這一來青城派上下自是大爲驚懼。要知蓬萊派和青城派一般的規矩,也是嚴定非山東人不收,其中更以魯東人爲佳,甚至魯西、魯南之人,要投入蓬萊派也是千難萬難。一個人喬裝改扮,不易露出破綻,但說話的鄉音語調,一千句話中總難免泄漏一句。諸保昆出自川西灌縣諸家,那是西川的世家大族,怎地會是蓬萊派的門下?各人當真做夢也想不到。司馬林先前要王語嫣猜他的師承來歷,只不過出個題目難難這小姑娘,全無懷疑諸保昆之意,哪知竟得了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答案。

這其中吃驚最甚的,自然是諸保昆了。原來他師父叫作都靈道人,年青時曾吃過青城派的大虧,處心積慮的謀求報復,在四川各地暗中窺視,找尋青城派的可乘之隙。這一年在灌縣見到了諸保昆,那時他還是個孩子,但根骨極佳,實是學武的良材,於是籌劃到一策。他命人扮作江洋大盜,潛入諸家,綁住諸家主人,大肆劫掠之後,拔刀要殺了全家滅口,又欲**諸家的兩個女兒。都靈子早就等在外面,直到千鈞一髮的最危急之時,這才挺身而出,逐走一羣假盜,奪還全部財物,令諸家兩個姑娘得保清白。諸家的主人自是千恩萬謝,感激涕零。

都靈子動以言辭,說道:“若無上乘武藝,縱有萬貫家財,也難免爲歹徒所欺,這羣盜賊武功不弱,這番受了挫折,難免不捲土重來。”那諸家是當地身家極重的世家,眼見家中所聘的護院武師給盜賊三拳兩腳便即打倒在地,聽說盜賊不久再來,嚇得魂飛天外,苦苦哀求都靈子住下。都靈子假意推辭一番,才勉允所請,過不多時,便引得諸保昆拜之爲師。

都靈子除了刻意與青城派爲仇之外,爲人倒也不壞,武功也甚了得。他囑咐諸家嚴守秘密,暗中教導諸保昆練武,十年之後,諸保昆已成爲蓬萊派中數一數二的人物。這都靈子也真耐得,他自在諸府定居之後,當即扮作啞巴,自始至終,不與誰交談一言半話,傳授諸保昆功夫之時,除了手腳比劃姿式,一切指點講授全是用筆書寫,絕不吐出半句山東鄉談。因此諸保昆雖和他朝夕相處十年之久,一句山東話也沒聽見過。

待得諸保昆武功大成,都靈子寫下前因後果,要弟子自決,那假扮盜賊一節,自然隱瞞不提。在諸保昆心中,師父不但是全家的救命恩人,這十年來,更待己恩澤深厚,將全部蓬萊派的武功傾囊相授,早就感激無已,一明白師意,更無半分猶豫,立即便去投入青城派掌門司馬衛的門下。這司馬衛,便是司馬林的父親。

其時諸保昆年紀已經不小,兼之自稱曾跟家中護院的武師練過一些三腳貓的花拳繡腿,司馬衛原不肯收。但諸家是川西大財主,有錢有勢,青城派雖是武林,終究在川西生根,不願與當地豪門失和,再想收一個諸家的子弟爲徒,頗增本派聲勢,就此答允了下來。待經傳藝,發覺諸保昆的武功着實不錯,盤問了幾次,諸保昆總是依着都靈子事先的指點,捏造了一派說辭以答。司馬衛礙着他父親的面子,也不過份追究,心想這等富家子弟,能學到這般身手,已算是十分難得了。

諸保昆投入青城之後,得都靈子詳加指點,哪幾門青城派的武學須得加意鑽研。他逢年過節,送師父、師兄,以及衆同門的禮極重,師父有什麼需求,不等開言示意,搶先便辦得妥妥貼貼,反正家中有的是錢,一切輕而易舉。司馬衛心中過意不去,在武功傳授上便也絕不藏私,如此七八年下來,諸保昆已盡得青城絕技。

本來在三四年之前,都靈子已命他離家出遊,到山東蓬萊山去出示青城武功,以便盡知敵人的秘奧,然後一舉而傾覆青城派。但諸保昆在青城門下數年,覺得司馬衛待己情意頗厚,傳授武功時與對所有親厚弟子一般無異,想到要親手覆滅青城一派,誅殺司馬衛全家,實在頗有不忍,暗暗打定主意:“總須等司馬衛師父去世之後,我才能動手。司馬林師兄待我平平,殺了他也沒什麼。”因此上又拖了幾年。都靈子幾次催促,諸保昆總是推說:青城派中的“青”字九打和“城”十八破並未學全。都靈子花了這許多心血,自不肯功虧一簣,只待他盡得其秘,這才發難。

但到去年冬天,司馬衛在川東白帝城附近,給人用“城”字十二破中的“破月錐”功夫穿破耳鼓,內力深入腦海,因而斃命。那“破月錐”功夫雖然名稱中有個“錐”字,其實並非使用鋼錐,而是五指成尖錐之形戳出,以渾厚內力穿破敵人耳鼓。

司馬林和諸保昆在成都得到訊息,連夜趕來,查明司馬衛的傷勢,兩人又驚又悲,均想本派能使這“破月錐”功夫的,除了司馬衛自己之外,只有司馬林、諸保昆,以及其他另外兩名耆宿高手。但事發之時,四人明明皆在成都,正好相聚在一起,誰也沒有嫌疑。然則殺害司馬衛的兇手,除了那號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姑蘇慕容氏之外,再也不可能有旁人了。當下青城派傾巢而出,盡集派中高手,到如蘇來尋慕容氏算帳。

諸保昆臨行之前,暗中曾向都靈子詢問,是否蓬萊派下的手腳。都靈子用筆寫道:“司馬衛武功與我在伯仲之間,我若施暗算,僅用天王補心針方能取他性命。倘若多人圍攻,須用本派鐵柺陣。”諸保昆心想不錯,他此刻已深知兩位師父的武功修爲誰也奈何不了誰,說到要用“破月錐”殺死司馬衛,別說都靈子不會這門功夫,就是會得,也無法勝過司馬衛的功力。是以他更無懷疑,隨着司馬林到江南尋仇。都靈子也不加阻攔,只叫他事事小心,但求多增閱歷見聞,不可枉自爲青城派送了性命。

到得蘇州,一行人四下打聽,好容易來到聽香水榭,雲州秦家寨的羣盜已先到了一步。青城派門規甚嚴,若無掌門人的號令,誰也不敢亂說亂動,見到秦家寨羣盜這般亂七八糟,都是好生瞧他們不起,雙方言語間便頗不客氣。青城派志在復仇,於聽香水榭中的一草一木都不亂動半點,所吃的乾糧也是自己帶來。這一來倒反佔了便宜,老顧的滿口唾沫、滿手污泥,青城派衆人就沒嚐到。

王語嫣、阿朱等四人突然到來,奇變陡起。諸保昆以青城手法發射“青蜂釘”,連司馬衛生前也絲毫不起疑心,哪知王語嫣這小姑娘竟爾一口叫破。這一下諸保昆猝不及防,要待殺她滅口,只因一念之仁,下手稍慢,已然不及。何況“天王補心針”五字既被司馬林等聽了去,縱將王語嫣殺了,也已無濟於事,徒然更顯作賊心虛而已。

這當兒諸保昆全身冷汗直淋,腦中一團混亂,一回頭,只見司馬林等各人雙手籠在衣袖之中,都狠狠瞪着自己。

司馬林冷冷的道:“諸爺,原來你是蓬萊派的?”他不再稱諸保昆爲師弟,改口稱之爲諸爺,顯然不再當他是同門了。

諸保昆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神情極爲尷尬。

司馬林雙目圓睜,怒道:“你到青城派來臥底,學會了‘破月錐’的絕招,便即害死我爹爹。你這狼心狗肺之徒,忒也狠毒。”雙臂向外一張,手中已握了雷公轟雙刃。他想,本派功夫既被諸保昆學得,自去轉授蓬萊派的高手。他父親死時,諸保昆雖確在成都,但蓬萊派既學到了這手法,那就誰都可以用來害他父親。

諸保昆臉色鐵青,心想師父都靈子派他混入青城派,原是有此用意,但迄今爲止,自己可的確沒泄漏過半點青城派武功。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如何能夠辯白?看來眼前便一場惡戰,對方人多勢衆,司馬林及另外兩位高手的功夫全不在自己之下,今日眼見性命難保,心道:“我雖未做此事,但自來便有叛師之心,就算給青城派殺了,那也罪有應得。”當下將心一橫,只道:“師父決不是我害死的……”

司馬林喝道:“自然不是你親自下手,但這門功夫是你所傳,同你親自下手更有什麼分別?”向身旁兩個高高瘦瘦的老者說道:“姜師叔、孟師叔,對付這種叛,不必講究武林中單打獨鬥的規矩,咱們一起上。”兩名老者點了點頭,雙手從衣袖之中伸出,也都是左手持錐,右手握錘分從左右圍上。

諸保昆退了幾步,將背脊靠在廳中的一條大柱上,以免前後受敵。

司馬林大叫:“殺了這叛徒,爲爹爹復仇!”向前一衝,舉錘便往諸保昆頭頂打去。諸保昆側身讓過,左手還了一錐。那姓姜老者喝道:“你這叛徒奸賊,虧你還有臉使用本派武功。”左手錐刺他咽喉,右手小錘“鳳點頭”連敲三錘。

秦家寨羣盜見那姓姜老者小錘使得如此純熟,招數又極怪異,均大起好奇之心。姚伯當等都暗暗點頭,心想:“青城派名震川西,實非幸至。”

司馬林心急父仇,招數太過莽撞,諸保昆倒還能對付得來,可是姜孟兩個老者運起青城派“穩、狠、陰、毒”四大要訣,錐刺錘擊,招招往他要害招呼,諸保昆左支右絀,傾刻間險象環生。

他三人的鋼錐和小錘招數,每一招諸保昆都爛熟於胸,看了一招,便推想得到以後三四招的後着變化。全仗於此,這才以一敵三,支持不倒,又拆十餘招,心中突然一酸,暗想:“司馬師父待我實在不薄,司馬要師兄和孟姜兩位師叔所用的招數,我無一不知。練功拆招之時尚能故意藏私,不露最要緊的功夫,此刻生死搏鬥,他們三人自然竭盡全力,可見青城派功夫確是已盡於此。”他感激師恩,忍不住大叫:“師父決不是我害死的……”

便這麼一分心,司馬林已撲到離他身子尺許之處。青城派所用兵刃極短極小,厲害處全在近身肉搏。司馬林這一撲近身,如果對手是別派人物,他可說已然勝了七八成,但諸保昆的武功與他一模一樣,這便宜雙方卻是相等。燭光之下,旁觀衆人均感眼花繚亂,只見司馬林和諸昆二人出招都是快極,雙手亂揮亂舞,只在雙眼一睞的剎那之間,兩人已折了七八招,鋼錐上戳下挑,小錘橫敲豎打,二人均似發了狂一般。但兩人招數練得熟極,對方攻擊到來,自然而然的擋格還招。兩人一師所授,招數法門殊無二致,司馬林年輕力壯,諸保昆經驗較富。頃刻間數十招過去,旁觀衆人但聽得叮叮噹噹的兵刃撞擊之聲,兩人如何進攻守禦,已全然瞧不出來。

孟姜二老者見司馬林久戰不下,突然齊聲唿哨,着地滾去,分攻諸保昆下盤。

凡使用短兵刃的,除了女子,大都均擅地堂功夫,在地下滾動跳躍,使敵人無所措手。諸保昆於這“雷公着地轟”的功夫原亦熟知,但雙手應付司馬林的一錐一錘之後,再無餘裕去對付姜孟二老,只有竄跳閃避。姜老者鐵錘自左向右擊去,孟老者的鋼錐卻自右方戳來。諸保昆飛左足徑踢孟老者下顎。孟老者罵道:“龜兒子,拚命麼?”向旁一退。姜老者乘勢直上,小錘疾掃,便在此時,司馬林的小錘也已向他眉心敲到。諸保昆在電光石火之間權衡輕重,舉錘擋格司馬林的小錘,左腿硬生生的受了姜老者的一擊。

錘子雖小,敲擊的勁力卻着實厲害,諸保昆但覺得痛入骨髓,一時也不知左腿是否已經摺斷,噹的一聲,雙錘相交,靈星閃爆,“啊”的一聲大叫,左腿又中了孟老者一錐。

這一錐他本可閃避,但如避過了這一擊,姜孟二老的“雷公着地轟”即可組成“地母雷網”,便成無可抵禦之勢,反正料不定左腿是否已斷,索性再抵受鋼錐的一戳。數招之間,他腿上鮮血飛濺,灑得四壁粉牆上都是斑斑點點。

王語嫣見阿朱皺着眉頭,撅起了小嘴,知她厭憎這一干人羣相鬥毆,弄髒了她雅潔的房舍,微微一笑,叫道:“喂,你們別打了,有話好說,爲什麼這般蠻不講理?”司馬林等三人一心要將“弒師奸徒”斃於當場;諸保昆雖有心罷手,卻哪裡能夠?王語嫣見四人只顧惡鬥,不理自己的話,而不肯停手的主要是司馬林等三人,便道:“都是我隨口說一句‘天王補心針’的不好,泄漏了諸爺的門戶機密。司馬掌門,你們快住手!”司馬林喝道:“父仇不共戴天,焉能不報?你羅唆什麼?”王語嫣道:“你不停手,我可要幫他了!”

司馬林心中一凜:“這美貌姑娘的眼光十分厲害,武功也必甚高,她一幫對方,可有點兒不妙。”隨即轉念:“咱們青城派好手盡出,最多是一擁而上,難道還怕了她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手上加勁,更如狂風驟雨般狠打急戳。

王語嫣道:“諸爺,你使‘李存孝打虎勢’,再使‘張果老公騎驢’!”諸保昆一怔,心想:“前一招是青城派武功,後一招是蓬萊派的功夫,這兩招決不能混在一起,怎可相聯使用?”但這時情勢緊急,哪裡更有詳加考究的餘暇,一招“李存孝打虎”使將出去,噹噹兩聲,恰好擋開了司馬林和姜老者擊來的兩錘,跟着轉身,歪歪斜斜的退出三步,正好避過姜老者的三下伏擊。姜老者這一招伏擊錐錘並用,連環三擊,極是陰毒狠辣。諸保昆這三步每一步都似醉漢跟蹌,不成章法,卻均在間不容髮的空隙之中,怡好避過了對方的狠擊,兩人倒似是事先練熟了來炫耀本事一般。

這三下伏擊本已十分精巧,閃避更是妙到顛毫。秦家寨羣盜只瞧得心曠神怡,諸保昆每避過一擊,便喝一聲採,連避三擊,羣盜三個連環大采。青城派衆人本來臉色陰沉,這時神氣更加難看。

段譽叫道:“妙啊,妙啊!諸兄,王姑娘有什麼吩咐,你只管照做,包你不會吃虧。”

諸保昆走這三步“張果老倒騎驢”時,全沒想到後果,腦海中一片混混噩噩,但覺死也好,活也好,早就將性命甩了出去;沒料到青城、蓬萊兩派截然不同的武功,居然能連接在一起運使,就此避這這三下險招。他心中的驚駭,比秦家寨、青城派諸人更大得多了。

只聽王語嫣又叫:“你使‘韓湘子雷擁藍關’,再使‘曲徑通幽’!”這是先使蓬萊派武功,再使青城派武功,諸保昆想也不想,小錘和鋼錐在身前一封,便在此時,司馬林和孟老者雙錐一齊戳到。三人原是同時出手,但在旁人瞧來,倒似諸保昆先行嚴封門戶,而司馬林和孟老者二人明明見到對方封住門戶,無隙可乘,仍然花了極大力氣使一着廢招,將兩柄鋼錐戳到他錘頭之上,當的一擊,兩柄鋼錐同時彈開。諸保昆更不思索,身形一矮,鋼錐反手斜斜刺出。

姜老者正要搶上攻他後路,萬萬想不到他這一錐竟會在這時候從這方位刺到。“曲徑通幽”這一招是青城派的武功,姜老者熟知於胸,如此刺法全然不合本派武功的基本道理,諸保昆如在平日練招時使將出來,姜老者非哈哈大笑不可。可是就這麼無理的一刺,姜老者便如要自殺一般,快步奔前,將身子湊向他的鋼錐,明知糟糕,卻已不及收勢,噗的一聲響,鋼錐已插入他腰間。他身形一晃,俯身倒地。青城派中搶出二人,將他扶了回去。

司馬林罵道:“諸保昆你這龜兒子,你親手傷害姜師叔,總不再是假的了吧?”王語嫣道:“這位姜老爺子是我叫他傷的。你們快停手吧!”司馬林怒道:“你有本領,便叫他殺了我!”王語嫣微笑道:“諸爺,你使一招‘鐵柺李月下過洞庭’,再使一招‘鐵柺李玉洞論道。’”

諸保昆應道:“是!”心想:“我蓬萊派武功之中,只有‘呂純陽月下過洞庭’,只有‘漢鍾離玉洞論道’,怎地這位姑娘牽扯到鐵柺李身上去啦?想來她於本派武功所知究屬有限,隨口說錯了。”但當此緊急之際,司馬林和孟老者決不讓他出口發問,仔細參許,只得依平時所學,使一招“呂純陽月下過洞庭。”

這招“月下過洞庭”本來大步而前,姿勢飄逸,有如凌空飛行一般,但他左腿接連受了兩處創傷之後,大步跨出時一跛一拐,那裡還像呂純陽,不折不扣便是個鐵柺李。可是一跛一拐,竟然也大有好處,司馬林連擊兩錐,盡數落了空。跟着‘漢鍾離玉洞論道’這招,也是左腿一拐,身子向左傾斜,右手中小錐當作蒲扇,橫掠而出時,孟老者正好將腦袋送將上來。拍的一聲,這一錐剛巧打在他嘴上,滿口牙齒,登時便有十餘枚擊落在地,只痛得他亂叫亂跳,拋去兵刃,雙手捧住了嘴巴,一屁股坐倒。

司馬林暗暗心驚,一時拿不定主意,要繼續鬥將下去,還是暫行罷手,日後再作復仇之計。眼見王語嫣剛纔教的這兩招實在太也巧妙,事先算定孟老者三招之後,定會撲向諸保昆右側,而諸保昆在那時小錘橫搶出去,正好擊中他嘴巴。偏偏諸保昆左腿跛了,“漢鍾離玉洞論道”變成了“鐵柺李玉洞論道”,小錘斜着出去,否則正擊而出,便差了數寸,打他不中,這其中計算之精,料敵之準,實是可驚可駭。

司馬林尋思:“要殺諸保昆這龜兒子,須得先阻止這女娃子,不許她指點武功。”正在計謀如何下手加害王語嫣,忽聽她說道:“諸相公,你是蓬萊派弟子,混入青城派去偷學武功,原是大大不該。我信得過司馬衛老師父不是你害的,憑你所學,就算去教了別的好手,也決不能以‘破月錐’這招,來害死司馬老師父。但偷學武功,總是你的不是,快同司馬掌門陪個不是,也就是了。”

諸保昆心想此言不錯,何況她於自己有救命之恩,全仗她所教這幾招方得脫險,她的吩咐自不能違拗,當即向司馬林深深一揖,說道:“掌門師哥,是小弟的不是……”

司馬林向旁一讓,惡狠狠的罵道:“你先人闆闆,你龜兒還有臉叫我掌門師哥?”

王語嫣叫道:“快!‘遨遊東海’!”

諸保昆心中一凜,身子急拔,躍起丈許,但聽得嗤嗤嗤響聲不絕,十餘枚青蜂釘從他腳底射過,相去只一瞬眼之間,若不是王語嫣出言提醒,又若不是她叫出“熬遊東海”這一招,單隻說“提防暗器”,自己定然凝神注視敵人,哪知道司馬林居然在袖中發射青蜂釘,再要閃避已然不及了。

司馬林這門“袖裡乾坤”的功夫,那纔是青城派司馬氏傳子不傳徒的家傳絕技。這是司馬氏本家的規矩,孟姜二老者也是不會,司馬衛不傳諸保昆,只不過遵守祖訓,也算不得藏私。殊不知司馬林臉上絲毫不動聲色,雙手只在袖中這麼一攏,暗暗扳動袖中“青蜂釘”的機括,王語嫣卻已叫破,還指點了一招避這門暗器的功夫,那便是蓬萊派的“遨遊東海”。

司馬林這勢所必中的一擊竟然沒有成功,如遇鬼魅,指着王語嫣大叫:“你不是人,你是鬼,你是鬼!”

孟老者滿口牙齒被小錘擊落,有三枚在忙亂中吞入了肚。他年紀已高,但眼明發烏,牙齒堅牢,向來以此自負,其時牙齒掉一枚便少一枚,無假牙可裝,自是十分痛惜,滿嘴漏風的大叫:“抓了這女娃子,抓了這女娃子!”

青城派中門規甚嚴,孟老者輩份雖高,但一切事務都須由掌門人示下。衆弟子目光都望着司馬林,只待他一聲令下,便即齊向王語嫣撲去。

司馬林冷冷的道:“王姑娘,本派的武功,何以你這般熟悉?”王語嫣道:“我是從書上看來的。青城派武功以詭變險狠見長,變化也不如何繁複,並不難記。”司馬林道:“那是什麼書?”王語嫣道:“嗯,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書。記載青城武功的書有兩部,一部是‘青字九打’,一部是‘城字十八破’,你是青城派掌門,自然都看過了。”

司馬林暗叫:“慚愧!”他幼時起始學藝之時,父親便對他言道:“本門武功,原有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可惜後來日久失傳,殘缺不全,以致這些年來,始終跟蓬萊派打成個僵持不決的局面,倘若有誰能找到這套完全的武功,不但滅了蓬萊派只一舉手之勢,就是稱雄天下,也不足爲奇。”這時聽她說看過此書,不由得胸頭火熱,說道:“此書可否借與在下一觀,且看與本派所學,有何不同之處?”

王語嫣尚未回答,姚伯當已哈哈大笑,說道:“姑娘別上這小子的當。他青城派武功簡陋得緊,青字最多有這麼三打四打,成字也不過這麼十一二破。他想騙你的武學奇書來瞧,千萬不能借。”

司馬林給他拆穿了心事,青鬱郁的一張臉上泛起黑氣,說道:“我自向王姑娘借書,又關你秦家寨什麼事了?”

姚伯當笑道:“自然關我秦家寨的事。王姑娘這個人,心中記得了這許許多多希奇古怪的武功,誰得到她,誰便是天下無敵。我姓姚的見到金銀珠寶,俊童美女,向來伸手便取,如王姑娘這般千載難逢的奇貨,如何肯不下手?司馬兄弟,你青城派想要借書,不妨來問問我,問我肯是不肯。哈哈,哈哈!你倒猜上一猜,我肯是不肯?”

姚伯當這幾句話說得無禮之極,傲慢之至,但司馬林和孟姜二老聽了,都不由得怦然心動;“這小小女子,於武學上所知,當真深不可測。瞧她這般弱不禁風的模樣,要自己動手取勝,當然是不能的,但她經眼看過的武學奇書顯然極多,兼之又能融會貫通。咱們若能將她帶到青城派中,也不僅僅是學全那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而已。秦家寨已起不軌之心,今日勢須大戰一場了。”

只聽姚伯當又道:“王姑娘,我們原本是來尋慕容家晦氣的,瞧這模樣,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

王語嫣聽到“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這句話,心中又羞又喜,紅暈滿臉,輕輕啐了一口,說道:“慕容公子是我表哥,你找他有什麼事?他又有什麼地方得罪你了?”

姚伯當哈哈一笑,說道:“你是慕容復的表妹,那再好也沒有了。姑蘇慕容家祖上欠了我姚家一百萬兩金子,一千萬兩銀子,至今已有好幾百年,利上加利,這筆帳如何算法?”王語嫣一愕,道:“哪有這種事?我姑丈家素來豪富,怎會欠你家的錢?”姚伯當道:“是欠還是不欠,你這小姑娘懂得什麼?我找慕容博討債,他倒答允還的,可是一文錢也沒還,便雙腳一挺死了。老子死了,只好向兒子討。哪知慕容復見債主歸門,竟然躲起來不見,我有什麼法子,只好找一件抵押的東西。”

王語嫣道:“我表哥慷慨豪爽,倘若欠了你錢,早就還了,就算沒欠,你向他要些金銀使用,他也決不拒卻,豈有怕了你而躲避之理?”

姚伯當眉頭一皺,說道:“這樣吧,這種事情一時也辯不明白。姑娘今日便暫且隨我北上,到秦害寨去盤桓一年半載。秦家寨的人決不動姑娘一根寒毛。我姚伯當的老婆是河朔一方出名的雌老虎,老姚在女色上面一向規矩之極,姑娘儘管放心便是。你也不用收拾了,咱們拍手就走。待你表哥湊齊了金銀,還清了這筆陳年舊債,我自然護送姑娘回到姑蘇,跟你表哥完婚。秦家寨自當送一筆重禮,姚伯當還得來喝你的喜酒呢。”說着裂開了嘴,又哈哈大笑。

這番言語十分粗魯,最後這幾句更是隨口調侃,但王語嫣聽來卻心中甜甜的十分受用,微笑道:“你這人便愛胡說八道的,我跟你到秦家寨去幹什麼?要是我姑丈家真的欠了你銀錢,多半是年深月久,我表哥也不知道,只要雙方對證明白,我表哥自然會還你的。”

姚伯當本意是想擄走王語嫣,逼她吐露武功,什麼一百萬兩黃金、一千萬兩白銀,全是信口開河,這時聽她說得天真,居然對自己的胡謅信以爲真,便道:“你還是跟我去吧。秦家寨好玩得很,我們養有打獵用的黑豹、大鷹,又有梅花鹿、四不象,包你一年半載也玩不厭。你表哥一得知訊息,立刻便會趕來和你相會。就算他不還我錢,我也就馬馬虎虎算了,讓你和他同回姑蘇,你說好不好?”這幾句話,可當真將王語嫣說得怦然心動。

司馬林見她眼波流轉,臉上喜氣浮動,心想:“倘若她答允同去雲州秦家寨,我再出口阻止,其理就不順了。”當下不等她接口,搶着便道:“雲州是塞外苦寒之地,王姑娘這般嬌滴滴的江南大小姐,豈能去挨此苦楚?我成都府號稱錦官城,所產錦鏽甲於天下,何況風景美麗,好玩的東西更比雲州多上十倍。以王姑娘這般人才,到成都去多買些錦緞穿着,當真是紅花綠葉,加倍的美麗。慕容公子才貌雙全,自也喜歡你打扮得花花俏俏的。”他既認定父親是蓬萊派所害,對姑蘇慕容氏也就沒有仇冤了。

姚伯當喝道:“放屁,放屁,放你娘個狗臭屁!姑蘇城難道還少得了絲綢錦緞?你睜大狗眼瞧瞧,眼前這三位美貌姑娘,哪一位不會穿着衣衫?”司馬林冷哼一聲,道:“很臭,果然很臭。”姚伯當怒道:“你是說我麼?”司馬林道:“不敢!我說狗臭屁果然很臭。”

姚伯當刷的一聲,從腰間撥出單刀,叫道:“司馬林,我秦家寨對付你青城派,大概半斤八兩,旗鼓相當。但若秦家寨和蓬萊派聯手,多半能滅了你青城派吧?”

司馬林臉上變色,心想:“此言果然不假。我父親故世後,青城派力量已不如前,再加諸保昆這奸賊已偷學了本派武功,倘若秦家寨再和我們作對,此事大大可慮。常言道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格老子,今日之事,只有殺他個措手不及。”當下淡淡的道:“你待怎樣?”

姚伯當見他雙手籠在衣袖之中,知他隨時能有陰毒暗器從袖中發出,當下全神戒備,說道:“我請王姑娘到雲州去作客,待慕容公子來接她回去。你卻來多管閒事,偏不答允,是不是?”

司馬林道:“你雲州地方太差,未免委屈了王姑娘,我要請王姑娘去成都府耍子。”姚伯當道:“好吧,咱們便在兵刃上分勝敗,是誰得勝,誰就做王姑娘的主人。”司馬林道:“便這樣。反正打敗了的,便想作主人,也總不能將王姑娘請到陰曹地府去。”言下之意是說,這場比拚並非較量武功,實是判生死、決存亡的搏鬥。姚伯當哈哈一笑,大聲說道:“姚某一生過的,就是刀頭上舐血的日子,司馬掌門想用這“死”字來嚇人,老子絲毫沒放在心上。”司馬林道:“咱們如何比法,我跟你單打獨鬥,還是大夥兒一擁齊上?”

姚伯當道:“就是老夫陪司馬掌門玩玩吧……”只見司馬林突然轉頭向左,臉現大驚之色,似乎發生了極奇特的變故。姚伯當一直目不轉睛的瞪着他,防他忽施暗算,此時不由自主的也側頭向左瞧去,只聽得嗤嗤嗤三聲輕響,猛地警覺,暗器離他胸口已不到三尺。他心中一酸,自知已然無幸。

便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兒,突然間一件物事橫過胸前,噠噠幾聲,將射來的幾枚毒釘盡數打落。毒釘本已極快,以姚伯當如此久經大敵,兀自不能避開,可是這件物事更快了數倍,後發先至,格開了毒釘。這物事是什麼東西,姚伯當和司馬林都沒看見。

王語嫣卻歡聲叫了起來:“是包叔叔到了嗎?”

只聽得一個極古怪的聲音道:“非也非也,不是包叔叔到了。”

王語嫣笑道:“你還不是包叔叔?人沒到,‘非也非也’已經先到了。”那聲音道:“非也非也,我不是包叔叔。”王語嫣笑道:“非也非也,那麼你是誰?”那聲音道:“慕容兄弟叫我一聲‘三哥’,你卻叫我‘叔叔’。非也非也!你叫錯了!”王語嫣暈生雙頰,笑道:“你還不出來?”

那聲音卻不答話。這了一會,王語嫣見絲毫沒有動靜,叫道:“喂,你出來啊,快幫我們趕走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可是四下裡寂然無聲,顯然那姓包之人已然遠去。王語嫣微感失望,問阿朱道:“他到哪裡去啦?”

阿朱微笑道:“包三哥自來便是這般脾氣,姑娘你說‘你還不出來?’他本來是要出來的,聽了你這句話,偏偏跟你鬧個彆扭,只怕今日是再也不來了。”

姚伯當這條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九,多承那姓包的出手相救,心下自是感激。他和青城派本來並無怨無仇,這時卻不免要殺司馬林而後快,單刀一豎,喝道:“無恥之徒,偷放暗器,能傷得了老夫嗎?”揮刀便向司馬林當頭劈去。司馬林雙手一分,左手鋼錐,右手小錘,和姚伯當的單刀鬥了起來。

姚伯當膂力沉猛,刀招狠辣,司馬林則以輕靈小巧見長。青城派和秦家寨今日第一次較量,雙方都由首腦人物親自出戰,勝敗不但關係生死,且亦牽連到兩派的興衰榮辱,是以兩人誰也不敢有絲毫怠忽。

拆到七十餘招後,王語嫣忽向阿朱道:“你瞧,秦家寨的五虎斷門刀,所失的只怕不止五招。那一招‘負子渡河’和‘重節守義’,姚當家的不知何以不用?”阿朱全然不懂秦家寨“五虎斷門刀”的武功家數,只能唯唯以應。

姚伯當在酣鬥之際,驀地聽到這幾句話,又是大吃一驚:“這小姑娘的眼光恁地了得。五虎斷門刀的六十四招刀法,近數十年來只剩下五十九招,那原本不錯,可是到了我師父手上,因質資和悟性較差,沒學成‘負子渡河’和‘重節守義’那兩招。這兩招就此失傳了。這樣一來,只剩下了五十七招。爲了顧全顏面,我將兩個變招稍加改動,補足了五十九招之數,竟也給她瞧了出來。”

本來普天下綠林山寨都是烏合之衆,任何門派的武人都可聚在一起,幹那打家劫舍的勾當,惟有云州秦家寨的衆頭領都是‘五虎斷門刀’的門人弟子。別門別派的好手明知在秦家寨不會給當作自己人,也不會前去投奔入夥。姚伯當的師父姓秦,既是秦家寨從第一把交椅的大頭領,又是“五虎斷門刀”的掌門人,因親生兒子秦伯起武功才幹都頗平庸,便將這位子傳給了大弟子姚伯當。數月之前,秦伯起在陝西被人以一招三橫一直的“王字四刀”砍在面門而死,那正是“五虎斷門刀”中最剛最猛的絕招,人人料想必是姑蘇慕容氏下的手。姚伯當感念師恩,盡率本寨好手,到蘇州來爲師弟報仇。不料正主兒沒見,險些便喪生於青城派的毒釘之下,反是慕容復的朋友救了自己性命。

他既恨司馬林陰毒暗算,聽得王語嫣叫破自己武功中的缺陷後又心下有愧,急欲打敗司馬林,以便在本寨維持威嚴。可是這一求勝心切,登時心浮氣躁。他連使險着,都給司馬林避過。姚伯當大喝一聲,揮刀斜砍,待司馬林向左躍起,驀地右腿踢出。司馬林身在半空,無法再避,左手鋼錐便向對方腳背上猛戳下去,要姚伯當自行收足。姚伯當這一腳果然不再踢實,左腿卻鴛鴦連環,向他右腰疾踢過去。

司馬林小錘斜揮,拍的一聲,正好打在姚伯當的鼻樑正中,立時鮮血長流,便在此時,姚伯當的左腿也已踢在司馬林腰間。只是他臉上受擊在先,心中一驚,這一腿的力道還不到平時的兩成。司馬林雖被踢中,除了略覺疼痛外,並沒受傷。就這麼先後頃刻之差,勝敗已分,姚伯當虎吼一聲,提刀欲待上前相攻,但覺頭痛欲裂,登是腳下踉蹌,站立不穩。

司馬林這一招勝得頗有點僥倖,知道倘若留下了對方這條性命,此後禍患無窮,當下起了趕盡殺絕之心,右手小錘急晃,待姚伯當揮刀擋架,左手鋼錐向他心窩中直戳下去。

秦家寨副寨主見情勢不對,一聲胡哨,突然單刀脫手,向司馬林擲去。一瞬眼間,大廳上風怕呼呼,十餘柄單刀齊向司馬林身上招呼。

原來秦家寨武功之中,有這麼一門單刀脫手投擲的絕技。每柄單刀均有七八斤至十來斤重,用力擲出,勢道極猛,何況十餘柄單刀同時飛到,司馬林實是擋無可擋,避我可避。

眼見他便要身遭亂刀分屍之禍,驀地裡燭影一暗,一人飛身躍到司馬林身旁,伸掌插入刀叢之中,東抓西接,將十餘柄單刀盡數接過,以左臂圍抱在胸前,哈哈一聲長知,大廳正中椅上已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人。跟着嗆啷啷一陣響,十餘柄單刀盡數投在足邊。

衆人駭然相視,但見是個容貌瘦削的中年漢子,身形甚高,穿一身灰布長袍,臉上帶着一股乖戾執拗的神色。衆人適才見了他搶接鋼刀的身手,無不驚佩,誰都不敢說什麼話。

只有段譽笑道:“這位兄臺出手甚快,武功想必是極高的了。尊姓大名,可得聞歟?”

那高瘦漢子尚未答話,王語嫣走上前去,笑道:“包三哥,我只道你不回來了,正好生牽記。不料你又來啦,真好,真好。”

段譽道:“唔,原來是包三先生。”那包三先生向他橫了一眼,冷冷道:“你這小子是誰,膽敢跟我羅裡羅唆的?”段譽道:“在下姓段名譽,生來無拳無勇,可是混跡江湖,居然迄今未死,也算是奇事一件。”包三先生眼睛一瞪,一時倒不知如何發付於他。

司馬林上前深深一揖,說道:“青城派司馬林多承相助,大恩大德,永不敢忘。請問包三先生的名諱如何稱呼,也好讓在下常記在心。”

包三先生雙眼一翻,飛起左腿,砰的一怕,踢了他一個斛鬥,喝道:“憑你也配來問我名字?我又不是存心救你,只不過這兒是我阿朱妹子的莊子,人家將你這臭小子亂刀分屍,豈不污了這聽香水榭的地皮?快滾,快滾!”

司馬林見他一腳踢出,急待要躲,已然不及,這一個筋斗摔得好生狼狽,聽他說得如此欺人,按照江湖上的規矩,若不立刻動手拚命,也得訂下日後的約會,決不能在衆人眼前受此羞辱而沒個交代。他硬了頭皮,說道:“包三先生,我司馬林今日受人圍攻,寡不亂衆,險些命喪於此,多承你出手相救。司馬林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怨報怨,請了,請了!”他明知這一生不論如何苦練,也決不能練到包三先生這般武功,只好以“有恩報恩,有怨報怨”八字,含含混混的交代了場面。

包三先生渾沒理會他說些什麼,自管自問王語嫣道:“王姑娘,舅太太怎地放你到這裡來?”王語嫣道:“你倒猜猜,是什麼道理?”包三先生沉吟道:“這倒有點難猜。”

司馬林見包三先生只顧和王語嫣說話,對自己的場面話全沒理睬,那比之踢自己一個筋斗欺辱更甚,不由得心中深種怨毒,適才他相救自己的恩德那是半分也不顧了,左手一揮,帶了青城派的衆人便向外走去。

包三先生道:“且住,你站着聽我吩咐。”司馬林回過身來,問道:“什麼?”包三先生道:“聽說你到姑蘇來,是爲了替你父親報仇。這可找錯了人。你父親司馬衛,不是慕容公子殺的。”司馬林道:“何以見得?包三先生怎麼知道?”

包三先生怒道:“我既說不是慕容公子殺的,自然就不是他殺的了。就算真是他殺的,我說過不是,那就不能算是。難道我說過的話,都作不得數麼?”

司馬林心想:“這話可也真個橫蠻之至。”便道:“父仇不共戴天,司馬林雖然武藝低微,但就算粉身碎骨,也當報此深仇。先父到底是何人所害,還請示知。”包三先生哈哈一笑,說道:“你父親又不是我兒子,是給誰所殺,關我什麼事?我說你父親不是慕容公子殺的,多半你不肯相信。好吧,就算我殺的。你要報仇,衝着我來吧!”司馬林臉孔鐵青,說道:“殺父之仇,豈是兒戲?包三先生,我自知不是你敵手,你要殺便殺,如此辱我,卻萬萬不能。”包三先生笑道:“我偏偏不殺你,偏偏要辱你,瞧你怎生奈何得我?”

司馬林氣得胸膛都要炸了,但說一怒之下就此上前拚命,卻終究不敢,站在當地,進退兩難,好生尷尬。

包三先生笑道:“憑你老子司馬衛這點兒微末武功,哪用得着我慕容兄弟費心?慕容公子武功高我十倍,你自己想想,司馬衛也配他親自動手麼?”

司馬林尚未答話,諸保昆已抽出兵刃,大聲道:“包三先生,司馬衛老先生是我授藝的恩師,我不許你這般辱他死後的聲名。”包三先生笑道:“你是個混入青城派偷師學藝的奸細,管什麼隔壁閒事?”諸保昆大聲道:“司馬師父待我仁至義盡,諸保昆愧無以報,今日爲維護先師聲名而死,稍減我欺瞞他的罪孽。包三先生,你向司馬掌門認錯道歉。”

包三先生笑道:“包三先生生平決不認錯,決不道歉,明知自己錯了,一張嘴也要死撐到底。司馬衛生前沒什麼好聲名,死後怕名更糟。這種人早該殺了,殺得好!殺得好!”

諸保昆怒叫:“你出兵刃吧!”

包三先生笑道:“司馬衛的兒子徒弟,都是這麼一批膿包貨色,除了暗箭傷人,什麼都不會。”

諸保昆叫道:“看招!”一招“上天下地”,左手鋼錐,右手小錘,同時向他攻去。

包三先生更不起身,左手衣袖揮出,一股勁風向他面門撲去。諸保昆但感氣息窒迫,斜身閃避。包三先生右足一勾,諸保昆撲地倒下。包三先生右腳乘勢踢出,正中他臂部,將他直踢出廳門。

諸保昆在空中一個轉折,肩頭着地,一碰便即翻身站起,一蹺一拐的奔進廳來,又舉錐向包三先生胸上戳到。包三先生伸掌抓住他手腕,一甩之下,將他身子高高拋起,拍的一聲巨響,重重撞在樑間。諸保昆摔跌下地,翻身站起,第三次又撲將過來。包三先生皺眉道:“你這人真也不知好歹,難道我就殺你不得麼?”諸保昆叫道:“你殺了我最好……”

包三先生雙臂探出,抓住他雙手向前一送,喀喀兩聲,諸保昆雙臂臂骨已然拗斷,跟着一錐戳在自己左肩,一錘擊在自己右肩,雙肩登時鮮血淋漓。他這一下受傷極重,雖然仍想拚命,卻已有心無力。

青成派衆人面面相覷,不知是否該當上前救護。但見他爲了維護先師聲名而不顧性命,確非虛假,對他恨惡之心卻也消了大半。

阿朱一直在旁觀看,默不作聲,這時忽然插口道:“司馬大爺、諸大爺,我姑蘇慕容氏倘若當真殺了司馬老先生,豈能留下你們性命?包三哥若要盡數殺了你們,只怕也不是什麼難事,至少他不必救司馬大爺性命。王姑娘也不會一再相救諸大爺。到底是誰出手傷害司馬老先生,各位還是回去細細訪查爲是。”

司馬林心想這話甚是有理,便欲說幾句話交代。包三先生怒道:“這裡是我阿朱妹子的莊子,主人已下逐客令了,你兀自不識好歹?”司馬林道:“好!後會有期。”微一點頭,走了出去。諸保昆等都跟了出去。

姚伯當見包三先生武功高強,行事詭怪,頗想結識這位江湖奇人,兼之對王語嫣胸中包羅萬有的武學,覬覦之心也是未肯便收,當下站起身來,便欲開言。包三先生大聲道:“姚伯當,我跟你說,你那膿包師弟秦伯起,他再練三十年,也不配慕容公子去砍他一刀。再練一百二十年,慕容公子也不屑去砍他四刀。我不許你說一句話,快快給我滾了出去。”姚伯當一愕之下,臉色鐵青,伸手按住了刀柄。包三先生道:“你這點微末功夫,休在我面前班門弄斧。我叫你快滾,你便快滾,哪還有第二句說話的餘地?”

秦家寨羣盜適才以單刀飛擲司馬林,手中兵刃都被包三先生接了下去,堆在足邊,眼見他對姚伯當大加侮辱,均起了一拚之心,只是赤手空拳,卻如老虎沒了爪牙。

包三先生哈哈一笑,右足連踢,每一腳都踢在刀柄之上,十餘柄單刀紛紛飛起,向秦家寨羣盜射了過去,只是去勢甚緩。羣豪隨手接過,刀一入手,便是一怔,接這柄刀實在方便之至,顯是對方故意送到自己面前,跟着不能不想到,他能令自己如此方便的接刀,自也能令自己在接刀時異常困難,甚至刀尖轉向,插入了自己身子,也毫不爲奇。人人手握刀柄,神色卻極爲狼狽。

包三先生道:“姚伯當,你滾不滾出去?”姚伯當苦笑道:“包三先生於姚伯當有救命之恩,我這條性命全是閣下所賜。閣下有命,自當遵從,告辭了。”說着躬身行禮,左手一揮,道:“大夥兒走吧!”

包三先生道:“我是叫你滾出去,不是叫你走出去。”姚伯當一愕,道:“在下不懂包三先生的意思。”包三先生道:“滾便是滾,你到底滾不滾?”姚伯當心想此人古怪,瘋瘋癲癲,不可理喻,當下更不多言,快步便向廳門走去。

包三先生喝道:“非也非也!此是行,是奔,是走,是跑,總之不是滾。”身形晃動,已欺到了姚伯當身後,左手探出,抓住了他後頸。姚伯當右肘反撞,包三先生左手一提,姚伯當身子離地,右肘這一撞便落了空。

包三先生右手跟着抓住他後臀提起,大聲喝道:“我阿朱妹子的莊子,豈由得你說來便來,說去便去,有這麼容易?滾你媽的吧!”雙手一送,姚伯當一個龐大的身子便着地直滾了出去。

姚伯當已被他順手閉住了穴道,無法站立,就像一根大木柱般直滾到門邊,幸好廳門甚寬,不會撞到頭腳,咕碌碌的便滾了出去。秦家寨羣盜發一聲喊,紛紛追出,將他抱起。姚伯當道:“快走,快走!”衆人一窩蜂般去了。

包三先生向段譽橫看堅看,捉摸不透他是何等樣人,問王語嫣道:“這人是什麼路數?要不要叫他滾出去?”

王語嫣道:“我和阿朱、阿碧都讓嚴媽媽給捉住了,處境十分危急,幸蒙這位段公子相救。再說,他知道玄悲和尚給人以‘韋陀杵’打死的情形,咱們可以向他問問。”包三先生道:“這麼說,你是要他留着了?”王語嫣道:“不錯。”包三先生微笑道:“你不怕我慕容兄弟喝醋?”王語嫣睜着大大的眼睛,道:“什麼喝醋?”包三先生指着段譽道:“這人油頭粉臉,油腔滑調,你可別上了他的當。”王語嫣仍是不解,問道:“我上了他什麼當?你說他會捏造少林派的訊息麼?我想不會吧。”

包三先生聽她言語一片天真爛漫,倒也不便多說,向着段譽嘿嘿嘿的冷笑三聲,說道:“聽說少林增玄悲和尚在大理給人用‘韋陀杵”功夫打死了,又有一批胡塗混蛋賴在我們慕容氏頭上,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照實說來。”

段譽心中有氣,冷笑道:“你是審問囚犯不是?我若不說,你便要拷打我不是?”包三先生一懷,不怒反笑,喃喃的道:“大膽小子,大膽小子!”突然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左臂,手上微一用力,段譽已痛入骨髓,大叫:“喂,你幹什麼?”

包三先生道:“我是在審問囚犯,嚴刑拷打。”段譽任其自然,只當這條手臂不是自己的,微笑道:“你只管拷打,我可不來理你了。”包三先生手上加勁,只捏得段譽臂骨格格作響,如欲斷折。段譽強忍痛楚,只是不理。

阿碧忙道:“三哥,這位段公子的脾氣高傲得緊,他是我們救命恩人,你別傷他。”包三先生點點頭,道:“很好,很好,脾氣高傲,那就合我‘非也非也’的胃口。”說着緩緩放開了段譽的手臂。

阿朱笑道:“說到胃口,大家也都餓了。老顧,老顧!”提高嗓子叫了幾聲。老顧從側門中探頭進來,見姚伯當、司馬林等一干人已經不在,歡天喜地的走進廳來。阿朱道:“你先去刷兩次牙,洗兩次臉,再洗三次手,然後給我們弄點精緻的小菜。有一點兒不乾淨,包三爺定要給你過不去。”老顧微笑點頭,連說:“包你乾淨,包你乾淨!”

聽香水榭中的婢僕在一間花廳中設了筵度。阿朱請包三先生坐了首座,段譽坐了次位,王語嫣從第三位,阿碧和她自己在下首相陪。

王語嫣沒等斟酒,便問:“三哥,他……他……”

包三先生向段譽白了一眼,說道:“王姑娘,這裡有外人在座,有些事情是說不得的,何況油頭粉臉的小白臉,我更是信不過……”

段譽聽得氣往上衝,霍地站起,便欲離座而去。

阿碧忙道:“段公子你勿要生氣,我們包三哥的脾氣麼,向來是這樣的。他大號叫作包不同,一定要跟人家挺撞幾句,才吃得落飯。他說話如果不得罪人,日頭從西天出來了。你請坐。”

段譽向王語嫣瞧去,見她臉色似乎也要自己坐下,雖然不能十分確定,終究捨不得不跟她同席,於是又坐了下來,說道:“包三先生說我油頭粉臉,靠不住得很。你們的慕容公子呢,相貌卻跟包三先生差不多嗎?”

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這句話問得好。我們公子爺比段兄可英俊得多了……”王語嫣聽了這話,登時容光煥發,似乎要打從心底裡笑出來,只聽包不同續道:“……我們公子爺的相貌英氣勃勃,雖然俊美,跟段兄的膿包之美可大不相同,大不相同。至於區區在下,則是英而不俊,一般的英氣勃勃,卻是醜陋異常,可稱英醜。”段譽等都笑了起來。

包不同喝了一杯酒,說道:“公子派我去福建路辦一件事,那是暗中給少林派幫一個忙,至於辦什麼事,要等這位段兄走了之後纔可以說。我們既要跟少林派交朋友,那就放不會隨便去殺少林寺的和尚,何況公子爺從來沒去過大理,‘姑蘇慕容’武功雖高,萬里外發出‘韋陀杵’拳力取人性命的本事,只怕還沒練成。”

段譽點頭道:“包兄此言倒也有理。”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段譽一怔,心想:“我說你的話有理,怎地你反說不對?”只聽包不同道:“並不是我的話說得有理,而是實情如此。段兄只說我的話有理,倒似實情未必如此,只不過我能言善道,說得有理而已。你這話可就大大不對了。”段譽微笑不語,心想也不必跟他多辯。

包不同道:“我昨天回到蘇州,遇到了風四弟,哥兒倆一琢磨,定是有什麼王八羔子跟‘姑蘇慕容’過不去,暗中傷人,讓人家把這些帳都寫在‘姑蘇慕容’的帳上。本來那也是一件大大的美事,有架可打,何樂而不爲?”阿朱笑道:“四哥一定開心得不得了,那正是求之不得。”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四弟要打架,如何會求之不得?他是無求而不得,走遍天下,總是會有架打的。”

段譽見他對阿朱的話也要駁斥,才相信阿碧先前的話不錯,此人果然以挺撞旁人爲樂。

王語嫣道:“你跟風四哥琢磨出來什麼沒有?是誰暗中在跟咱們過不去?”包不同道:“第一,不會是少林派,第二,不會是丐幫,因爲他們的副幫主馬大元給人用‘鎖喉功’殺了。‘鎖喉功’是馬大元的成名絕技。殺馬大凶沒什麼大不了,用‘鎖喉功’殺馬大元,當然是要嫁禍於‘姑蘇慕容’。”段譽點了點頭。包不同道:“段兄,你連連點頭,心中定是說,我這幾句話倒也有理。”

段譽道:“非也,非也!第一,我只不這點了一點頭,而非連連點頭。第二,那是實情如此,而非單隻包兄說得有理。”

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你這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之法,你想投入‘姑蘇慕容’麾下嗎?用意何在?是看中了我的阿碧小妹子嗎?”

阿碧登時滿臉通紅,嗔道:“三哥,你又來瞎三話四了,我可嘸沒得罪你啊。”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人家看中你,那是因爲你溫柔可愛。我這樣說,爲了你沒得罪我。要是你得罪我,我就說你看中人家小白臉,人家小白臉卻看不中你。”阿碧更加窘了。阿朱道:“三哥,你別欺侮我阿碧妹子。你現欺侮她,下次我去欺侮你的靚靚。”

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我女兒閨名包不靚,你叫她靚靚,那是捧她的場,不是欺侮她。阿碧妹子,我不敢欺你了。”似乎人家威脅要欺侮他女兒,他倒真有點忌憚。

他轉頭向王語嫣道:“到底哪個王八蛋在跟咱們這不去,遲早會打聽出來的。風四弟也是剛從江西回來,詳情不大清楚。我們哥兒倆便上青雲莊去。鄧大嫂說得到訊息,丐幫大批好手來到江南,多半是要跟咱們過不去。四弟立時便要去打架,好容易給大嫂勸住了。”阿朱微笑道:“畢竟大嫂有本事,居然勸得住四哥,叫他別去打架。”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不是大嫂有本事,而是她言語有理。大嫂說道:‘公子爺的大事爲重,不可多樹強敵。’”

他說了這句話,王語嫣、阿朱、阿碧三人對望了一眼,臉色都很鄭重。

段譽假裝沒注意,挾起一筷薺菜炒雞片送入口中,說道:“老顧的手段倒也不錯,但比阿朱姊姊、阿碧姊姊,畢竟還差着老遠。”阿碧微笑道:“老顧燒菜比阿朱阿姊差點,比我可好得多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兩個各有各的好。”阿朱笑道:“三哥,今日小妹不能親自下廚給你做菜,下次你駕臨時補數……”

剛說了這句話,忽然間空中傳來叮鈴、叮鈴兩響清脆的銀鈴之聲。

包不同和阿朱、阿碧齊道:“二哥有訊息捎來。”三人離席走到檐前,擡起頭來,只見一頭白鴿在空中打了一個圈子,撲將下來,停在阿朱手中。阿碧伸過手去,解下縛在鴿子腿上的一個小竹筒,倒出一張紙箋來。包不同夾手搶過,看了幾眼,說道:“既是如此,咱們快去!”向王語嫣道:“喂,你去不去?”

王語嫣問道:“去哪裡?有什麼事?”

包不同一揚手中的紙箋道:“二哥有信來,說西夏國‘一品堂’有大批好手突然來到江同,不知是何用意,要我帶同阿朱、阿碧兩位妹子去查查。”

王語嫣道:“我自然跟你們一起去。西夏‘一品堂’的人,也要跟咱們爲難嗎?對頭可越來越多了。”說着微微皺眉。

包不同道:“也未必是對頭,不過他們來到江南,總不會是爲了遊山玩水,燒香拜佛。好久沒遇上高手了,又是丐幫,又是西夏‘一品堂’,嘿嘿,這一次可熱鬧了。”說着眉飛色舞,顯然頗以得能參與大戰爲喜。

王語嫣走近身去,要瞧瞧信上還寫些什麼。包不同將信遞了給她。王語嫣見信上寫了七八行字,字跡清雅,頗有勁力,雖然每一個字都識得,但全然不成文理。她讀這的書着實不少,這般文字卻是第一次見到,皺眉道:“那是什麼?”

阿朱微笑道:“這是公冶二哥想出來的古怪玩意,是從詩韻和切音中變化出來的,平聲字讀作入聲,入聲字讀作上聲,一東的當作三江,如此掉來掉去。我們瞧慣了,便知信中之意,在外人看來,那是全然的不知所云。”

阿碧見王語嫣聽到“外人”兩字,臉上微有不豫之色,忙道:“王姑娘又勿是外人。王姑娘,你如要知道,待會我跟你說便是了。”王語嫣登時現出喜色。

包不同道:“早就聽說,西夏‘一品堂’蒐羅的好手着實不少,中原西域什麼門派的人都有,有王姑娘同去,只消看得幾眼,就清楚了他們的底細。這件事了結之後,咱們便去河南,跟齊公子爺取齊。”

王語嫣大喜,拍手叫道:“好極,好極,我也去。”

阿碧道:“咱們儘快辦好這裡的事,趕去河南,不要公子爺卻又回來,路上錯過了。還有那個吐蕃和尚,不知在我那邊掏亂得怎麼了。”包不同道:“公冶二嫂已派人去查過,那和尚已經走了。你放心,下次三哥再幫你打這和尚。”段譽心道:“三哥是說什麼也打不過和尚的。和尚不打你三哥,你三哥就謝天謝地了。”

包不同道:“就只怕王姑娘跟着咱們,王夫人下次見到我,非狠狠罵我一頓不可……”突然轉過頭來,向段譽道:“你老是在旁聽着,我說話可有多不痛快!姓段的,你這就請便吧。我們談論自己的事,似乎不必要你來加上一雙耳朵,一張嘴巴。我們去和人家比武,也不必要你觀戰喝采。”

段譽明知在這裡旁聽,不免惹人之厭,這時包不同更公然逐客,而且言語十分無禮,雖對王語嫣戀戀不捨,總不能老着臉皮硬留下來,當下一狠心,站起身來,說道:“王姑娘,阿朱、阿碧兩位姑娘,在下這便告辭,後會有期。”

王語嫣道:“半夜三更的,你到哪裡去?太湖中的水道你又不熟,不如今晚在這兒歇宿一宵,明日再走不遲。”

段譽聽她言語中雖是留客,伸神思不屬,顯然一顆心早已飛到慕容公子身畔,不由得又是惱怒,又是沒趣。他是皇室世子,自幼任性,雖然最近經歷了不少驚險折磨,卻從未受過這般奚落冷遇,當即說道:“今天走明天走,那也沒多大分別,告辭了。”

阿朱道:“既是如此,我派人送你出湖便是。”

段譽見阿朱也不堅留,更是不快,尋思:“那慕容公子到底有什麼了不起,人人都當他是天上鳳凰一般。什麼少林派、丐幫、西夏‘一品堂’,他們都不怎麼放在心上,只盼望儘快去和慕容公子相會。”便道:“也不用了,你只須借我一船一槳,我自己會劃出去的。”

阿碧沉吟道:“你不認得湖中水道,恐怕不大好吧。小心別又撞上那個和尚。”

段譽氣憤憤的道:“你們還是趕緊去和慕容公子相會爲是。我再撞上和尚,最多也不過給他燒了。我又不是你們的表兄表弟,公子少爺,何勞關懷?”說着大踏步便走出廳門。只聽包不同道:“那吐蕃和尚不知是什麼來歷,也得查個明白。”王語嫣道:“表哥多半知道的,只要見到了他……”

阿朱和阿碧送段譽出去。阿碧道:“段公子,將來你和我們公子爺見了面,說不定能結成好朋友呢。我們公子爺是挺愛結交朋友的。”段譽冷笑道:“這個我可高攀不上。”阿碧聽他語聲中頗含氣憤,很感奇怪,問道:“段公子,你爲什麼不高興?可是我們相待太過簡慢麼?”阿朱道:“我們包三哥向來是這般脾氣,段公子不必太過介意。我和阿碧妹子跟你陪罪啦。”說着笑嘻嘻的行下禮去,阿碧跟着行禮。

段譽還了一揖,揚長便走,快步走到水邊,踏入一艘小船,扳槳將船盪開,駛入湖中。只覺胸中鬱悶難當,到底爲了什麼原因,自己卻也說不上來,只知再在岸上待得片時,說不定便要失態,甚至是淚水奪眶而出。依稀聽得阿碧說道:“阿朱阿姊,公子替換的內衣褲夠不夠?今晚咱兩個趕着一人縫一套好不好?”阿朱道:“好啊,你真細心,想得周到。”

第二十四章 燭畔鬢雲有舊盟第四十五章 枯井底 污泥處第一章 青衫磊落險峰行第三十一章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第四十章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十六章 昔時因第四十二章 老魔小丑 豈堪一擊 勝之不武第四十章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第二十六章 赤手屠熊搏虎第四十四章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第四十四章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第三十九章 解不了 名繮系嗔貪第二十章 悄立雁門,絕壁無餘字第四十三章 王霸雄圖 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第八章 虎嘯龍吟第四十三章 王霸雄圖 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第八章 虎嘯龍吟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第一章 青衫磊落險峰行第二十九章 蟲豸凝寒掌作冰第三章 馬疾香幽第十二章 從此醉第三十五章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第八章 虎嘯龍吟第二章 玉壁月華明第十九章 雖萬千人吾往矣第二十六章 赤手屠熊搏虎第三十四章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第四十一章 燕雲十八飛騎 奔騰如虎風煙舉第一章 青衫磊落險峰行第四十九章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第六章 誰家子弟誰家院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羣豪戲第九章 換巢鸞鳳第四十七章 爲誰開 茶花滿路第三十四章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第十七章 今日意第十七章 今日意第二十四章 燭畔鬢雲有舊盟第十章 劍氣碧煙橫第四十三章 王霸雄圖 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第四十三章 王霸雄圖 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第十五章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義第九章 換巢鸞鳳第十九章 雖萬千人吾往矣第三章 馬疾香幽第十二章 從此醉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第十章 劍氣碧煙橫第四十八章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第二十七章 金戈蕩寇鏖兵第四十章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第八章 虎嘯龍吟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四十五章 枯井底 污泥處第十章 劍氣碧煙橫第五章 微步轂紋生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第三十九章 解不了 名繮系嗔貪第四章 崖高人遠第四章 崖高人遠第四十八章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第五十章 教單于折箭 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第四十八章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附錄 陳世驤先生書函第五十章 教單于折箭 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第五章 微步轂紋生第二十五章 莽蒼踏雪行第二十六章 赤手屠熊搏虎第七章 無計悔多情第三十五章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第四十六章 酒罷問君三語第四十九章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第十七章 今日意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十六章 昔時因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十五章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義第十八章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第四十二章 老魔小丑 豈堪一擊 勝之不武第十章 劍氣碧煙橫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羣豪戲第十九章 雖萬千人吾往矣第十六章 昔時因第二十八章 草木殘生顱鑄鐵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第四十八章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第十七章 今日意第二十五章 莽蒼踏雪行第四十七章 爲誰開 茶花滿路第三十三章 奈天昏地暗 斗轉星移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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