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悄立雁門,絕壁無餘字

單正聽到喬峰這震耳欲聾的怒吼,腦中陡然一陣暈眩,腳下踉蹌,站立不定。羣雄也都不由自主的退了幾步。單小山自旁搶上,挺刀刺出。

眼見刀尖離喬峰胸口已不到一尺而他渾無抵禦之意,丐幫吳長老、白世鏡等都閉上了眼睛,不忍觀看。

突然之間,半空中呼的一聲,竄下一個人來,勢道奇急,正好碰在單小山的鋼刀之上。單小山抵不住這股大力,手臂下落。羣雄齊聲驚呼聲中,半這中又撲下一上人來,卻是頭下腳上,一般的勢道奇急,砰的一聲響,天靈對天靈蓋,正好撞中了單小山的腦袋,兩人同時腦漿迸裂。

羣雄方始看清,這先後撲下的兩人,本是守在屋頂防備喬峰逃走的,卻給人擒住了,當作暗器般投了下來。廳中登時大亂,羣雄驚呼叫嚷。驀地裡屋頂角上一條長繩甩下,勁道兇猛,向着衆人的腦袋橫掃過來,羣雄紛舉兵刃擋格。那條長繩繩頭陡轉,往喬峰腰間一纏,隨即提起。

此時喬峰三處傷口血流如注,抱着阿朱的左手已無絲毫力氣,一被長繩捲起,阿朱當即滾在地下。衆人量見長繩彼端是上黑衣大漢,站在屋頂,身形魁梧,臉蒙黑布,只露出了兩中眼睛。

那大漢左手將喬峰挾在肋下,長繩甩出,已捲住了大門外聚賢莊高高的旗杆。羣雄大聲呼喊,霎時之間鋼鏢、袖箭、飛刀、鐵錐、飛蝗石、甩手箭,各種各樣暗器都向喬峰和那大漢身上射去。那黑衣磣漢一拉長繩,悠悠飛起,往旗杆的旗鬥中落去。騰騰、拍拍、擦擦,響聲不絕,數十年暗器都打在旗鬥上。只見長繩從旗鬥中甩出,繞向八九丈外的一株大樹,那大漢挾着喬峰,從旗鬥中盪出,頃刻間越過那株大樹,已在離旗杆十科丈處落地。他跟着又甩長繩,再繞遠處大樹,如此幾個起落,已然走得無影無蹤。

羣雄駭然相顧,但聽得馬蹄聲響,漸馳漸遠,再也追不上了。

喬峰受傷雖重,神智未失,這大漢以長繩救他脫險,一舉一動,他都看得清清楚楚,自是深感他救命之恩,又想:“這甩繩的準頭膂力,我也能辦到,但以長繩當作兵刃,同時揮擊數十人,這一招‘天女散花’的軟鞭功夫,我就不能使得如他這般恰到好處。”

那黑衣大漢將他放上馬背,兩人一騎,徑向北行。那大漢取出金創藥來,敷上喬峰三處傷口。喬峰流血過多,虛弱之極,幾次都欲暈去,每次都是吸一口氣,內息流轉,精神便是一振。那大漢縱馬直向西北,走了一會,道路越來越崎嶇,到後來已無道路,那馬盡是在亂石堆中躓蹶而行。

又行了半上多時辰,馬匹再也不能走了,那大漢將喬峰橫抱手中,下馬向一認山峰上攀去。喬峰身子甚重,那大漢抱着他卻似毫不費力,雖在十分陡峭之處,那大漢便用長繩飛過山峽,纏住樹枝而躍將過去。那人接連橫越了八處險峽,跟着一路向下,深入一個上不見天的深保之中,終於站定腳步,將喬峰放下。

喬峰勉力站定,說道:“大恩不敢言謝,只求恩兄讓喬峰一見廬山直面。”

那大漢一對晶光燦然的眼光在他臉上轉來轉去,過得半晌,說道:“山洞中有足用半月的乾糧,你在此養傷,敵從無法到來。”

喬峰應道:“是!”心道:“聽這人聲音,似乎年紀不輕了。”

那大漢又向他打量了一會,忽然右手揮出,拍的一聲,打了他一記耳光。這一下出手奇快,喬峰一來絕沒想到他竟會擊打自己,二來這一掌也當真打得高明之極,竟然沒能避開。

那大漢第二記跟着打來,兩掌之間,相距只是電光般的一閃,喬峰有了這個餘裕,卻哪能再讓他打中?但他是救命恩人,不願跟他對敵,而又無力閃身相避,於是左手食指伸出,放在自己頰邊,指着他的掌心。

這食指所向,是那大漢掌心的“勞宮穴”,他一掌拍將過來,手掌未及喬峰面頰,自己掌上要實先得碰到手指。這大漢手掌離喬峰面頰不到一尺,立即翻掌,用手背向他擊去,這一下變招奇速。喬峰也是迅速之極的轉過手指,指尖對住了他手背上的“二間穴”。

那大漢一聲長笑,右手硬生生的縮回,左手橫斬而至。喬峰左手手指伸出,指尖已對準他掌緣的“後豁穴”。那大漢手臂陡然一提,來勢不衰,喬峰及時移指,指向聳掌緣的“前谷穴”。頃刻之間,那大漢雙掌飛舞,連換了十餘下招式,喬峰只守不攻,手指總是指着他手掌擊來定會撞上的穴道。那大漢第一下出其不意的打了他一記巴掌,此後便再也打他不着了。兩從虛發虛接,個是當世罕見的上乘武功。

那大漢使滿第二十招,見喬峰雖在重傷之餘,仍是變招奇快,認穴奇準,陡然間收掌後躍,說道:“你這人愚不中及,我本來不該救你。”喬峰道:“謹領恩公教言。”

那人罵道:“你這臭騾子,練就了這樣一身天下無敵的武功,怎地去爲一上瘦骨伶仃的女娃子枉送性命?她跟你非親非故,無恩無義,又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美貌佳人,只不過是一個低三下四的小丫頭而已。天下哪有你這等大傻瓜?”

喬峰嘆了口氣,說道:“恩公教訓得是。喬峰以有用之身,爲此無益之事,原是不當。只是一時氣憤難當,蠻勁發作,便沒細想後果。”

那大漢道:“嘿嘿,原來是蠻勁發作。”擡頭向天,縱聲長笑。

喬峰只覺他長笑聲中大有悲涼憤慨之意,不禁愕然。驀地裡見那大漢拔身而起,躍出丈餘,身形一晃,已在一塊大巖之後隱沒。喬峰叫道:“恩公,恩公!”但見他接連縱躍,轉過山峽,竟遠遠的去了。喬峰只跨出一步,便搖搖欲倒,忙伸手扶住山壁。

他定了定神,轉過身來,果見石壁之後有個山洞。他扶着山壁,慢慢走進洞中,只見地下放着不少熟肉、妙米、棗子、花生、魚乾之類乾糧,更妙的是居然另有一大壇酒。打開罈子,酒香直衝鼻端,伸入手壇,掬了一手上來喝了,入口甘美,乃是上等的美酒。他心下感激:“難得這位恩公如此周到,知我念飲,竟在此處備得有酒。山道如此難行,攜帶這個大酒罈,不太也費事麼?”

那大漢給他敷的金創藥極具靈效,此時已止住了血,幾個時辰後,疼痛漸減。他身子壯健,內功深厚,所受也只皮肉外傷,雖然不輕,但過得七八天,傷口已好了小半。

這七八天中,他心中所想的只是兩件事:“害我的那個仇人是誰?救我的那位恩公是誰?”這兩人武功都十分了得,料想俱不在自己之下,武林之中有此身手者寥寥可數,屈着手指,一個個能算得出來,但想來想去,誰都不像。仇人無法猜到,那也罷了,這位恩公卻和自己拆過二十招,該當料得到他的家數門派,可是他一招一式全是平平無奇,於質樸無華之中現極大能耐,就像是自己在聚賢莊中所使的“太祖長拳”一般,招式中絕不泄漏身份來歷。

那一罈酒在頭兩天之中,便已給他喝了個壇底朝天,堪堪到得二十天上,自覺傷口已好了七八成,酒癮大發,再也忍耐不住,料想躍峽逾谷,已然無礙,便從山洞中走了出來,翻山越嶺,重涉江湖。

心下尋思:“阿朱落入他們手中,要死便早已死了,倘若能活,也不用我再去管她。眼前第一件要緊事,是要查明我到底是何等樣人。爹孃師父,於一日之間逝世,我的身世之謎更是難明,須得到雁門關外,卻瞧瞧那石壁上的遺文。”

盤算已定,徑向西北,到得鎮上,先喝上了二十來碗酒。只過得三天,身邊僅剩的幾兩碎銀便都化作美酒,喝得精光。

時時大宋撫有中土,分天下爲一十五路。以大梁爲都,稱東京開封府,洛陽爲西京河南府,宋州爲南京,大名府爲北京,是爲四京。喬峰其時身在京西路汝州,這日來到樑縣,身邊銀兩已盡,當晚潛入縣衙,在公庫盜了幾百兩銀子。一路上大吃大喝,雞鴨魚肉、高梁美酒,都是大宋官家給他付銀。不一日來到河東路代州。

雁門關在代州之北三十里的雁門險道。喬峰昔年行俠江湖,也曾到過,只是當時身有要事,匆匆一過,未曾留心。他到代州時已是午初,在城中飽餐一頓,喝了十來碗酒,便出城向北。

他腳程迅捷,這三十里地,行不到半個時辰。上得山來,但見東西山岩峭拔,中路盤旋崎嶇,果然是個絕險的所在,心道:“雁兒南遊北歸,難以飛越高峰,皆從兩峰之間穿過,是以稱爲雁門。今日我從南來,倘若石壁上的字跡表明我確是契丹人,那麼喬某這一次出雁門關後,永爲塞北之人,不再進關來了。倒不如雁兒一年一度南來北往,自由自在。”想到此處,不由得心中一酸。

雁門關是大宋北邊重鎮,山西四十餘關,以雁門最爲雄固,一出關外數十里,便是遼國之地,是以關下有重兵駐守,喬峰心想若從關門中過,不免受守關官兵盤查,當下從關西的高嶺繞道而行。

來到絕嶺,放眼四顧,但見繁峙、五臺東聳,寧武諸山西帶,正陽、石鼓挺於南,其北則爲朔州、馬邑,長坡峻阪,茫然無際,寒林漠漠,景象蕭索。喬峰想起當年過雁門關時,曾聽同伴言道,戰國時趙國大將李牧、漢朝大將郅都,都曾在雁門駐守,抗禦匈奴入侵。倘若自己真是匈奴、契丹後裔,那麼千餘年來侵犯中國的,都是自己的祖宗了。

向北眺望地勢,尋思:“那日汪幫主、趙錢孫等在雁門關外伏擊契丹武士,定要選一處最佔形勢的山坡,左近十餘里之內,地形之佳,莫過於西北角這處山側。十之八九,他們定會在此設伏。”

當下奔行下嶺,來到該處山側。驀地裡心中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悲愴,只見該山側有一塊大巖,智光大師說中原羣雄伏在大巖之後,向外發射喂毒暗器,看來便是這塊岩石。

山道數步之外,下臨深俗,但見雲霧封谷,下不見底。喬峰心道:“倘若智光大師之言非假,那麼我媽媽被他們害死之後,我爹爹從此處躍下深谷自盡。他躍進谷口之後,不忍帶我同死,又將我拋了上來,摔在汪幫主的身上。他……他在石壁上寫了些什麼字?”

回過頭來,往右首山壁上望去,只見那一片山壁天生的平淨光滑,但正中一大片山石上卻盡是斧鑿的印痕,顯而易見,是有人故意將留下的字跡削去了。

喬峰呆立在石壁之前,不禁怒火上衝,只想揮刀舉掌亂殺,猛然間想起一事:“我離丐幫之時,曾斷單正的鋼刀立誓,說道,我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決計不殺一個漢人。可是我在聚賢莊上,一舉殺了多少人?此刻又想殺人,豈不是大違誓言?唉,事已至此,我不犯人,人來犯我,倘若束手待斃,任人宰割,豈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

千里奔馳,爲的是要查明自己身世,可是始終毫無結果。心中越來越暴躁,大聲號叫:“我不是漢人,我不是漢人!我是契丹胡虜,我是契丹胡虜!”提起手來,一掌掌往山壁上劈去。只聽得四下裡山谷鳴響,一聲聲傳來:“不是漢人,不是漢人!……契丹胡虜,契丹胡虜!”

山壁上石屑四濺。喬峰心中鬱怒難伸,仍是一掌掌的劈去,似要將這一個多月來所受的種種委屈,都要向這塊石壁發泄,到得後來,手掌出血,一個個血手印拍上石壁,他兀自不停。

正擊之際,忽聽得身後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喬大爺,你再打下去,這座山峰也要給你擊倒了。”

喬峰一怔,回過頭來,只見山坡旁一株花樹之下,一個少女倚樹而立,身穿淡紅衫子,嘴角邊帶着微笑,正是阿朱。

他那日出手救她,只不過激於一時氣憤,對這小丫頭本人,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後來自顧不暇,於她的生死存亡更是置之腦後了。不料她忽然在此處出現,喬峰驚異之餘,自也歡喜,迎將上去,笑道:“阿朱,你身子大好了?”只是他狂怒之後,轉憤爲喜,臉上的笑容未免頗爲勉強。

阿朱道:“喬大爺,你好!”她向喬峰凝視片刻,突然之間,縱身撲入他的懷中,哭道:“喬大爺,我……我在這裡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來。你……你果然來了,謝謝老天爺保●,你終於安好無恙。”

她這幾句話說得斷斷續續,但話中允滿了喜悅安慰之情,喬峰一聽便知她對自己不勝關懷,心中一動,問道:“你怎地在這裡等了我五日五夜?我……你怎知我會到這裡來?”

阿朱慢慢擡起頭來,忽然想到自己是伏在一個男子的懷中,臉上一紅,退開兩步,再想起適才自己的情不自禁。更是滿臉飛紅,突然間反身疾奔,轉到了樹後。

喬峰叫道:“喂,阿朱,阿朱,你幹什麼?”阿朱不答,只覺一顆心怦怦亂跳,過了良久,才從樹後出來,臉上仍是頗有羞澀之意,一時之間,竟訥訥的說不出話來。喬峰見她神色奇異,道:“阿朱,你有什麼難言之隱,儘管跟我說好了。咱倆是患難之交,同生共死過來的,還能有什麼顧忌?”阿朱臉上又是一紅,道:“沒有。”

喬峰輕輕扳着她肩頭,將她臉頰轉向日光,只見她容色雖甚憔悴,但蒼白的臉蛋上隱隱泛出淡紅,已非當日身受重傷時的灰敗之色,再伸指去搭她脈搏。阿朱的手腕碰到了他的手指,忽地全身一震。喬峰道:“怎麼?還有什麼不舒服麼?”阿朱臉上又是一紅,忙道:“不是,沒……沒有。”喬峰按她脈搏,但覺跳動平穩,舒暢有力,讚道:“薛神醫妙手回春,果真樂不虛傳。”

阿朱道:“幸得你的好朋友白世鏡長老,答允傳他七招‘纏絲擒拿手’,薛神醫纔給我治傷。更要緊的是,他們要查問那位黑衣先生的下落,倘若我就此死了,儀仗隊疔就什麼也問不到了。我傷勢稍稍好得一點,每天總有七八個人來盤問我:‘喬峰這惡賊是你什麼人?’這些事我本來不知道,但我老實回答不知,他們硬指我說謊,又說不給我飯吃啦,要用刑啦,恐嚇了一大套。於是我偷給他們捏造故事,那位黑衣先生的事編得最是荒唐,今天說他是來自崑崙山的,明天又說他曾經在東海學藝,跟他們胡說八道,當真有趣不過。”說到這裡,回想到那些日子中信口開河,作弄了不少當世成名的英雄豪傑,兀自心有餘次,臉上笑容如春花初綻。

喬峰微笑道:“他們信不信呢?”阿朱道:“有的相信,有的卻不信,大多數是將信將疑。我猜到他們誰也不知那位黑衣先生的來歷,無人能指證我說得不對,於是我的故事就越編越希奇古怪,好教他們疑神疑鬼,心驚肉跳。”喬峰嘆道:“這位黑衣先生到底是什麼來歷,我亦不知。只怕聽了你的信口胡說,我也會將信將疑。”

阿朱奇道:“你也不認得他麼?那麼他怎麼竟會甘冒奇險,從龍潭虎穴之中將你救了出來?嗯,救人危難的大俠,本來就是這樣的。”

喬峰嘆了口氣,道:“我不知道該當向誰報仇,也不知向誰報恩,不知自己是漢人,還是胡人,不知自己的所作所爲,到底是對是錯。喬峰啊喬峰,你當真枉自爲人了。”

阿朱見他神色悽苦,不禁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掌,安慰他道:“喬大爺,你又何須自苦?種種事端,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只要問心無愧,行事對得住天地,那就好了。”

喬峰道:“我便是自己問心有愧,這才難過。那日在杏子林中,我彈刀立誓,決不殺一個漢人,可是……可是……。”

阿朱道:“聚賢莊上這些人不分青紅皁白,便向你圍攻,若不還手,難道便胡里胡塗的讓他們砍成十七廿八塊嗎?天下沒這個道理!”

喬峰道:“這話也說得是。”他本是個提得起、放得下的好漢,一時悲涼感觸,過得一時,便也撇在一旁,說道:“智光禪師和趙錢孫都說這石壁上寫得有字,卻不知是給誰鑿去了。”

阿朱道:“是啊,我猜想你定會到雁門關外,來看這石壁上的留字,因此一脫險境,就到這裡來等你。”

喬峰問道:“你如何脫險,又是白長老救你的麼?”阿朱微笑道:“那可不是了。你記得我曾經扮過少林寺的和尚,是不是?連他們的師兄弟也認不出來。”喬峰道:“不錯,你這門頑皮的本事當真不錯。”阿朱道:“那日我的傷勢大好了,薛神醫說道不用再加醫治,只須休養七八天,便能復元。我編造那些故事,漸漸破綻越來趙多,編得也有些膩了,又記掛着你,於是這天晚上,我喬裝改扮了一個人。”喬峰道:“又扮人?卻扮了誰?”

阿朱道:“我扮作薛神醫。”

喬峰微微一驚,道:“你扮薛神醫,那怎麼扮得?”阿朱道:“他天天跟我見面,說話最多,他的模樣神態我看得最熟,而且中有他時常跟我單獨在一起。那天晚上我假裝暈倒,他來給我搭脈,我反手一扣,就抓住了他的脈門。他動彈不得,只好由我擺佈。”

喬峰不禁好笑,心想;“這薛神醫只顧治病,哪想到這小鬼頭有詐。”

阿朱道:“我點了他的穴道,除下他的衣衫鞋襪。我的點穴功夫不高明,生怕他自己衝開穴道,於是撕了被單,再將他手腳都綁了起來,放在牀上,用被子蓋住了他,有人從窗外看見,只道我在矇頭大睡,誰也不會疑心。我穿上他的衣衫鞋帽,在臉上堆起皺紋,便有七分像了,只是缺一把鬍子。”

喬峰道:“嗯,薛神醫的鬍子半黑半白,倒不容易假造。”阿朱道:“假造的不像,終究是用真的好。”喬峰奇道:“用真的?”阿朱道:“是啊,用真的。我從他藥箱中取出一把小刀,將他的鬍子剃了下來,一根根都黏在我臉上,顏色模樣,沒半點不對。薛神醫心裡定是氣得要命,可是他有什麼法子”他治我傷勢,非出本心。我剃他鬍子,也算不得是恩將仇報。何況他剃了鬍子之後,似乎年輕了十多歲,相貌英俊得多了。”

說到這裡,兩人相對大笑。

阿朱笑着續道:“我扮了薛神醫,大模大樣的走出聚賢莊,當然誰也不敢問什麼話,我叫人備了馬,取了銀子,這就走啦。離莊三十里,我扯去鬍子,變成個年輕小夥子。那些人總得到第二天早晨,纔會發覺。可是我一路上改裝,他們自是尋我不着。”

喬峰鼓掌道:“妙極!妙極!”突然之間,想起在少林寺菩提院的銅鏡之中,曾見到自己背影,當時心中一呆,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不安,這時聽她說了改裝脫險之事,又忽起這不安之感,而且比之當日在少林寺時更加強烈,沉吟道:“你轉過身來,給我瞧瞧。”阿朱不明他用意,依言轉身。

喬峰凝思半晌,除下外衣,給她披在身上。

阿朱臉上一紅,眼色溫柔的回眸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冷。”

喬峰見她披了自己外衣,登時心中雪亮,手掌一翻,抓住了她手腕,厲聲道:“原來是你!你受了何人指使,快快說來。”阿朱吃了一驚,顫聲道:“喬大爺,什麼事啊?”喬峰道:“你曾經假扮過我,冒充過我,是不是?”

原來這時他恍然想起,那日在無錫趕去相救丐幫衆兄弟,在道上曾見到一人的背影,當時未曾在意,直到在菩提院鋼鏡中見到自己背影,才隱隱約約想起,那人的背影和自己直是一般無異,那股不安之感,便由此而起,然而心念模糊,渾不知爲了何事。

他那日趕去相救丐幫羣雄,到達之時,衆人已然脫險,人人都說不永之前曾和他相見。他雖矢口不認,衆人卻無一肯信。當時莫名其妙,相信除了有人冒充自己之外,更無別種原因。可是要冒充自己,連日常相見的白世鏡、吳長老等都認不出來,那是談何容易?此刻一見到阿朱披了自己外衣的背影,前後一加印證,登時恍然。雖然此時阿朱身上未有棉花墊塞,這瘦小嬌怯的背影和他魁梧奇偉的模樣大不相同,但要能冒充自己而瞞過丐幫羣豪,天下除她之外,更能有誰?

阿朱卻毫不驚惶,格格一笑,說道:“好吧,我只好招認了。”便將自己如何喬裝他的形貌、以解藥救了丐幫羣豪之事說了。

喬峰放開她手腕,厲聲道:“你假裝我去救人,有甚麼用意?”

阿朱甚是驚奇,說道:“我只是開開玩笑。你從西夏人手裡救了我和阿碧,我兩個都好生感激。我又見那些叫化子待你這樣不好,心想喬裝了你,去解了他們身上所中之毒,讓他們心下慚愧,也是好的。”嘆了口氣,又道:“哪知他們在聚賢莊上,仍然對你這般狠毒,全不記得舊日的恩義。”

喬峰臉色越來越是嚴峻,咬牙道:“那麼你爲何冒充了我去殺我父母?爲何混入少林寺去殺我師父?”

阿朱跳了起來,叫道:“哪有此事?誰說是我殺了你父母?殺了你師父””

喬峰道:“我師父給人擊傷,他一見我之後,便說是我下的毒手,難道還不是你麼?”他說到這裡,右掌微微擡起,臉上佈滿了殺氣,只要她對答稍有不善,這一掌落將下去,便有十個阿朱,也登時斃了。

阿朱見他滿臉殺氣,目光中盡是怒火,心中十分害怕,不自禁的退了兩步。只要再退兩步,那便是萬丈深淵。

喬峰厲聲道:“站着,別動!”

阿朱嚇得淚水點點從頰邊滾下,顫聲道:“我沒……殺你父母,沒……沒殺你師父。你師父這麼大……大的本事,我怎能殺得了他?”

她最後這兩句話極是有力,喬峰一聽,心中一凜,立時知道是錯怪了他,左手快如閃電般伸出,抓住她肩頭,拉着她靠近山壁,免得她失足掉下深谷,說道:“不錯,我師父不是你殺的。”他師父玄苦大師是玄慈、玄寂、玄難諸高僧的師兄弟,武功造詣,已達當世第一流境界。他所以逝世,並非中毒,更非受了兵刃暗器之傷,乃是被極厲害的掌力震碎臟腑。阿朱小小年紀,怎能有這般深厚的內力?倘若她內力能震死玄苦大師,那麼玄慈這一記大金剛掌,也放不會震得她九死一生了。

阿朱破涕爲笑,拍了掃胸口,說道:“你險些兒嚇死了我,你這人說話也太沒道理,要是我有本事殺你師父,在聚賢莊上還不助你大殺那些壞蛋麼?”

喬峰見她輕嗔薄怒,心下歉然,說道:“這些日子來,我神思不定,胡言亂語,姑娘莫怪。”

阿朱笑道:’誰來怪你啊?要是我怪你,我就不跟你說話了。”隨即收起笑容,柔聲道:“喬大爺,不管你對我怎樣,我這一生一世,永遠不會怪你的。”

喬峰搖搖頭,淡然道:“我雖然救過你,那也不必放在心上。”皺起眉頭,呆呆出神,忽問:“阿朱,你這喬裝易容之術,是誰傳給你的?你師父是不是另有弟子?”阿朱搖頭道:“沒人教的。我從小喜歡扮作別人樣子玩兒,越是學得多,便能扮得像,這哪裡有什麼師父?難道玩兒也要拜師父麼?”

喬峰嘆了口氣,說道:“這可真奇怪了,世上居然另有一人,和我相貌十分相像,以致我師父誤認是我。”阿朱道:“既然有此線索,那便容易了。咱們去找到這個人來,拷打逼問他便是。”喬峰道:“不錯,只是茫茫人海之中,要找到這個人,實在艱難之極。多半他也跟你一樣,也有喬裝易容的好本事。”

他走近山壁,凝視石壁上的斧鑿痕跡,想探索原來刻在石上的到底是些什麼字,但左看右瞧,一個字也辨認不出,說道:“我要去找智光大師,向他這石壁上寫的到底是什麼字。不查明此事,寢食難安。”

阿朱道:“就怕他不肯說。”喬峰道:“他多半不肯說,便硬逼軟求,總是要他說了,我才罷休。”阿朱沉吟道:“智光大師好像很硬氣,很不怕死,硬逼軟逼,只怕都不管用。還是……”喬峰點頭道:“不錯,還是去問趙錢孫的好。嗯,這趙錢孫多半也是寧死不屈,但要對付他,我倒有法子。”

他說到這裡,向身旁的深淵望了一眼,道:“我想下去瞧瞧。”阿朱嚇了一跳,向那雲封霧繞的谷口瞧了兩眼,走遠了幾步,生怕一不小心便摔了下去,說道:“不,不!你千萬別下去。下去有什麼好瞧的?”喬峰道:“我到底是漢人還是契丹人,這件事始終在我心頭盤旋不休。我要下去查個明白,看看那個契丹人的屍體。”阿朱道:“那個摔下去的已有三十年了,早只剩下幾根白骨,還能看到什麼?”喬峰道:“我便是要去瞧瞧他的白骨。我想,他如果真是我親生父親,便得將他屍骨撿上來,好好安葬。”

阿朱尖聲道:“不會的,不會的!你仁慈俠義,怎能是殘暴惡毒的契丹人後裔。”

喬峰道:’你在這裡等我一天一晚,明天這時候我還沒上來,你便不用等了。”

阿朱大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喬大爺,你別下去!”

喬峰心腸甚硬,絲毫不爲所動,微微一笑,說道:“聚賢莊上這許多英雄好漢都打我不死。難道這區區山谷,便能要了我的命麼?”

阿朱想不出什麼話來勸阻,只得道:“下面說不定有很多毒蛇、毒蟲,或者是什麼兇惡的怪物。”

喬峰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頭,道:“要是有怪物,那最好不過了,我捉了來給你玩兒。”他向谷口四周眺望,要找一處勉強可以下足的山崖,盤旋下谷。

便在這時,忽聽得東北角上隱隱有馬蹄之聲,向南馳來,聽聲音總有二十餘騎。喬峰當即快步繞過山坡,向馬蹄聲來處望去。他身在高處,只見這二十餘騎一色的黃衣黃甲,都是大宋官兵,排成一列,沿着下面高坡的山道奔來。

喬峰看清楚了來人,也不以爲意,只是他和阿朱處身所在,正是從塞外進關的要道,當年中原羣雄擇定於此處伏擊契丹武士,便是爲此。心想此處是邊防險地,大宋官兵見到面生之人在此逗留,多半要盤查詰問,還是避開了,免得麻煩。回到原處,拉着阿朱往大石後一躲,道:“是大宋官兵!”

過不多時,那二十餘騎官兵馳上嶺來。喬峰躲在山石之後,已見到爲首的一個軍官,不禁頗有感觸:“當年汪幫主、智光大師、趙錢孫等人,多半也是在這塊大石之後埋伏,如此瞧着契丹衆武士馳上嶺來。今日峰巖依然,當年宋遼雙方的武士,卻大都化作白骨了。”

正自出神,忽聽得兩聲小孩的哭叫,喬峰大吃一驚,如入夢境:“怎麼又有了小孩?”跟着又聽得幾個婦女的尖叫聲音。

他伸首外張,看清楚了那些大宋官兵,每人馬上大都還擄掠了一個婦女,所有婦孺都穿着契丹牧人的裝束。好幾個大宋官兵伸手在契丹女子身上摸索抓捏,猥褻醜惡,不堪人目。有些女子抗拒支撐,便立遭官兵喝罵毆擊。喬峰看得出奇,不明所以。見這些人從大石旁經過,徑向雁門關馳去。

阿朱問道:“喬大爺,他們幹什麼?”喬峰搖了搖頭,心想:“邊關的守軍怎地如此荒唐?”阿朱又道:“這種官兵就像盜賊一般。”

跟着嶺道上又來了三十餘名官兵,驅趕着數百頭牛羊和十餘名契丹婦女,只聽得一名軍官道:“這一次打草谷,收成不怎麼好,大帥會不會發脾氣?”另一名軍官道:“遼狗的牛羊雖搶得不多,但搶來的女子中,有兩三個相貌不差,陪大帥快活快活,他脾氣就好了。”第一個軍官道:“三十幾個女人,大夥兒不夠分的,明兒辛苦一天,再去搶些來。”一個士兵笑道:’遼狗得到風聲,早就逃得清光啦,再要打草谷,須得等兩三個月。”

喬峰聽到這裡,不由得怒氣填胸,心想這些官兵的行徑,比之最兇惡的下三濫資賊更有不如。

突然之間,一個契丹婦女懷中抱着的嬰兒大聲哭了起來。那契丹女子伸手推開一名大宋軍官的手,轉頭去哄啼哭的孩子。那軍官大怒,抓起那孩子摔在地下,跟着縱馬而前,馬蹄踏在孩兒身上,登時踩得他肚破腸流。那契丹女子嚇得呆了,哭也哭不出聲來。衆官兵哈哈大笑,蜂擁而過。

喬峰一生中見過不少殘暴兇狠之事,但這般公然以殘殺嬰孩爲樂,卻是第一次見到。他氣憤之極,當下卻不發作,要瞧個究竟再說。

這一羣官兵過去,又有十餘名官兵呼嘯而來。這些大宋官兵也都乘馬,手中高舉長矛,矛頭上大都刺着一個血肉模糊的首級,馬後繫着長繩,縛了五個契丹男子。喬峰瞧那些契丹人的裝束,都是尋常牧人,有兩個年紀甚老,白髮蒼然,另外三個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他心下了然,這些大宋官兵出去擄掠,壯年的契丹牧人都逃走了,卻將婦孺老弱捉了來。

只聽得一個軍官笑道:“斬得十四具首級,活捉遼狗五名,功勞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升官一級,賞銀一百兩,那是有的。”另一人道:“老高,這裡西去五十里,有個契丹人市集,你敢不敢去打草谷?”那老高道:“有什麼不敢?你欺我新來麼?老子新來,正要多立邊功。”說話之間,一行人已馳到大石左近。

一個契丹老漢看到地下的童屍,突然大叫起來,撲過去抱住了童屍,不住親吻,悲聲叫嚷。喬峰雖不懂他言語,見了他這神情,料想被馬踩死的這個孩子是他親人。拉着那老漢的小卒不住扯繩,催他快走。那契丹老漢怒發如狂,猛地向他撲去。這小卒吃了一驚,揮刀向他疾砍。契丹老漢用力一扯,將他從馬上拉了下來,張口往他頸中咬去,便在這時,另一名大宋軍官從馬上一刀砍了下來,狠狠砍在那老漢背上,跟着俯身抓住他後領,將他拉開,摔在地下的小卒方得爬起。這小卒氣惱已極,揮刀又在那契丹老漢身上砍了幾刀。那老漢搖晃了幾下,竟不跌倒。衆官兵或舉長矛,或提馬刀,團團圍在他的身周。

那老漢轉向北方,解開了上身衣衫,挺立身子,突然高聲叫號起來,聲音悲涼,有若狼嗥,一時之間,衆軍官臉上都現驚懼之色。

喬峰心下悚然,驀地裡似覺和這契丹老漢心靈相通,這幾下垂死時的狼嗥之聲,自己也曾叫過。那是在聚賢莊上,他身上接連中刀中槍,又見單正挺刀刺來,自知將死,心中悲憤莫可抑制,忍不住縱聲便如野獸般的狂叫。

這時聽了這幾聲呼號,心中油然而起親近之意,更不多想,飛身便從大石之後躍出,抓起那些大宋官兵,一個個都投下崖去。喬峰打得興發,連他們乘坐的馬匹也都一掌一匹,推入深谷,人號馬嘶,響了一陣,便即沉寂。

阿朱和那四個契丹人見他如此神威,都看得呆了。

喬峰殺盡十餘名官兵,縱聲長嘯,聲震山谷,見那身中數刀的契丹老漢兀自直立不倒,心中敬他是個好漢,走到他身前,只見他胸膛袒露,對正北方,卻已氣絕身死。喬峰向他胸口一看,“啊”的一聲驚呼,倒退了一步,身子搖搖擺擺,幾欲摔倒。

阿朱大驚,叫道:“喬大爺,你……你……你怎麼了?”只聽得嗤嗤嗤幾聲響過,喬峰撕開自己胸前衣衫,露出長葺葺的胸膛來。

阿朱一看,見他胸口刺着花紋,乃是青鬱郁的一個狼頭,張口露牙,狀貌兇惡;再看那契丹老漢時,見他胸口也是刺着一個狼頭,形狀神姿,和喬峰胸口的狼頭一模一樣。

忽聽得那四個契丹人齊聲呼叫起來。

喬峰自兩三歲時初識人事,便見到自己胸口刺着這個青狼之首,他因從小見到,自是絲毫不以爲異。後來年紀大了,向父母問起,喬三槐夫婦都說圖形美觀,稱讚一番,卻沒說來歷。北宋年間,人身刺花甚是尋常,甚至有全身自頸至腳遍體刺花的。大宋系承繼後周柴氏的江山。後周開國皇帝郭威,頸中便刺有一雀,因此人稱“郭雀兒”。當時身上刺花,蔚爲風尚,丐幫衆兄弟中,身上刺花的十有八九,是以喬峰從無半點疑心。但這時見那死去的契丹老漢胸口青狼,竟和自己的一模一樣,自是不勝駭異。

四個契丹人圍到他身邊,嘰哩咕嚕的說話,不住的指他胸口狼頭。喬峰不懂他們說話,茫然相對,一個老漢忽地解開自己衣衫,露出胸口,竟也是刺着這麼一個狼頭。三個少年各解衣衫,胸口也均有狼頭刺花。

一霎時之間,喬峰終於千真萬確的知道,自己確是契丹人。這胸口的狼頭定是他們部族的記號,想是從小便人人刺上。他自來痛心疾首的憎恨契丹人。知道他們暴虐卑鄙,不守信義,知道他們慣殺漢人,無惡不作,這時候卻要他不得不自認是禽獸一般的契丹人,心中實是苦惱之極。

他呆呆的怔了半響,突然間大叫一聲,向山野間狂奔而去。

阿朱叫道:“喬大爺,喬大爺!”隨後跟去。

阿朱直追出十餘里,才見他抱頭坐在一株大樹之下,臉色鐵青,額頭一根粗大的青筋凸了出來。阿朱走到他身邊,和他並肩而坐。

喬峰身子一縮,說道:“我是豬狗也不如的契丹胡虜,自今而後,你不用再見我了。”

阿朱和所有漢人一般,本來也是痛恨契丹人入骨,但喬峰在她心中,乃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別說他只是契丹人,便是魔鬼猛獸,她也不願離之而去,心想:“他這時心中難受,須得對他好好勸解慰。”柔聲道:“漢人中有好人壞人,契丹人中,自然也有好人壞人。喬大爺,你別把這種事放在心上。阿朱的性命是你救的,你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對我全無分別。”

喬峰冷冷的道:“我不用你可憐,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必假惺惺的說什麼好話。我救你性命,非出本心,只不過一時逞強好勝。此事一筆勾銷,你快快去吧。”

阿朱心中惶急,尋思:“他既知自己確是契丹胡虜,說不定便迴歸漠北,從此不踏入中土一步。”一時情不自禁,站起身來,說道:“喬大爺,你若撇下我而去,我便跳入這山谷之中。阿朱說得出做得到,你是契丹的英雄好漢,瞧不起我這低三下四的丫環賤人,我還不如自己死了的好。”

喬峰聽她說得十分誠懇,心下感動,他只道自己既是胡虜,普天下的漢人自是個個避苦蛇蠍,想不到阿朱對待自己仍是一般無異,不禁伸手拉住她手掌,柔聲道:“阿朱,你是慕容公子的丫環,又不是我的丫環,我……我怎會瞧不起你?”

阿朱道:“我不用你可憐,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用假惺惺的說什麼好話。”她學着喬峰說這幾句話,語音聲調,無一不像,眼光中滿是頑皮的神色。

喬峰哈哈大笑,他於失意潦倒之際,得有這樣一位聰明伶俐的少女說笑慰解,不由得煩惱大消。

阿朱忽然正色道:“喬大爺,我服侍慕容公子,並不是賣身給他的。只因我從小沒了爹孃,流落在外,有一日受人欺凌,慕容老爺見到了,救了我回家。我孤苦無依,便做了他家的丫環。其實慕容公子也並不真當我是丫環,他還買了幾個丫環服侍我呢。阿碧妹子也是一般,只不過她是她爹爹送她到燕子塢慕容老爺家裡來避難的。慕容老爺和夫人當年曾說,哪一天我和阿碧想離開燕子塢,他慕容家歡歡喜喜的給我們送行……”說到這裡,臉上微微一紅。原來當年慕容夫人說的是:“哪一天阿朱、阿碧這兩個小妮子有了歸宿,我們慕容家全副嫁妝、花轎吹打送她們出門,就跟嫁女兒沒半點分別。”頓了一頓,又對喬峰道:“今後我服侍你,做你的丫環,慕容公子決不會見怪。”

喬峰雙手連搖,道:“不,不!我是個胡人蠻夷,怎能用什麼丫環?你在江南富貴人家住得慣了,跟着我漂泊吃苦,有什麼好處?你瞧我這等粗野漢子,也配受你服侍麼?”

阿朱嫣然一笑,道:“這樣吧,我算是給你擄掠來的奴僕,你高興時向我笑笑,不開心時便打我罵我,好不好呢””喬峰微笑道:“我一拳打下來,只怕登時便將你打死了。”阿朱道:“當然你只輕輕的打,可不能出手太重。”喬峰哈哈一笑,說道:“輕輕的打,不如不打。我也不想要什麼奴僕。”阿朱道:“你是契丹的大英雄,擄掠幾個漢人女子做奴僕,有什麼不可?你瞧那些大宋官兵,不也是擄掠了許多契丹人嗎?”

喬峰默然不語。阿朱見他眉頭深皺,眼色極是陰鬱,擔心自己說錯了話,惹他不快。

過了一會,喬峰緩緩的道:“我一向只道契丹人兇惡殘暴,虐害漢人,但今日親眼見到大宋官兵殘殺契丹的老弱婦孺,我……我……阿朱,我是契丹人,從今而後,不再以契丹人爲恥,也不以大宋爲榮。”

阿朱聽他如此說,知他已解開了心中這個鬱結,很是歡喜,道:“我早說胡人中有好有壞,漢人中也有好有壞。胡人沒漢人那樣狡猾,只怕壞人還更少些呢。”

喬峰瞧着左首的深谷,神馳當年,說道:“阿朱,我爹爹媽媽被這些漢人無辜害死,此仇非報不可。”

阿朱點了點頭,心下隱隱感到害怕。她知道這輕描淡寫的“此仇非報不可”六字之中,勢必包含着無數的惡鬥、鮮血和性命。

喬峰指着深谷,說道:“當年我媽媽給他們殺了,我爹爹痛不欲生,就從那邊的岩石之旁,躍入深谷。他人在半空,不捨得我陪他喪生,又將我拋了上來,喬峰方有今日。阿朱,我爹爹愛我極深,是麼?”阿朱眼中含淚,道:“是。”

喬峰道:“我父母這血海深仇,豈可不報?我從前不知,竟然以敵爲友,那已是不孝之極,今日如再不去殺了害我父母的正凶,喬某何顏生於天地之間?他們所說的那‘帶頭大哥’,到底是誰?那封寫給汪幫主的信上,有他署名,智光和尚卻將所署名字撕下來吞入肚裡。這個‘帶頭大哥’顯是尚在人世,否則他們就不必爲他隱瞞了。”

他自問自答,苦苦思索,明知阿朱並不能助他找到大仇,但有一個人在身邊聽他說話,自然而然的減卻不少煩惱。他又道:“這個帶頭大哥既能率領中土豪傑,自是個武功既高、聲望又隆的人物。他信中語氣,跟汪幫主交情大非尋常,他稱汪幫主爲兄,年紀比汪幫主小些,比我當然要大得多。這樣一位人物,應當並不難找,嗯,看過那封信的,有智光和尚、丐幫的徐長老和馬伕人、鐵面判官單正。那個趙錢孫,自也知道他是誰。趙錢孫已告知他師妹譚婆,想來譚婆也不會瞞她丈夫。智光和尚與趙錢孫,都是害死我父母的幫兇,那當然是要殺的,這個他媽的‘帶頭大哥’,哼,我……我要殺他全家,自老至少,雞犬不留!”

阿朱打了個寒噤,本想說:“你殺了那帶頭的惡人,已經夠了,饒了他全家吧。”但這幾句話到得口邊,卻不敢吐出脣來,只覺得喬峰神威凜凜,對之不敢悄有拂逆。

喬峰又道:“智光和尚四海雲遊,趙錢孫漂泊無定,要找這兩個人甚是不易。那鐵面判官單正並未參與害我父母之役,我已殺了他兩個兒子,他小兒子也是因我而死,那就不必再去找他了。阿朱,咱們找丐幫的徐長老去。”

阿朱聽到他說“咱們”二字,不由得心花怒放,那便是答應攜她同行了,嫣然一笑,心想:“便是到天崖海角,我也和你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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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風光駘蕩,盡是醉人之意。這數千裡的行程,迷迷惘惘,直如一場大夢,若不是這嬌俏可喜的小阿朱便在身畔,真要懷疑此刻兀自身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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