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奈天昏地暗 斗轉星移

慕容復向丁春秋舉手招呼,說道:“請了,當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適才邂逅相遇,分手片刻,便又重聚。”丁春秋笑道:“那是與公子有緣了。”尋思:“我曾傷了他手下的幾員大將,今日棋會之中,更險些便送了他的小命,此人怎肯和我甘休?素聞姑蘇慕容氏武功淵博之極,‘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武林中言之鑿鑿,諒來不會盡是虛言,瞧他投擲棋子的暗器功夫,果然甚是了得。先前他觀棋入魔,正好乘機除去,偏又得人相救。看來這小子武功雖高,別的法術卻是不會。”轉頭向阿紫道:“你說倘若我廢了你的武功,挑斷你的筋脈,斷了你的一手一腳,你寧可立時死了,也不吐露那物事的所在,是也不是?”

阿紫害怕之極,顫聲道:“師父寬宏大量,不必……不必……不必將弟子的胡言亂語,放……放在心上。”慕容復笑道:“丁先生,你這樣一大把年紀,怎麼還能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來來來,你我幹上三杯,談文論武,豈不是好?在外人之前清理門戶,那也未免太煞風景了罷?”丁春秋還未回答,一名星宿弟子已怒聲喝道:“你這廝好生沒上沒下,我師父是武林至尊,豈能同你這等後生小子談文論武?你又有什麼資格來跟我師父談文論武?”

又有一人喝道:“你如恭恭敬敬的磕頭請教,星宿老仙喜歡提攜後進,說不定還會指點你一二。你卻說要跟星宿老仙談文論武,哈哈,那不是笑歪了人嘴巴麼?哈哈!”他笑了兩聲,臉上的神情卻古怪之極,過得片刻,又“哈哈”一笑,聲音十分乾澀,笑了這聲之後,張大了嘴巴,卻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臉上仍是顯現着一副又詭秘、又滑稽的笑容。星宿羣弟子均知他是中了師父“逍遙三笑散”之毒,無不駭然惶悚,向着那三笑氣絕的同門望了一眼之後,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都低下頭去,哪裡還敢和師父的眼光相接,均道:“他剛纔這幾句話,不知如何惹惱了師父,師父竟以這等厲害的手段殺他?對他這幾句話,可得細心琢磨纔是,千萬不能再如他這般說錯了。”

丁春秋心中卻又是惱怒,又是戒懼。他適才與阿紫說話之際,大袖微揚,已潛運內力,將“逍遙三笑散”毒粉嚮慕容復揮去。這毒粉無色無臭,細微之極,其時天色已晚,飯店的客堂中朦朧昏暗,滿擬慕容復武功再高,也決計不會察覺,哪料得他不知用什麼手段,竟將這“逍遙三笑散”轉送到了自己弟子身上。死一個弟子固不足惜,但慕容復談笑之間,沒見他舉手擡足,便將毒粉轉到了旁人身上,這顯然並非以內力反激,以丁春秋見聞之博,一時也想不出那是什麼功夫。他心中只是想着八個字:“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慕容復所使手法,正與“接暗器,打暗器”相似,接鏢發鏢,接箭還箭,他是接毒粉發毒粉。但毒粉如此細微,他如何能不會沾身,隨即又發了出來?

轉念又想:“說到‘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逍遙三笑散該當送還我纔是,哼,想必這小子忌憚老仙,不敢貿然來捋虎鬚。”想到“捋虎鬚”三字,順手一摸長鬚,觸手只摸到七八根燒焦了的短鬚,心下不惱反喜:“以蘇星河、玄難老和尚這等見識和功力,終究還是在老仙手下送了老命,慕容復乳臭未乾,何足道哉?”說道:“慕容公子,你我當真有緣,來來來,我敬你一杯酒。”說着伸指一彈,面前的一隻酒杯平平嚮慕容復飛去。酒杯橫飛,卻沒半滴酒水濺出。倘若換了平時,羣弟子早已頌聲雷動,但適才見一個同門死得古怪,都怕拍馬屁拍到了馬腳上,未能揣摩明白師父的用意,誰都不敢貿然開口,但這一聲喝采,總是要的,否則師父見怪,可又吃罪不起。酒杯剛到慕容復面前,羣弟子便暴雷價喝了一聲:“好!”有三個膽子特別小的,連這一聲採也不敢喝,待聽得衆同門叫過,纔想起自己沒喝采,太也落後,忙跟着叫好,但那三個“好”字總是遲了片刻,顯然不夠整齊。那三人見到衆同門射來的眼光中充滿責備之意,登時羞愧無地,驚懼不已。慕容複道:“丁先生這杯酒,還是轉賜了令高徒罷!”說着呼一口氣,吹得那酒杯突然轉向,飛向左首一名星宿弟子身前。他一吹便將酒杯引開,比之手指彈杯,難易之別,縱然不會武功之人也看得出來,這酒杯一轉向,丁春秋顯是輸了一招。其實慕容復所噴的這口氣,和丁春秋的一彈,力道強弱全然不可同日而語,只不過噴氣的方位勁力拿捏極準,似乎是以一口氣吹開杯子,實則只是借用了對方手指上的一彈之力而已。

那星宿弟子見杯子飛到,不及多想,自然而然的便伸手接住,說道:“這是師父命你喝的!”便想將酒杯擲嚮慕容復,突然間一聲慘呼,向後便倒,登時一動也不動了。衆弟子這次都心下雪亮,知道師父一彈酒杯,便以指甲中的劇毒敷在杯上,只要慕容復手指一碰酒杯,不必酒水沾脣,便即如這星宿弟子般送了性命。

丁春秋臉上變色,心下怒極,情知這一下已瞞不過衆弟子的眼光,到了這地步,已不能再故示閒雅,雙手捧了一隻酒杯,緩緩站起,說道:“慕容公子,老夫這一杯酒,總是要敬你的。”說着走到慕容復身前。

慕容復一瞥之間,見那杯白酒中隱隱泛起一層碧光,顯然含有厲害無比的毒藥。他這麼親自端來,再也沒回旋的餘地。眼見丁春秋走到身前,只隔一張板桌,慕容復吸一口氣,丁春秋捧着的那杯中酒水陡然直升而起,成爲一條碧綠的水線。丁春秋暗呼:“好厲害!”知道對方一吸之後,跟着便是一吐,這條水線便會向自己射來,雖然射中後於己無礙,但滿身酒水淋漓,總是狼狽出醜,當即運起內功,波的一聲,向那水線吹去。卻見那條水線衝到離慕容復鼻尖約莫半尺之處,驀地裡斜向左首,從他腦後兜過,迅捷無倫的飛射而出,噗的一聲,鑽入了一名星宿弟子的口中。

那人正張大了口,要喝采叫好,這“好”字還沒出聲,一杯毒酒所化成的水線已鑽入了他肚中。水線來勢奇速,他居然還是興高采烈的大喝一聲:“好!”直到喝采之後,這才驚覺,大叫:“不好!”登時委頓在地,片刻之間,滿臉轉變成漆黑,立時斃命。這毒藥如此厲害,慕容復也是心驚不已:“我闖蕩江湖,從未見過這等霸道的毒藥。”

他二人比拚,頃刻間星宿派便接連死了三名弟子,顯然勝敗已分。丁春秋惱怒異常,將酒杯往桌上一放,揮掌便劈。慕容復久聞他“化功大法”的惡名,斜身閃過。丁春秋連劈三掌,慕容復皆以小巧身法避開,不與他手掌相觸。兩人越打越快,小飯店中擺滿了桌子凳子,地位狹隘,實無迴旋餘地,但兩人便在桌椅之間穿來插去,竟無半點聲息,拳掌固是不交,連桌椅也沒半點捱到。

星宿派羣弟子個個貼牆而立,誰也不敢走出店門一步,師父正與勁敵劇鬥,有誰膽敢遠避自去,自是犯了不忠師門的大罪。各人明知形勢危險,只要給掃上一點掌風,都有性命之憂,除了盼望身子化爲一張薄紙,拚命往牆上貼去之外,更無別法。但見慕容復守多攻少,掌法雖然精奇,但因不敢與丁春秋對掌,動手時不免縛手縛腳,落了下風。丁春秋數招一過,便知慕容復不願與自己對掌,顯是怕了自己的“化功大法”。對方既怕這功夫,當然便要以這功夫制他,只是慕容復身形飄忽,出掌更難以捉摸,定要逼得他與自己對掌,倒也着實不易。再拆數掌,丁春秋已想到了一個主意,當下右掌縱橫揮舞,着着進逼,左掌卻裝微有不甚靈便之象,同時故意極力掩飾,要慕容復瞧不出來。慕容復武功精湛,對方弱點稍現,豈有瞧不出來之理?他斜身半轉,陡地拍出兩掌,蓄勢凌厲,直指丁春秋左脅。丁春秋低聲一哼,退了一步,竟不敢伸左掌接招。慕容復心道:“這老怪左胸左脅之間不知受了什麼內傷。”當下得理不讓人,攻勢中雖然仍以攻敵右側爲主,但內力的運用,卻全是攻他左方。又拆了二十餘招,丁春秋左手縮入袖內,右掌翻掌成抓,嚮慕容復臉上抓去。慕容復斜身轉過,挺拳直擊他左脅。丁春秋一直在等他這一拳,對方終於打到,不由得心中一喜,立時甩起左袖,卷向敵人右臂。

慕容復心道:“你袖風便再凌厲十倍,焉能傷得了我?”這一拳竟不縮回,運勁於臂,硬接他袖子的一卷,嗤的一聲長響,慕容復的右袖竟被扯下一片。慕容復一驚之下,這一拳打得更狠,驀地裡拳頭外一緊,已被對方手掌握住。這一招大出慕容複意料之外,立時驚覺:“這老怪假裝左側受傷,原來是誘敵之計,我可着了他的道兒!”心中涌起一絲悔意:“我忒也妄自尊大,將這名聞天下的星宿老怪看得小了,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何必以一時之忿,事先沒策劃萬全,便犯險向他挑戰。”此時更無退縮餘地,全身內力,徑從拳中送出。豈知內勁一迸出,登時便如石沉大海,不知到了何處。慕容復暗叫一聲:“啊喲!”他上來與丁春秋爲敵,一直便全神貫注,決不讓對方“化功大法”使到自己身上,不料事到臨頭,仍然難以躲過。其時當真進退兩難,倘若續運內勁與抗,不論多強的內力,都會給他化散,過不多時便會功力全失,成爲廢人;但若抱元守一,勁力內縮,丁春秋種種匪夷所思的厲害毒藥,便會順着他真氣內縮的途徑,侵入經脈臟腑。正當進退維谷、彷徨無計之際,忽聽得身後一人大聲叫道:“師父巧設機關,臭小子已陷絕境。”慕容復急退兩步,左掌伸處,已將那星宿弟子胸口抓住。

他姑蘇慕容家最拿手的絕技,乃是一門借力打力之技,叫做“斗轉星移”。外人不知底細,見到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神乎其技,凡在致人死命之時,總是以對方的成名絕技加諸其身,顯然天下各門各派的絕技,姑蘇慕容氏無一不會,無一不精。其實武林中絕技千千萬萬,任他如何聰明淵博,決難將每一項絕技都學會了,何況既是絕技,自非朝夕之功所能練成。但慕容氏有了這一門巧妙無比的“斗轉星移”之術,不論對方施出何種功夫來,都能將之轉移力道,反擊到對方自身。善於“鎖喉槍”的,挺槍去刺慕容復咽喉,給他“斗轉星移”一轉,這一槍便刺入了自己咽喉,而所用勁力法門,全是出於他本門的秘傳訣竅;善用“斷臂刀”的,揮刀砍出,卻砍上了自己手臂。兵器便是這件兵器,招數便是這記招數。只要不是親眼目睹慕容氏施這“斗轉星移”之術,那就誰也猜想不到這些人所以喪命,其實都是出於“自殺”。出手的人武功越高,死法越是巧妙。慕容氏若非單打獨鬥,若不是有把握定能致敵死命,這“斗轉星移”的功夫便決不使用,是以姑蘇慕容氏名震江湖,真正的功夫所在,卻是誰也不知。將對手的兵刃拳腳轉換方向,令對手自作自受,其中道理,全在“反彈”兩字。便如有人一拳打在石牆之上,出手越重,拳頭上所受的力道越大,輕重強弱,不差分毫。只不過轉換有形的兵刃拳腳尚易,轉換無形無質的內力氣功,那就極難。慕容覆在這門功夫上雖然修練多年,究竟限於年歲,未能達到登峰造極之境,遇到丁春秋這等第一流的高手,他自知無法以“斗轉星移”之術反撥回去傷害對方,是以連使三次“斗轉星移”,受到打擊的倒黴傢伙,卻都是星宿派弟子。他轉是轉了,移也移了,不過是轉移到了第三者身上。丁春秋暗施“逍遙三笑散”,彈杯送毒,逼射毒酒,每一次都給慕容復輕輕易易的找了替死鬼。

待得丁春秋使到“化功大法”,慕容復已然無法將之移轉,恰好那星宿弟子急於獻媚討好,張口一呼,顯示了身形所在。慕容復情急之下,無暇多想,一將那星宿弟子抓到,立時旁撥側挑,推氣換勁,將他換作了自身。他冒險施展,竟然生效,星宿老怪本意在“化”慕容復之“功”,豈知化去的卻是本門弟子的本門功夫。慕容復一試成功,死裡逃生,當即抓住良機,決不容丁春秋再轉別的念頭,把那星宿弟子一推,將他身子撞到了另一名弟子身上。這第二名弟子的功力,當即也隨着丁春秋“化功大法”到處而迅速消解。

丁春秋眼見慕容復又以借力打力之法反傷自己弟子,自是惱怒之極,但想:“我若爲了保全這些不成材的弟子,放脫他的拳頭,一放之後,再要抓到他便千難萬難。這小子定然見好便收,脫身逃走。這一仗我傷了五名弟子,只抓下他半隻袖子,星宿派可算大敗虧輸,星宿老仙還有什麼臉面來揚威中原?”當下五指加勁,說什麼也不放開他拳頭。慕容復退後幾步,又將一名星宿弟子粘上了,讓丁春秋消散他的功力。頃刻之間,三名弟子癱瘓在地,猶如被吸血鬼吸乾了體內精血。其餘各人大駭,眼見慕容復又退將過來,無不失聲驚呼,紛紛奔逃。

慕容復手臂一振,三名粘在一起的星宿弟子身子飛了起來,第三人又撞中了另一人。那人驚呼未畢,身子便已軟癱。餘下的星宿弟子皆已看出,只要師父不放開慕容復,這小子不斷的借力傷人,羣弟子的功力皆不免被星宿老仙“化”去,說不定下一個便輪到自己,但除了驚懼之外,卻也無人敢奪門而出,只是在店堂內狼竄鼠突,免遭毒手。那小店能有多大,慕容復手臂揮動間,又撞中了三四名星宿弟子,粘在一起的已達七八名,他手持這麼一件長大“兵刃”,要找替死鬼可就更加容易了。這時他已佔盡了上風,但心下憂慮,星宿子弟雖多,總有用完的時候,到了人人皆被丁春秋“化”去了功力,再有什麼替死鬼好找?他身形騰挪,連發真力,想震脫丁春秋的掌握。

丁春秋眼看門下弟子一個一個粘住,猶如被柳條穿在一起的魚兒一般,未曾粘上的也都狼狽躲閃,再也無人出聲頌揚自己。他羞怒交加,更加抓緊慕容復的拳頭,心想:“這批不成材的弟子全數死了也罷,只要能將這小子的功力化去,星宿老仙勝了姑蘇慕容,那便是天下震動之事。要收弟子,世上吹牛拍馬之徒還怕少了?”臉上卻絲毫不見怒容,神態顯得甚是悠閒,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星宿羣弟子本來還在盼師父投鼠忌器,會放開了慕容復,免得他們一個個功力盡失,但見他始終毫不動容,已知自己殊無倖免,一個個驚呼悲號,但在師父積威之下,仍然無人膽敢逃走,或是哀求師父暫且放開這個“已入老仙掌握的小子”。丁春秋一時無計可施,遊目四顧,見衆弟子之中只有兩人並未隨衆躲避。一是遊坦之,蹲在屋角,將鐵頭埋在雙臂之間,顯是十分害怕。另一個便是阿紫,面色蒼白,縮在另一個角落中觀鬥。丁春秋喝道:“阿紫!”阿紫正看得出神,冷不防聽得師父呼叫,呆了一呆,說道:“師父,你老人家大展神威……”只講了半句,便尷尬一笑,再也講不下去。師父他老人家此際確是大展神威,但傷的卻是自己門下,如何稱頌,倒也難以措詞。丁春秋奈何不了慕容復,本已焦躁之極,眼見阿紫的笑容中含有譏嘲之意,更是大怒欲狂,左手衣袖一揮,拂起桌上兩隻筷子,疾向阿紫兩眼中射去。

阿紫叫聲:“啊喲!”急忙伸手將筷子擊落,但終於慢了一步,筷端已點中了她雙眼,只覺一陣麻癢,忙伸衣袖去揉擦,睜開眼來,眼前盡是白影晃來晃去,片刻間白影隱沒,已是一片漆黑。她只嚇得六神無主,大叫:“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瞧不見啦!”突然間一陣寒氣襲體,跟着一條臂膀伸過來攬住了腰間,有人抱着她奔出。阿紫叫道:“我……我的眼睛……”身後砰的一聲響,似是雙掌相交,阿紫只覺猶似騰雲駕霧般飛了起來,迷迷糊糊之中,隱約聽得慕容復叫道:“少陪了。星宿老怪,後會……”

阿紫身上寒冷徹骨,耳旁呼呼風響,一個比冰還冷的人抱着她狂奔。她冷得牙關相擊,呻吟道:“好冷……我的眼睛……冷,好冷。”那人道:“是,是。咱們逃到那邊樹林裡,星宿老仙就找不到咱們啦。”他嘴裡說話,腳下仍是狂奔。過了一會,阿紫覺到他停了腳步,將她輕輕放下,身子底下沙沙作響,當是放在一堆枯樹葉上。那人道:“姑娘,你……你的眼睛怎樣?”阿紫只覺雙眼劇痛,拚命睜大眼睛,卻什麼也瞧不見,天地世界,盡變成黑漆一團,這才知雙眼已給丁春秋的毒藥毒瞎了,突然放聲大哭,叫道:“我……我的眼睛瞎了,我……我瞎了!”那人柔聲安慰:“說不定治得好的。”阿紫怒道:“丁老怪的毒藥何等厲害,怎麼還治得好?你騙人!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說着又是大哭。那人道:“那邊有條小溪,咱們過去洗洗,把眼裡的毒藥洗乾淨了。”說着伸手拉住她右手,將她輕輕拉起。阿紫只覺他手掌奇冷,不由自主的一縮,那人便鬆開了手。阿紫走了兩步,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那人道:“小心!”又握住了她手。這一次阿紫不再縮手,任由他帶到溪邊。那人道:“你別怕,這裡便是溪邊了。”

阿紫跪在溪邊,雙手掬起溪水去洗雙眼。清涼的溪水碰到眼珠,痛楚漸止,然而天昏地黑,眼前始終沒半點光亮。霎時之間,絕望、傷心、憤怒、無助,百感齊至,她坐倒在地,放聲大哭,雙足在溪邊不住擊打,哭叫:“你騙人,你騙人,我眼睛瞎了,我眼睛瞎了!”

那人道:“姑娘,你不用難過。我不會離開你的,你……你放心好啦。”阿紫心中稍慰,問道:“你……你是誰?”那人道:“我……我……”阿紫道:“對不起!多謝你救了我性命。你高姓大名?”那人道:“我……我……姑娘不認得我的。”阿紫道:“你連姓名也不肯跟我說,還騙我不會離開我呢,我……我眼睛瞎了,我……我還是死了的好。”說着又哭。

那人道:“姑娘千萬死不得。我……我當真永遠不會離開你。只要姑娘許我陪着你,我永遠……永遠會跟在你身邊的。”阿紫道:“我不信!我不信!你騙我的,你騙我不要尋死。我偏要死,眼睛瞎了,還做什麼人?”那人道:“我決不騙你,倘若我離開了你,叫我不得好死。”語氣焦急,顯得極是真誠。阿紫道:“那你是誰?”那人道:“我……我是聚賢莊……不,不,我姓莊,名叫聚賢。”救了阿紫那人,正是聚賢莊的少莊主遊坦之。阿紫道:“原來是莊……莊前輩,多謝你救了我。”遊坦之道:“我能救了你逃脫星宿老仙的毒手,心裡歡喜得很,你不用謝我。我不是什麼前輩,我只比你大幾歲。”阿紫道:“嗯,那麼我叫你莊大哥。”遊坦之心中歡喜無限,顫聲道:“這個……是不敢當的。”阿紫道:“莊大哥,我求你一件事。”遊坦之道:“你別說什麼求不求的,姑娘吩咐什麼,我就是拚了性命不要,也要盡力給你辦到。”阿紫微微一笑,說道:“你我素不相識,爲什麼你對我這樣好?”遊坦之道:“是,是,是素不相識,我從來沒見過你,你也從來沒見過我。這次……今天咱們是第一次見面。”阿紫黯然道:“還說見面呢?我永遠見你不到了。”說着忍不住又流下淚來。遊坦之忙道:“那不打緊。見不到我還更加好些。”阿紫問道:“爲什麼?”遊坦之道:“我……我相貌難看得很,姑娘倘若見到了,定要不高興。”阿紫嫣然一笑,說道:“你又來騙人了。天下最希奇古怪的人,我也見得多了。我有一個奴隸,頭上戴了個鐵套子,永遠除不下來的,那才教難看呢。如果你見到了,包你笑上三天三夜。你想不想瞧瞧?”遊坦之顫聲道:“不,不!我不想瞧。”說着情不自禁的退了兩步。阿紫道:“你武功這樣好,抱着我飛奔時,幾乎有我姊夫那麼快,哪知道膽子卻小,連個鐵頭人也不想見。莊大哥,那鐵頭人很好玩的,我叫他翻筋斗給你看,叫他把鐵頭伸進獅子老虎籠裡,讓野獸咬他的鐵頭。我再叫人拿他當鳶子放,飛在天空,那纔有趣呢。”遊坦之忍不住打個寒噤,連聲道:“我不要看,我真的不要看。”阿紫嘆道:“好罷。你剛纔還在說,不論我求你做什麼,你就是性命不要,也要給我辦到,原來都是騙人的。”遊坦之道:“不,不!決不騙你。姑娘要我做什麼事?”阿紫道:“我要回到姊夫身邊,他在遼國南京。莊大哥,請你送我去。”霎時之間,遊坦之腦中一片混亂,再也說不出話來。

阿紫道:“怎麼?你不肯嗎?”遊坦之道:“不是……不肯,不過……不過我不想……不想去遼國南京。”阿紫道:“我叫你去瞧我那個好玩的鐵頭人小丑,你不肯。叫你送我回姊夫那裡,你又不肯。我只好獨自個走了。”說着慢慢站起,雙手伸出,向前探路。遊坦之道:“我陪你去!你一個人怎麼……怎麼成?”遊坦之握着阿紫柔軟滑膩的小手,帶着她走出樹林,心中只是想:“只要我能握着她的手,這樣慢慢走去,便是走到十八層地獄裡,我也是歡喜無限。”

剛走到大路上,迎面過來一羣乞丐。當先一人身材高瘦,相貌清秀,認得是丐幫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遊坦之心想:“這人那天給我師父所傷,居然沒死。”不想和他們朝相,忙拉着阿紫離開大路,向荒地中走去。阿紫察覺地下高低不平,問道:“怎麼啦?”遊坦之還未回答,全冠清已見到了兩人,快步搶上攔住,厲聲喝道:“鬼鬼祟祟的,幹什麼?你……你怪模怪樣的,是什麼東西?”遊坦之大急,心想:“只要他叫出‘鐵頭人’三字,阿紫姑娘立時便知我是誰,再也不會睬我。就算她仍要我送她回南京,也決不會再讓我握住她的手了。”一時彷徨無主,突然跪倒,連拜幾拜,大打手勢,要全冠清不可揭露他的真相。全冠清看不明白他手勢的用意,奇道:“你幹什麼?”遊坦之指着阿紫,搖搖手,指指自己的口,搖搖手,又拜了幾拜。全冠清瞧出阿紫雙目已瞎,依稀明白這鐵頭人是求自己不可說話,正詫異間,丐幫衆弟子都已奔近身來。一人指着遊坦之的頭,哈哈大笑,叫道:“當真希奇,這鐵……”遊坦之縱身上前,一掌拍出。那丐幫弟子急忙舉手擋格,喀喇喇幾聲響,那人臂骨、肋骨齊斷,身子向後飛出丈許,摔在地下,立時斃命。

衆弟子驚怒交集,五人同時向遊坦之攻去。遊坦之雙掌飛舞,亂擊亂拍。他武功低微,比之這些丐幫弟子大有不如,但手掌到處,只聽得喀喇、喀喇,“啊喲!”“哎唷!”砰砰砰,噗噗,五名丐幫弟子飛摔而出,都是着地便死。餘人驚駭之下,團團將遊坦之和阿紫圍住,再也不敢上前攻擊。遊坦之忽然又向全冠清跪倒,拜了幾拜,又是連打手勢,指指阿紫,指指自己的鐵頭,不住搖手。

全冠清見他舉手連斃六丐,功力之深,實是生平罕見,自己倘若上前動手,也必無幸,可是他卻又向自己跪拜,實是匪夷所思,當下也打手勢,指指阿紫,指指他的鐵頭,指指自己嘴巴,又搖搖手。遊坦之大喜,連連點頭。全冠清心念一動:“此人武功奇高,卻深怕我泄露他的機密,似乎可以用這件事來脅制於他,收爲我用。”當下即向手下羣弟子說道:“大家別說話,誰也不可開口。”遊坦之心中更喜,又向他拜了幾拜。阿紫問道:“莊大哥,是些什麼人?你打死了幾個人嗎?”遊坦之道:“是丐幫的好朋友,大家起了些誤會。這位大智分舵全舵主仁義過人,是位大大的好人,我一向欽佩得很。我……我失手傷了他們幾位兄弟,當真過意不去。”說着向羣丐團團作揖。

阿紫道:“丐幫中也有好人麼?莊大哥,你武功這樣高,不如都將他們殺了,也好給我姊夫出一口胸中惡氣。”遊坦之忙道:“不,不,那是誤會。我跟全舵主是好朋友。你在這裡等我,我跟全舵主過去說明其中的過節。”說着向全冠清招招手。全冠清聽他認得自己,更加奇怪,但看來全無惡意,當即跟着他走出十餘丈。遊坦之眼見離阿紫已遠,她已決計聽不到自己說話,卻又怕羣丐傷害了她,不敢再走,便即停步,拱手說道:“全舵主,承你隱瞞兄弟的真相,大恩大德,決不敢忘。”全冠清道:“此中情由,兄弟全然莫名其妙。尊兄高姓大名?”遊坦之道:“兄弟姓莊,名叫莊聚賢,只因身遭不幸,頭上套了這個勞什子,可萬萬不能讓這位姑娘知曉。”全冠清見他說話時雙目盡望着阿紫,十分關切,心下已猜到了七八分:“這小姑娘清雅秀麗,這鐵頭人定是愛上了她,生怕她知道他的鐵頭怪相。”問道:“莊兄如何識得在下?”

遊坦之道:“貴幫大智分舵聚會,商議推選幫主之事,兄弟恰好在旁,聽得有人稱呼全舵主。兄弟今日失手傷了貴幫幾位兄弟,實在……實在不對,還請全舵主原諒。”全冠清道:“大家誤會,不必介意。莊兄,你頭上戴了這個東西,兄弟是決計不說的,待會兄弟吩咐手下,誰也不得泄露半點風聲。”遊坦之感激得幾欲流淚,不住作揖,說道:“多謝,多謝。”全冠清道:“可是莊兄弟和這位姑娘攜手在道上行走,難免有人見到,勢必大驚小怪,呼叫出來,莊兄就是將那人殺死,也已經來不及了。”

遊坦之道:“是,是。”他自救了阿紫,神魂飄蕩,一直沒想到這件事,這時聽全冠清說得不錯,不由得沒了主意,囁嚅道:“我……我只有跟她到深山無人之處去躲了起來。”全冠清微笑道:“這位姑娘只怕要起疑心,而且,莊兄跟這位姑娘結成了夫婦之後,她遲早會發覺的。”遊坦之胸口一熱,說道:“結成夫……夫婦什麼,我倒不想,那……那是不成的,我怎麼……怎麼配?不過……不過……那倒真的難了。”全冠清道:“莊兄,承你不棄,說兄弟是你的好朋友。好朋友有了爲難之事,自當給你出個主意。這樣罷,咱們一起到前面市鎮上,僱輛大車,你跟這位姑娘坐在車中,那就誰也見不到你們了。”遊坦之大喜,想到能和阿紫同坐一車,真是做神仙也不如,忙道:“對,對!全舵主這主意真高。”全冠清道:“然後咱們想法子除去莊兄這個鐵帽子,兄弟拍胸膛擔保,這位姑娘永遠不會知道莊兄這件尷尬事。你說如何?”噗的一聲,遊坦之跪倒在地,向全冠清不住磕頭,鐵頭撞上地面,咚咚有聲。全冠清跪倒還禮,說道:“莊兄行此大禮,兄弟如何敢當?莊兄倘若不棄,咱二人結爲金蘭兄弟如何?”遊坦之喜道:“妙極,妙極!做兄弟的什麼事也不懂,有你這樣一位足智多謀的兄長給我指點明路,兄弟當真是求之不得。”全冠清哈哈大笑,說道:“做哥哥的叨長你幾歲,便不客氣稱你一聲‘兄弟’了。”當丁春秋和蘇星河打得天翻地覆之際,段譽的眼光始終沒離開王語嫣身上,而王語嫣的眼光,卻又始終是含情脈脈的瞧着表哥慕容復。因之段王二人的目光,便始終沒有遇上。待得丁春秋大敗逃走,虛竹與逍遙派門人會晤,慕容復一行離去,段譽自然而然便隨在王語嫣身後。下得嶺來,慕容復向段譽拱手道:“段兄,今日有幸相會,這便別過了,後會有期。”段譽道:“是,是。今日有幸相會,這便別過了,後會有期。”眼光卻仍是瞧着王語嫣。慕容復心下不快,哼了一聲,轉身便走。段譽戀戀不捨的又跟了去。包不同雙手一攔,擋在段譽身前,說道:“段公子,你今日出手相助我家公子,包某多謝了。”段譽道:“不必客氣。”包不同道:“此事已經謝過,咱們便兩無虧欠。你這般目不轉睛的瞧着我們王姑娘,忒也無禮,現下還想再跟,更是無禮之尤。你是讀書人,可知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行’的話麼?包某此刻身上全無力氣,可是罵人的力氣還有。”段譽嘆了口氣,搖搖頭,說道:“既然如此,包兄還是‘非禮勿言’,我這就‘非禮勿跟’罷。”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這就對了!”轉身跟隨慕容復等而去。段譽目送王語嫣的背影爲樹林遮沒,兀自呆呆出神,朱丹臣道:“公子,咱們走罷!”段譽道:“是,該走了。”可是卻不移步,直到朱丹臣連催三次,這才跨上古篤誠牽來的坐騎。他身在馬背之上,目光卻兀自瞧着王語嫣的去路。段譽那日將書信交與全冠清後,便即馳去拜見段正淳。父子久別重逢,都是不勝之喜。阮星竹更對這位小王子竭力奉承。阿紫卻已不別而行,兄妹倆未得相見。段正淳和阮星竹以阿朱、阿紫之事說來尷尬,都沒向他提起。

過得十餘日,崔百泉、過彥之二人也尋到相聚。他師叔侄在蘇州琴韻小築和段譽失散,到處尋訪,不得蹤跡,後來從河南伏牛山本門中人處得到訊息,大理鎮南王到了河南,便在伏牛山左近落腳,當即趕來,見到段譽安然無恙,甚感欣慰。段譽九死一生之餘,在父親身邊得享天倫之樂,自是歡喜,但思念王語嫣之情卻只有與日俱增,待得棋會之期將屆,得了父親允可,帶同古篤誠等赴會。果然不負所望,在棋會中見到了意中人,但這一會徒添愁苦,到底是否還是不見的好,他自己可也說不上來了。

一行人馳出二十餘里,大路上塵頭起處,十餘騎疾奔而來,正是大理國三公範驊、華赫昆、巴天石、以及所率大理羣士。一行人馳到近處,下馬向段譽行禮。原來衆人奉了段正淳之命,前來接應,深恐聾啞先生的棋會之中有何兇險。衆人聽說段延慶也曾與會,幸好沒對段譽下手,都是手心中捏了一把汗。朱丹臣悄悄向範驊等三人說知,段譽在棋會中如何見到姑蘇慕容家的一位美貌姑娘,如何對她目不轉睛的呆視,如何失魂落魄,又想跟去,幸好給對方斥退。範驊等相視而笑,心中轉的是同樣念頭:“小王子風流成性,家學淵源。他如能由此忘了對自己親妹子木姑娘的相思之情,倒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傍晚時分,一行人在客店中吃了晚飯。範驊說起江南之行,說道:“公子爺,這慕容氏一家詭秘得很,以後遇上了可得小心在意。”段譽道:“怎麼?”範驊道:“這次我們三人奉了王爺將令,前赴蘇州燕子塢慕容氏家中查察,要瞧瞧有什麼蛛絲馬跡,少林派玄悲大師到底是不是慕容氏害死的。”崔百泉與過彥之甚是關切,齊聲問道:“三位可查到了什麼沒有?”範驊道:“我們三人沒明着求見,只暗中查察,慕容氏家裡沒男女主人,只剩下些婢僕。偌大幾座院莊,卻是個小姑娘叫做阿碧的在主持家務。”段譽點頭道:“嗯,這位阿碧姑娘人挺好的。三位沒傷了她罷?”

範驊微笑道:“沒有,我們接連查了幾晚,慕容氏莊上什麼地方都查到了,半點異狀也沒有。巴兄弟忽然想到,那個番僧鳩摩智將公子爺從大理請到江南來,說是要去祭慕容先生的墓……”崔百泉插口道:“是啊,慕容莊上那個小丫頭,卻說什麼也不肯帶那番僧去祭墓,幸好這樣,公子爺才得脫卻那番僧的毒手。”段譽點頭道:“阿朱、阿碧兩位姑娘,可真是好人。不知她們現下怎樣了。”巴天石微笑道:“我們接連三晚,都在窗外見到那阿碧姑娘在縫一件男子的長袍,不住自言自語:‘公子爺,儂在外頭冷?儂啥辰光纔回來?’公子爺,她是縫給你的罷?”段譽忙道:“不是,不是。她是縫給慕容公子的。”巴天石道:“是啊,我瞧這小丫頭神魂顛倒的,老是想着她的公子爺,我們三個穿房入舍,她全沒察覺。”他說這番話,是要段譽不可學他爹爹,到處留情,阿碧心中想的只是慕容公子,段公子對她多想無益。段譽嘆了口氣,說道:“慕容公子俊雅無匹,那也難怪,那也難怪!又何況他們是中表之親,自幼兒青梅竹馬……”

範驊、巴天石等面面相覷,均想:“小丫頭和公子爺青梅竹馬倒也猶可,又怎會有中表之親?”哪想得到他是扯到了王語嫣身上。崔百泉問道:“範司馬、巴司空想到那番僧要去祭慕容先生的墓,不知這中間有什麼道理?可跟我師兄之死有什麼關連?”範驊道:“我提到這件事,正是要請大夥兒一起參詳參詳。華大哥一聽到這個‘墓’字,登時手癢,說道:‘說不定這老兒的墓中有什麼古怪,咱們掘進去瞧瞧。’我和巴兄都不大讚成,姑蘇慕容氏名滿天下,咱們段家去掘他的墓,太也說不過去。華兄弟卻道:‘咱們悄悄打地道進去,神不知,鬼不覺,有誰知道了?’我們二人拗他不過,也就聽他的。那墓便葬在莊子之後,甚是僻靜隱秘,還真不容易找到。我們三人掘進墓壙,打開棺材,崔兄,你道見到什麼?”崔百泉和過彥之同時站起,問道:“什麼?”範驊道:“棺材裡是空的,沒有死人。”

崔過二人張大了嘴,半晌合不攏來。過了良久,崔百泉一拍大腿,說道:“那慕容博沒有死。他叫兒子在中原到處露面,自己卻在幾千裡外殺人,故弄玄虛。我師哥……我師哥定是慕容博這惡賊殺的!”

範驊搖頭道:“崔兄曾說,這慕容博武功深不可測,他要殺人,儘可使別的手段,爲什麼定要留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功夫,好讓人人知道是他姑蘇慕容氏下的手?若想武林中知道他的厲害,卻爲什麼又要裝假死?要不是華大哥有這能耐,又有誰能查知他這個秘密?”

崔百泉頹然坐倒,本來似已見到了光明,霎時間眼前又是一團迷霧。段譽道:“天下各門各派的絕技成千成萬,要一一明白其中的來龍去脈,當真是難如登天,可偏偏她有這等聰明智慧,什麼武功都是瞭如指掌……”

崔百泉道:“是啊,好像我師哥這招‘天靈千裂’,是我伏牛派的不傳之秘,他又怎麼懂得,竟以這記絕招害了我師哥性命?”段譽搖頭道:“她當然懂得,不過她手無縛雞之力,雖然懂得各家各派的武功,自己卻是一招也不會使的,更不會去害人性命。”衆人面面相覷,過了半晌,一齊緩緩搖頭。阿紫雙眼被丁春秋毒瞎,遊坦之奮不顧身的搶了她逃走。丁春秋心神微分,指上內功稍鬆,慕容復得此良機,立即運起“斗轉星移”絕技,噗的一聲,丁春秋五指抓住了一名弟子的手臂。慕容復拳頭脫出掌握,飛身竄出,哈哈大笑,叫道:“少陪了,星宿老怪,後會有期。”展開輕功,頭也不回的去了。這一役他傷了星宿派二十餘名弟子,大獲全勝,終於出了給丁春秋暗害而險些自刎的惡氣,但最後得能全身而退,實是出於僥倖,路上回思適才情景,當真不寒而慄。與王語嫣、鄧百川一行會齊後,在客店中深居簡出,讓鄧百川等人養傷。過得數日,包不同、風波惡兩人體力盡復,跟着鄧百川與公冶乾也已痊可。六人說起不知阿朱的下落,都是好生記掛,當下商定就近去洛陽打探訊息。

在洛陽不得絲毫消息,於是又向西查去。這一日六人急於趕道,錯過了宿頭,直行到天黑,仍是在山道之中,越走道旁的亂草越長。風波惡道:“咱們只怕走錯了路,前邊這個彎多半轉得不對。”鄧百川道:“且找個山洞或是破廟,露宿一宵。”風波惡當先奔出去找安身之所,放眼道路崎嶇,亂石嶙峋。他自己什麼地方都能躺下來呼呼大睡,但要找一個可供王語嫣宿息的所在,卻着實不易。一口氣奔出數裡,轉過一個山坡,忽見右首山谷中露出一點燈火,風波惡大喜,回首叫道:“這邊有人家。”慕容復等聞聲奔到。公冶乾喜道:“看來只是家獵戶山農,但給王姑娘一人安睡的地方總是有的。”六人向着燈火快步走去。那燈火相隔甚遙,走了好一會仍是閃閃爍爍,瞧不清楚屋宇。風波惡喃喃罵道:“他奶奶的,這燈可有點兒邪門。”突然鄧百川低聲喝道:“且住,公子爺,你瞧這是盞綠燈。”慕容復凝目望去,果見那燈火發出綠油油的光芒,迥不同尋常燈火的色作暗紅或昏黃。六人加快腳步,向綠燈又驅前裡許,便看得更加清楚了。包不同大聲道:“邪魔外道,在此聚會!”憑這五人的機智武功,對江湖上不論哪一個門派幫會,都絕無忌憚,但各人立時想到:“今日與王姑娘在一起,還是別生事端的爲是。”包不同與風波惡久未與人打鬥生事,霎時間心癢難搔,躍躍欲試,但立即自行剋制。風波惡道:“今日走了整天路,可有點倦了,這個臭地方不太好,退回去罷!”慕容復微微一笑,心想:“風四哥居然改了性子,當真難得。”說道:“表妹,那邊不乾不淨的,咱們走回頭路罷。”王語嫣不明白其中道理,但表哥既然這麼說,也就欣然樂從。六人轉過身來,只走出幾步,忽然一個聲音隱隱約約的飛了過來:“既知邪魔外道在此聚會,你們這幾隻不成氣候的妖魔鬼怪,又怎不過來湊湊熱鬧?”這聲音忽高忽低,若斷若續,鑽入耳中令人極不舒服,但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慕容復哼了一聲,知道包不同所說“邪魔外道,在此聚會”那句話,已給對方聽了去,從對方這幾句傳音中聽來,說話之人內力修爲倒是不淺,但也不見得是真正第一流的功夫。他左手一拂,說道:“沒空跟他糾纏,隨他去罷!”不疾不徐地從來路退回。那聲音又道:“小畜生,口出狂言,便想這般挾着尾巴逃走嗎?真要逃走,也得向老祖宗磕上三百個響頭再走。”風波惡忍耐不住,止步不行,低聲道:“公子爺,我去教訓教訓這狂徒。”慕容復搖搖頭,道:“他們不知咱們是誰,由他們去罷!”風波惡道:“是!”

六人再走十餘步,那聲音又飄了過來:“雄的要逃走,也就罷了,這雌雛兒可得留下,陪老祖宗解解悶氣。”五人聽到對方居然出言辱及王語嫣,人人臉上變色,一齊站定,轉過身來。只聽得那聲音又道:“怎麼樣?乖乖地快把雌兒送上來,免得老祖宗……”

他剛說到那個“宗”字,鄧百川氣吐丹田,喝道:“宗!”他這個“宗”字和對方的“宗”字雙音相混,聲震山谷。各人耳中嗡嗡大響,但聽得“啊”的一聲慘呼,從綠燈處傳了過來。靜夜之中,鄧百川那“宗”字餘音未絕,夾着這聲慘叫,令人毛骨悚然。

鄧百川這聲斷喝,乃是以更高內力震傷了對方。從那人這聲慘呼聽來,受傷還真不輕,說不定已然一命嗚呼。那人慘叫之聲將歇,但聽得嗤的一聲響,一枚綠色火箭射向天空,砰的一下炸了開來,映得半邊天空都成深碧之色。風波惡道:“一不做,二不休,掃蕩了這批妖魔鬼怪的巢穴再說。”慕容復點了點頭,道:“咱們讓人一步,本來求息事寧人。既然幹了,便幹到底。”六人向那綠火奔去。慕容復怕王語嫣受驚吃虧,放慢腳步,陪在她身邊,只聽得包不同和風波惡兩聲呼叱,已和人動上了手。跟着綠火微光中三條黑影飛了起來,拍拍拍三響,撞向山壁,顯是給包風二人乾淨利落的料理了。

慕容復奔到綠燈之下,只見鄧百川和公冶乾站在一隻青銅大鼎之旁,臉色凝重。銅鼎旁躺着一個老者,鼎中有一道煙氣上升,細如一線,卻其直如矢。王語嫣道:“是川西碧磷洞桑土公一派。”鄧百川點頭道:“姑娘果然淵博。”包不同回過身來,問道:“你怎知道?這燒狼煙報訊之法,幾千年前就有了,未必就只川西碧磷洞……”他幾句話還沒說完,公冶乾指着銅鼎的一足,示意要他觀看。

包不同彎下腰來,晃火折一看,只見鼎足上鑄着一個“桑”字,乃是幾條小蛇、蜈蚣之形盤成,銅綠斑斕,宛是一件古物。包不同明知王語嫣說得對了,還要強辭奪理:“就算這隻銅鼎是川西桑土公一派,焉知他們不是去借來偷來的?何況常言道‘贗鼎、贗鼎’,十隻鼎倒有九隻是假的。”慕容復等心下都有些嘀咕:“此處離川西甚遠,難道也算是桑土公一派的地界麼?”他們都知道川西碧磷洞桑土公一派都是苗人、瑤人,行事與中土武林人士大不相同,擅於下毒,江湖人士對之頗爲忌憚,好在他們與世無爭,只要不闖入川西瑤山地界,他們不會輕易侵犯旁人。慕容復、鄧百川等人自也不來怕他什麼桑土公,只是跟這種邪毒怪誕的化外之人結仇,實在無聊,而糾纏上了身,也甚麻煩。慕容復微一沉吟,說道:“這是非之地,早早離去的爲妙。”眼見銅鼎旁躺着的那老者已是氣息奄奄,卻兀自睜大了眼,氣憤憤的望着各人,自便是適才發話肇禍之人了。慕容復向包不同點了點頭,嘴角向那老人一歪。包不同會意,反手抓起那根懸着綠燈的竹杆,倒過杆頭,連燈帶杆,噗的一聲,插入那老者胸口,綠燈登時熄滅。王語嫣“啊”的一聲驚呼。公冶乾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這叫做殺人滅口,以免後患。”飛起右足,踢倒了銅鼎。慕容復拉着王語嫣的手,斜刺向左首竄了出去。只奔出十餘丈,黑暗中嗤嗤兩聲,金刃劈風,一刀一劍從長草中劈了出來。慕容復袍袖一拂,借力打力,左首那人的一刀砍在右首那人頭上,右首那人一劍刺入了左首之人心窩,剎那間料理了偷襲的二人,腳下卻絲毫不停。公冶乾讚道:“公子爺,好功夫!”慕容復微微一笑,繼續前行,右掌一揮,迎面衝來一名敵人骨碌碌地滾下山坡,左掌擊出,左前方一名敵人“啊”的一聲大叫,口噴鮮血。黑暗之中,突然聞到一陣腥臭之氣,跟着微有銳風撲面,慕容復急凝掌風,將這兩件不知名的暗器反擊了出去,但聽得“啊”的一下驚呼,敵人已中了他自己所發的歹毒暗器。

黑暗之中,驀地陷入重圍,也不知敵人究有多少,只是隨手殺了數人,殺到第六人時,慕容復暗暗心驚,尋思:“起初三人多半是川西桑土公一派,後來三人的武功卻顯是另屬不同的三派,冤家愈結愈多,大是不妙。”

只聽得鄧百川叫道:“大夥兒並肩往‘聽香水榭’闖啊!”“聽香水榭”是姑蘇燕子塢中的一個莊子,位於西首,是慕容復的侍婢阿朱所居。鄧百川說向聽香水榭闖去,便是往西退卻,以免讓敵人知道。慕容復一聽,便即會意,但其時四下裡一片漆黑,星月無光,難以分辨方位,不知西首卻在何方。他微一凝神,聽得鄧百川厚重的掌風在身後右側響了兩下,當即拉住王語嫣,斜退三步,向鄧百川身旁靠去,只聽得拍拍兩聲輕響,鄧百川和敵人又對了兩掌。從掌聲之中聽來,敵人着實是個好手。跟着鄧百川吐氣揚聲,“嘿”的一聲呼喝。慕容復知道鄧百川使出一招“石破天驚”的掌力,對方多半抵擋不住。果然那人失聲驚呼,聲音尖銳,但呼聲越響越下,猶如沉入地底,跟着是石塊滾動,樹枝折斷之聲。慕容復微微一驚:“這人失足掉入了深谷。適才綠光之下,沒見到有什麼山谷啊。幸好鄧大哥將這人先行打入深谷,否則黑暗中一腳踏了個空,可就糟了。”便在此時,左首高坡上有個聲音飄了過來:“何方高人,到萬仙大會來搗亂?當真將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都不放在眼內嗎?”慕容復等都輕輕“啊”的一聲。什麼“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的名頭,他們倒也聽到過的,但所謂“洞主,島主”,只不過是一批既不屬任何門派、又不隸什麼幫會的旁門左道之士。這些人武功有高有低,人品有善有惡,人人獨來獨往,各行其是,相互不通聲氣,也便成不了什麼氣候,江湖上向來不予重視。只知他們有的散處東海、黃海中的海島,有的在崑崙、祁連深山中隱居,近年來銷聲匿跡,毫無作爲,誰也沒加留神,沒想到竟會在這裡出現。

慕容復朗聲道:“在下朋友六人,乘夜趕路,不知衆位在此相聚,無意中多有冒犯,謹此謝過。黑暗之中,事出誤會,雙方一笑置之便了,請各位借道。”他這幾句話不亢不卑,並不吐露身分來歷,對誤殺對方數人之事,也賠了罪。突然之間,四下裡哈哈、嘿嘿、呵呵、哼哼笑聲大作,越笑人數越多。初時不過十餘人發笑,到後來四面八方都有人加入大笑,聽聲音不下五六百人,有的便在近處,有的卻似在數裡之外。慕容復聽對方聲勢如此浩大,又想到那人說什麼“萬仙大會”,心道:“今晚倒足了黴,誤打誤撞的,闖進這些旁門左道之士的大聚會中來啦。我迄今沒吐露姓名,還是一走了之的爲是,免得鬧到不可收拾。何況寡不敵衆,咱們六人怎對付得了這數百人?”衆人鬨笑聲中,高坡上那人道:“你這人說話輕描淡寫,把事情看得忒也易了。你們六人已出手傷了咱們好幾位兄弟,萬仙大會羣仙假如就此放你們走路,三十六洞和七十二島的臉皮,卻往哪裡擱去?”慕容復定下神來,凝目四顧,只見前後左右的山坡、山峰、山坳、山脊各處,影影綽綽的都是人影,黑暗中自瞧不清各人的身形面貌。這些人本來不知是在哪裡,突然之間,都如從地底下涌了出來一般。這時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都已聚在慕容復與王語嫣身周衛護,但在這數百人的包圍之下,只不過如大海中的一葉小舟而已。慕容復和鄧百川等生平經歷過無數大陣大仗,見了這等情勢,卻也不禁心中發毛,尋思:“這些人古里古怪,十個八個自不足爲患,幾百人聚在一起,可着實不易對付。”慕容復氣凝丹田,朗聲說道:“常言道不知者不罪。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的大名,在下也素有所聞,決不敢故意得罪。川西碧磷洞桑土公、藏邊虯龍洞玄黃子、北海玄冥島島主章達夫先生,想來都在這裡了。在下無意冒犯,尚請恕罪則個。”左首一個粗豪的聲音呵呵笑道:“你提一提咱們的名字,就想這般輕易混了出去嗎?嘿嘿,嘿嘿!”

慕容復心頭有氣,說道:“在下敬重各位是長輩,先禮後兵,將客氣話說在頭裡。難道我慕容復便怕了各位不成?”只聽得四周許多人都是“啊”的一聲,顯是聽到了“慕容復”三字頗爲震動。那粗豪的聲音道:“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姑蘇慕容氏麼?”慕容複道:“不敢,正是區區在下。”那人道:“姑蘇葛容氏可不是泛泛之輩。掌燈!大夥兒見上一見!”他一言出口,突然間東南角上升起了一盞黃燈,跟着西首和西北角上各有紅燈升起。霎時之間,四面八方都有燈火升起,有的是燈籠,有的是火把,有的是孔明燈,有的是松明柴草,各家洞主、島主所攜來的燈火頗不相同,有的粗鄙簡陋,有的卻十分工細,先前都不知藏在哪裡。燈火忽明忽暗的映照在各人臉上,奇幻莫名。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俊有醜,既有僧人,亦有道士,有的大袖飄飄,有的窄衣短打,有的是長鬚飛舞的老翁,有的是雲髻高聳的女子,服飾多數奇形怪狀,與中土人士大不相同,一大半人持有兵刃,兵刃也大都形相古怪,說不出名目。慕容復團團作個四方揖,朗聲說道:“各位請了,在下姑蘇慕容復有禮。”四周衆人有的還禮,有的毫不理睬。西首一人說道:“慕容復,你姑蘇慕容氏愛在中原逞威,那也由得你。但到萬仙大會來肆無忌憚的橫行,卻不把咱們瞧得小了?你號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來問你,你要以我之道,還施我身,卻是如何施法?”

慕容復循聲瞧去,只見西首岩石上盤膝坐着一個大頭老者,一顆大腦袋光禿禿地,半根頭髮也無,臉上巽血,遠遠望去,便如一個大血球一般。慕容復微一抱拳,說道:“請了!足下尊姓大名?”那人捧腹而笑,說道:“老夫考一考你,要看姑蘇慕容氏果然是有真才實學呢,還是浪得虛名。我剛纔問你:‘你若要以我之道,還施我身,卻如何施法。只要你答得對了,別人怎樣我管不着,老夫卻不再來跟你爲難。你愛去哪裡,便去哪裡好了!”慕容復瞧了這般局面,知道今日之事,已決不能空言善罷,勢必要出手露上幾招,便道:“既然如此,在下奉陪幾招,前輩請出手罷!”那人又呵呵的捧腹而笑,道:“我是在考較你,不是要你來伸量我。你若答不出,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八個字,乘早給我收了起來罷!”

慕容復雙眉微蹙,心道:“你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我既不知你門派,又不知你姓名,怎知你最擅長的是什麼絕招?不知你有什麼‘道’,卻如何還施你身?”

他略一沉吟之際,那大頭老者已冷笑道:“我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朋友們散處天涯海角,不理會中原的閒事。山中無猛虎,猴兒稱大王,似你這等乳臭未乾的小子,居然也說什麼‘北喬峰、南慕容’,呵呵!好笑啊好笑,無恥啊無恥!我跟你說,你今日若要脫身,那也不難,你向三十六洞每一位洞主,七十二島每一位島主,都磕上十個響頭,一共磕上一千零八十個頭,咱們便放你六個娃兒走路。包不同憋氣已久,再也忍耐不住,大聲說道:“你要請我家公子爺‘以你之道,還施你身’,又叫他向你磕頭。你這門絕技,我家公子爺可學不來了。嘿嘿,好笑啊好笑,無恥啊無恥!”他話聲抑揚頓挫,居然將這大頭老者的語氣學了個十足。那大頭老者咳嗽一聲,一口濃痰吐出,疾向包不同臉上射了過來。包不同斜身一避,那口濃痰從他左耳畔掠過,突然間在空中轉了個彎,託的一聲,重重的打在包不同的額角正中。這口濃痰勁力着實不小,包不同只覺一陣頭暈,身子晃了幾晃,原來這一口痰,正好打中在他眉毛之上的“陽白穴”。慕容復心中一驚:“這老兒痰中含勁,那是絲毫不奇。包三哥中毒後功夫未復,避不開也不希奇。奇在他這口痰吐出之後,竟會在半空中轉彎。”

那大頭老者呵呵笑道:“慕容復,老夫也不來要你以我之道,還施我身,只須你說出我這一口痰的來歷,老夫便服了你。”慕容復腦中念頭飛快的亂轉,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忽聽得身旁王語嫣清亮柔和的聲音說道:“端木島主,你練成了這‘歸去來兮’的五斗米神功,實在不容易。但殺傷的生靈,卻也不少了罷。我家公子念在你修爲不易,不肯揭露此功的來歷,以免你大遭同道之忌。難道我家公子,竟也會用這功夫來對付你嗎?”慕容復又驚又喜,“五斗米神功”的名目自己從未聽見過,表妹居然知道,卻不知對是不對。

那大頭老者本來一張臉血也似紅,突然之間,變得全無血色,笑道:“小娃娃胡說八道,你懂得什麼。‘五斗米神功’損人利己,陰狠險毒,難道是我這種人練的麼?但你居然叫得出老爺爺的姓來,總算很不容易的了。”王語嫣聽他如此說,知道自己猜對了,只不過他不肯承認而已,便道:“海南島五指山赤焰洞端木洞主,江湖上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端木洞主這功夫原來不是‘五斗米神功’,那麼想必是從地火功中化出來的一門神妙功夫了。”“地火功”是赤焰洞一派的基本功夫。赤焰洞一派的宗主都是複姓端木,這大頭老者名叫端木元,聽得王語嫣說出了自己的身分來歷,卻偏偏給自己掩飾“五斗米神功”,對她頓生好感,何況赤焰洞在江湖上只是藉藉無名的一個小派,在她口中居然成了“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更是高興,當下笑道:“不錯,不錯,這是地火功中的一項雕蟲小技。老夫有言在先,你既道出了寶門,我便不來爲難你了。”突然間一個細細的聲音發自對面岩石之下,嗚嗚咽咽、似哭非哭的說道:“端木元,我丈夫和兄弟都是你殺的麼?是你練這天殺的‘五斗米神功’,因而害死了他們的麼?”說話之人給岩石的陰影遮住了,瞧不見她的模樣,隱隱約約間可見到是個身穿黑衣的女子,長挑身材,衣衫袖子甚大。端木元哈哈一笑,道:“這位娘子是誰?我壓根兒不知道‘五斗米神功’是什麼東西,你莫聽這小姑娘信口開河。”那女子向王語嫣招了招手,道:“小姑娘,你過來,我要問一問你。”突然搶上幾步,揮出一根極長的竹杆,杆頭三隻鐵爪已抓住了王語嫣的腰帶,回手便拉。

王語嫣給她拉得踏上了兩步,登時失聲驚呼。慕容復袍袖輕揮,搭上了竹杆,使出“斗轉星移”功夫,已將拉扯王語嫣的勁力,轉而爲拉扯那女子自身。那女子“啊”的一聲,立足不定,從岩石陰影下跌跌撞撞的衝了出來,衝到距慕容復身前丈許之處,內勁消失,便不再向前。她大驚失色,生恐慕容復出手加害,脫手放開竹杆,奮力反躍,退了丈許,這才立定。

王語嫣扳開抓住自己腰帶的鐵爪,將長杆遞給慕容復。慕容復左袖拂出,那竹杆緩緩向那女子飛去。那女子伸手待接,竹杆斗然跌落,插在她身前三尺之處。

王語嫣道:“南海椰花島黎夫人,你這門‘採燕功’的確神妙,佩服,佩服。”那女子臉上神色不定,說道:“小姑娘,你……你怎知道我姓氏?又怎知道我……我這‘採燕功’?”

王語嫣道:“適才黎夫人露了這一手神妙功夫,長杆取物,百發百中,自然是椰花島著名的‘採燕功’了。”原來椰花島地處南海,山岩上多產燕窩。燕窩都生於絕高絕險之處,黎家久處島上,數百年來由採集燕窩而練成了以極長竹杆爲兵刃的“採燕功”。同時椰花島黎家的輕功步法,也與衆不同。王語嫣看到她向後一躍之勢,宛如爲海風所激,更無懷疑,便道出了她的身分來歷。黎夫人被慕容復一揮袖間反拉過去,心中已自怯了,再聽王語嫣一口道破自己的武功家數,只道自己所有的伎倆全在對方算中,當下不敢逞強,轉頭向端木元道:“端木老兒,好漢子一人做事一身當。我丈夫和兄弟,到底是你害的不是?”端木元呵呵笑道:“失敬,失敬!原來是南海椰花島島主黎夫人,說將起來,咱們同處南海,你還是老夫的芳鄰哪!尊夫我從未見過,怎說得上‘加害’兩字?”

黎夫人將信將疑,道:“日久自知,只盼不是你纔好。”拔起長杆,又隱身巖後。黎夫人剛退下,突然間呼的一聲,頭頂松樹上掉下一件重物,鏜的一聲大響,跌在岩石之上,卻是一口青銅巨鼎。慕容復又是一驚,擡頭先瞧松樹,看樹頂躲的是何等樣人,居然將這件數百斤重的大傢伙搬到樹頂,又摔將下來。看這銅鼎模樣,便與適才公冶乾所踢倒的碧磷洞銅鼎形狀相同,鼎身卻大得多了,難道桑土公竟躲在樹頂?但見松樹枝葉輕晃,卻不見人影。

便在此時,忽聽得幾下細微異常的響聲,混在風聲之中,幾不可辨。慕容復應變奇速,雙袖舞動,揮起一股勁風,反擊了出去,眼見銀光閃動,幾千百根如牛毛的小針從四面八方迸射開去。慕容復暗叫:“不好!”伸手攬住王語嫣腰間,縱身急躍,憑空升起,卻聽得公冶乾、風波惡以及四周人衆紛紛呼喝:“啊喲,不好!”“中了毒針。”“這歹毒暗器,他奶奶的!”“哎喲,怎麼射中了老子?”

慕容復身在半空,一瞥眼間,見那青銅大鼎的鼎蓋一動,有什麼東西要從鼎中鑽出來,他右手一託,將王語嫣的身子向上送起,叫道:“坐在樹上!”跟着身子下落,雙足踏住鼎蓋。只覺鼎蓋不住抖動,當即使出“千斤墜”功夫,硬將鼎蓋壓住。其時兔起鶻落,只片刻間之事,慕容復剛將那鼎蓋壓住,四周衆人的呼喝之聲已響成一片:“哎喲,快取解藥!”“這是碧磷洞的牛毛針,一個時辰封喉攻心,最是厲害不過。”“桑土公這臭賊呢,在哪裡?在哪裡?”“快揪他出來取解藥。”“這臭賊亂髮牛毛針,連我這老朋友也傷上了。”“桑土公在哪裡?”“快取解藥,快取解藥!”

“桑土公在哪裡?”“快取解藥!”之聲響成一片。中了毒針之人有的亂蹦亂跳,有的抱樹大叫,顯然牛毛針上的毒性十分厲害,令中針之人奇癢難當。

慕容復一瞥之間,見公冶乾左手撫胸,右手按腹,正自凝神運氣,風波惡卻雙足亂跳,破口大罵。他知二人已中了暗算,心中又是憂急,又是惱怒。這無數毒針,顯然是有人開動銅鼎中的機括,從鼎中發射出來。銅鼎從空而落,引得衆人的擡頭觀望,鼎中之人便乘機發針,若不是他見機迅速,內力強勁,這幾千枚毒針都已鑽入他的肉裡了。慕容復內勁反激出去的毒針,有些射在旁人身上,有些射在鼎上,那偷發暗器之人有鼎護身,自也安然無恙。

只聽得一個人陰陽怪氣的道:“慕容復,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怎麼‘以彼之道,還施我身’?這可與你慕容家的作爲不對啊。”此人站得甚遠,半邊身子又是躲在岩石之後,沒中到毒針,便來說幾句風涼話兒。

慕容復不去理他,心想要解此毒,自然須找鼎中髮針之人,只覺得腳下鼎蓋不住抖動,顯是那人想要鑽出來。慕容復左手搭在大松樹的樹幹,已如將鼎蓋釘住在大松樹上,那人要想鑽出鼎來,若不是以寶刀寶劍破鼎而出,便須以腰背之力,將那株松樹連根拔起。鼎中人連連運力,卻哪裡掀得動已如連在慕容復身上的那株大松樹?

慕容復使出“斗轉星移”功夫,將鼎中人的力道都移到了大松樹上。那松樹左右搖晃,樹根格格直響,但要連根拔起,卻談何容易,樹周小根倒也給他迸斷了不少。慕容復要等他再掀數下,便突然鬆勁,讓他突鼎而出;料想他出鼎之時,必然隨手再發牛毛細針以防護自身,那時揮掌拍落,將這千百枚毒針都釘在他身上,不怕他不取解藥自救,其時奪他解藥,自比求他取藥方便得多。

只覺那鼎蓋又掀動兩下,突然間鼎中人再無動靜,慕容復知道他在運氣蓄力,預備一舉突鼎而出,當即腳下鬆勁,右掌卻暗暗運力。哪知過了好一會,鼎中人仍是一動也不動,倒如已然悶死了一般。

四下裡的號叫之聲,卻響得更加慘厲了。各洞島有些功力較淺的弟子難忍麻癢,竟已在地下打滾,更有以頭撞石,以拳捶胸,情景甚是可怖。但聽得七八人齊聲叫道:“將桑土公揪出來,揪他出來,快取解藥!”叫喊聲中,十餘人紅了眼睛,同時嚮慕容復衝來。慕容復左足在鼎蓋上一點,身子輕飄飄的躍起,正要坐向松樹橫幹,突然間嗤嗤聲響,斜刺裡銀光閃動,又是千百枚細針向他射來。這一變故來得突兀之極,發射毒針的桑土公當然仍在鼎中,而這叢毒針來勢之勁,數量之多,又顯然出自機括,並非人力,難道桑土公的同黨隱伏在旁,再施毒手麼?這時慕容復身在半空,無法閃避,若以掌力反擊,則鄧百川等四人都在下面,不免重蹈覆轍,又傷了自己兄弟。在這萬分緊急的當口,他右袖一振,猶如風帆般在半空中一借力,身子向左飄開三尺,同時右手袖子飄起,一股柔和渾厚的內勁發出來,將千百枚毒針都託向天空,身子便如一隻輕飄飄的大紙鳶,悠然飄翔而下。

其時天上雖然星月無光,四下裡燈籠火把卻照耀得十分明亮,衆人眼見慕容復瀟灑自如的滑行空中,無不驚佩。慘呼喝罵聲中,響出了一陣春雷般的喝采聲來,掩住了一片淒厲刺耳的號叫。慕容復身在半空,雙目卻注視着這叢牛毛細針的來處,身子落到離地約有丈餘之處,左腳在一根橫跨半空的樹幹上一撐,借力向右方撲出。他先前落下時飄飄蕩蕩,勢道緩慢,這一次撲出卻疾如鷹隼,一陣勁風掠過,雙足便向岩石旁一個矮胖子的頭頂踏了下去。原來他在半空時目光籠罩全場,見到此人懷中抱着一口小鼎模樣的傢伙,作勢欲再發射。那矮子滑足避開,行動迅捷,便如一個圓球在地下打滾。慕容復踏了個空,砰的一掌拍出,正中對方後背。那矮子正要站起身來,給這一掌打得又摔倒在地。他顫巍巍的站起,搖晃幾下,雙膝一軟,坐倒在地。

四周十餘人叫道:“桑土公,取解藥來,取解藥來!”向他擁了過去。鄧百川和包不同均想:“原來這矮子便是桑土公!”兩人急於要擒住了他,好取解藥來救治把兄弟之傷,同時大喝,向他撲去。桑土公左手在地下一撐,想要站起,但受傷不輕,終究力不從心。包不同伸手向他肩頭抓落,五指剛抓上他肩頭,手指和掌心立時疼痛難當,縮手不迭,反掌一看,只見掌心鮮血淋漓。原來這矮子肩頭裝有針尖向外的毒針。霎時之間,包不同但覺手掌奇癢難當,直癢到心裡去。他又驚又怒,飛起左足,一招“金鉤破冰”,對準桑土公屁股猛踢過去。但見他伏在地下,身子微微蠕動,這一腳非重重踢中不可。他這一腳去勢迅捷,剎那之間,足尖離桑土公的臀部已不過數寸,突然間省悟:“啊喲不好,他屁股上倘若也裝尖刺,我這隻左腳又要糟糕。”其時這一腳已然踢出,倘若硬生生的收回,勢須扭傷筋骨,百忙中左掌疾出,在地下重重一拍,身子借勢倒射而出,總算見機得快,足尖只在桑土公的褲子上輕輕一擦,沒使上力,也不知他屁股上是否裝有倒刺。

這時鄧百川和其餘七八人都已撲到桑土公身後,眼見包不同出手拿他,不知如何反而受傷,雖見桑土公伏地不動,一時之間倒也不敢貿然上前動手。包不同吃了這個大虧,如何肯就此罷休?在地下捧起一塊百來斤的大石,大叫:“讓開,我來砸死這隻大烏龜!”有的人叫道:“使不得,砸死了他便沒解藥了!”另有人道:“解藥在他身邊,先砸死他才取得到。”看來這些人雖然在此聚會,卻是各懷異謀,並不如何齊心合力,包不同要砸死桑土公,居然有些人也不怎麼反對。

議論紛紛之中,包不同手捧大石,踏步上前,對準了桑土公的背心,喝道:“砸死你這隻生滿倒刺的大烏龜!”這時他右掌心越來越癢,雙臂一挺,大石便向桑土公背心砸了下去。只聽得砰的一聲響,地下塵土飛揚。

衆人都是一驚,這塊大石砸在桑土公背上,就算不是血肉模糊,也要砸得他大聲慘呼,決無塵土飛揚之理。再定睛細看時,更是驚訝之極,大石好端端的壓在地下,桑土公卻已不知去向。包不同左腳一起,挑開大石,地下現出了一個大洞。原來桑土公的名字中有一個“土”字,極精地行之術,伏在地上之時,手腳並用,爬鬆泥土,竟爾鑽了進去。適才慕容復將桑土公壓在鼎下,他無法掀開鼎蓋出來,也是打開鼎腹,從地底脫身。包不同一呆之下,回身去尋桑土公的所在,心想就算你鑽入地底,又不是穿山甲,最多不過鑽入數尺,躲得一時,難道真有土遁之術不成?

忽聽得慕容復叫道:“在這裡了!”左手衣袖揮出,向一塊岩石捲去,原來這塊岩石模樣的東西,卻是桑土公的背脊。這人古里古怪,惑人耳目的伎倆花樣百出,若不是慕容複眼尖,還真不易發見。桑土公被雄勁的袖風捲起,肉球般的身子飛向半空。他自中了慕容復一掌之後,受傷已然不輕,這時殊無抗禦之力,大聲叫道:“休下毒手,我給你解藥便了!”

慕容復哈哈一笑,右袖拂出,將左袖的勁力抵消,同時生出一股力道,托住桑土公的身子,輕輕放了下來。忽聽得遠處一人叫道:“姑蘇慕容,名不虛傳!”慕容復舉手道:“貽笑方家,愧不敢當!”便在此時,一道金光、一道銀光從左首電也似的射來,破空聲甚是凌厲。慕容復不敢怠慢,雙袖鼓風,迎了上去,砰的一聲巨響,金光銀光倒捲了回去。這時方纔看清,卻是兩條長長的帶子,一條金色,一條銀色。帶子盡頭處站着二人,都是老翁,使金帶的身穿銀袍,使銀帶的身穿金袍。金銀之色閃耀燦爛,華麗之極,這等金銀色的袍子常人決不穿着,倒像是戲臺上的人物一般。穿銀袍的老人說道:“佩服,佩服,再接咱兄弟一招!”金光閃動,金帶自左方遊動而至,銀帶卻一抖向天,再從上空落下,徑襲慕容復的上盤。慕容複道:“兩位前輩……”他只說了四個字,突然間呼呼聲響,三柄長刀着地捲來。三人使動地堂刀功夫,襲嚮慕容復下盤。慕容覆上方、前方、左側同時三處受攻,心想:“對方號稱是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人多勢衆,混戰下去,若不讓他們知道厲害,如何方了?”眼見三柄長刀着地掠來,當即踢出三腳,每一腳都正中敵人手腕,白光閃動,三柄刀都飛了上天。慕容復身形略側,右手一掠,使出“斗轉星移”功夫,撥動金帶帶頭,拍的一聲響,金帶和銀帶已纏在一起。使地堂刀的三人單刀脫手,更不退後,荷荷發喊,張臂便來抱慕容復的雙腿。慕容復足尖起處,勢如飄風般接連踢中了三人胸口穴道。驀地裡一個長臂長腿的黑衣人越衆而前,張開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將桑土公抓了起來。此人手掌也不知是天生厚皮,還是戴了金屬絲所織的手套,竟然不怕桑土公滿身倒刺,一抓到人,便直腿向後一躍,退開丈餘。慕容復見這人身手沉穩老辣,武功比其餘諸人高強得多,心下暗驚:“桑土公若被此人救去,再取解藥可就不易了。”心念微動,已然躍起,越過橫臥地下的三人,右掌拍出,徑襲黑衣人。那人一聲冷笑,橫刀當胸,身前綠光閃閃,竟是一柄厚背薄刃、鋒銳異常的鬼頭刀,刀口向外。慕容復這掌拍落,那是硬生生將自己手腕切斷了。他徑不收招,待手掌離刃口約有二吋,突然改拍爲掠,手掌順着刃口一抹而下,徑削黑衣人抓着刀柄的手指。

他掌緣上佈滿了真氣,鋒銳處實不亞於鬼頭刀,削上了也有切指斷臂之功。那黑衣人出其不意,“咦”的一聲,急忙鬆手放刀,翻掌相迎,拍的一聲,兩人對了一掌。黑衣人又是“咦”的一聲,身子一晃,向後躍開丈餘,但左手仍是緊緊抓着桑土公。慕容復翻過手掌,抓過了鬼頭刀,鼻中聞到一陣腥臭,幾欲作嘔,知道這刀上喂有劇毒,邪門險惡之至。他雖在一招間奪到敵人兵刃,但眼見敵方七八個人各挺兵刃,攔在黑衣人之前,要搶桑土公過來,殊非易事,何況適才和那黑衣人對掌,覺他功力雖較自己略有不如,但另有一種詭異處,奪到鋼刀,只是攻了他個出其不意,當真動手相鬥,也非片刻間便能取勝。

但聽得人聲嘈雜:“桑土公,快取解藥出來!”“你這他媽的牛毛毒針若不快治,半個時辰就送了人命。”“烏老大,快取解藥出來,糟糕,再挨可就乖乖不得了!”燈光火把下人影奔來竄去,都在求那黑衣人烏老大快取解藥。烏老大道:“好,桑胖子,取解藥出來。”桑土公道:“你放我下地啊!”烏老大道:“我一放手,敵人又捉了你去,如何放得?快取解藥出來。”旁邊的人跟着起鬨:“是啊,快拿解藥出來!”更有人在破口大罵:“賊苗子,還在推三阻四,瞧老子一把火將你碧磷洞裡的烏龜王八蛋燒個乾乾淨淨。”桑土公嘶啞着嗓子道:“我的解藥藏在土裡,你須得放我,纔好去取。”衆人一怔,料他說的確是實情,這人喜在山洞、地底等陰暗不見天日之處藏身,將解藥藏在地底,原是應有之義。慕容復雖沒聽到公冶乾和風波惡叫喚呻吟,但想那些人既如此麻癢難當,二哥和四哥身受自然也是一般,眼前只有竭盡全力,將桑土公奪了回來,再作打算,猛然間發一聲喊,舞動鬼頭刀,衝入了人叢之中。鄧百川和包不同守護在公冶乾和風波惡身旁,不敢離開半步,深恐敵人前來加害,眼見慕容復縱身而前,猶如虎入羊羣,當者披靡。烏老大見他勢頭甚兇,不敢正攖其鋒,抓起桑土公,遠遠避開。

只聽得衆人叫道:“大家小心了!此人手中拿的是‘綠波香露刀’,別給他砍中了。”“‘啊喲,烏老大的‘綠波香露刀’給這小子奪了去,可大大的不妙!”

慕容復舞刀而前,只見和尚道士,醜漢美婦,各種各樣人等紛紛辟易,臉上均有驚恐之色,料想這柄鬼頭刀大有來歷,但明明臭得厲害,偏偏叫什麼“香露刀”,真是好笑,又想:“我將毒刀舞了開來,將這些洞主、島主殺他十個八個倒也不難,只是無怨無仇,何必多傷人命?仇怨結得深了,他們拚死不給解藥,二哥四哥所中之毒便難以善後。”他雖舞刀揮劈,卻不殺傷人命,遇有機緣便點倒一個,踢倒兩個。那些人初時甚爲驚恐,待見他刀上威力不大,便定了下來,霎時之間,長劍短戟,軟鞭硬牌,四面紛紛進襲。慕容復給十多人圍在垓心,外面重重疊疊圍着的更不下三四百人,不禁心驚。再鬥片刻,慕容復尋思:“這般鬥將下去,卻如何了局?看來非下殺手不可。”刀法一緊,砰砰兩聲,以刀柄撞暈了兩人。忽聽得鄧百川叫道:“下流東西,不可驚擾了姑娘。”慕容復斜眼一瞥,只見兩人縱躍起,去攻擊躲在松樹上的王語嫣。鄧百川飛步去救,出掌截住。慕容復心下稍寬,卻見又有三人躍向樹上,登時明白了這些人的主意:“他們鬥我不下,便想擒獲表妹,作爲要脅,當真無恥之極。”但自己給衆人纏住了,無法分身,眼見兩個女子抓住王語嫣的手臂,從樹上躍了下來。一個頭帶金環的長髮頭陀手挺戒刀,橫架在王語嫣頸前,叫道:“慕容小子,你若不投降,我可要將你相好的砍了!”

慕容復一呆,心想:“這些傢伙邪惡無比,說得出做得到,當真加害表妹,如何是好?但我姑蘇慕容氏縱橫武林,豈有向人投降之理?今日一降,日後怎生做人?”他心中猶豫,手上卻絲毫不緩,左掌呼呼兩掌拍出,將兩名敵人擊得飛出丈餘。那頭陀又叫:“你當真不降,我可要將這如花似玉的腦袋切下來啦!”戒刀連晃,刀鋒青光閃動。

第四十五章 枯井底 污泥處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第二章 玉壁月華明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二十三章 塞上牛羊空許約第二十六章 赤手屠熊搏虎第三十四章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第四十九章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第二十六章 赤手屠熊搏虎第二十九章 蟲豸凝寒掌作冰第三章 馬疾香幽附錄 陳世驤先生書函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羣豪戲第十一章 向來癡第八章 虎嘯龍吟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第七章 無計悔多情第三十一章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第六章 誰家子弟誰家院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第二十九章 蟲豸凝寒掌作冰第二十三章 塞上牛羊空許約第十四章 劇飲千杯男兒事釋名第四十章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第四十一章 燕雲十八飛騎 奔騰如虎風煙舉第十五章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義第四十章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第十九章 雖萬千人吾往矣第四十一章 燕雲十八飛騎 奔騰如虎風煙舉第十九章 雖萬千人吾往矣第十九章 雖萬千人吾往矣第十五章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義第十二章 從此醉第三章 馬疾香幽第十章 劍氣碧煙橫第四十二章 老魔小丑 豈堪一擊 勝之不武第二十九章 蟲豸凝寒掌作冰第九章 換巢鸞鳳第十一章 向來癡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三十九章 解不了 名繮系嗔貪第五章 微步轂紋生第三十四章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第三十三章 奈天昏地暗 斗轉星移第三十九章 解不了 名繮系嗔貪第十九章 雖萬千人吾往矣第五十章 教單于折箭 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第三十二章 且自逍遙沒誰管第十六章 昔時因第二十七章 金戈蕩寇鏖兵第二十章 悄立雁門,絕壁無餘字第五十章 教單于折箭 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第二十三章 塞上牛羊空許約第七章 無計悔多情第四十四章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第四十四章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第四十二章 老魔小丑 豈堪一擊 勝之不武第五章 微步轂紋生第三十九章 解不了 名繮系嗔貪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羣豪戲第一章 青衫磊落險峰行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第四章 崖高人遠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十一章 向來癡第三十九章 解不了 名繮系嗔貪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羣豪戲第十二章 從此醉第十一章 向來癡第三十二章 且自逍遙沒誰管第四十五章 枯井底 污泥處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四十四章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第二十九章 蟲豸凝寒掌作冰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羣豪戲第五十章 教單于折箭 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第三十五章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第十二章 從此醉第四十章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第二十五章 莽蒼踏雪行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第九章 換巢鸞鳳第四十九章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第三十一章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第十九章 雖萬千人吾往矣第四十五章 枯井底 污泥處第三十五章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第十章 劍氣碧煙橫第二十七章 金戈蕩寇鏖兵第三十五章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第二十八章 草木殘生顱鑄鐵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四十二章 老魔小丑 豈堪一擊 勝之不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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