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話說,有那麼一瞬間,季覺很想甩手朝着周成的後腦勺來個大腦瓜子。
倒反天罡的,你跟誰爺兒倆呢!
可手剛擡起來,才忽然想起來,哦,他真有個爺爺。
工匠大師,周重。
自工坊最深處那一道鋒銳視線的凝視之下,擡起了一半的手,又訕訕縮了回去。爲免尷尬,還假模假樣的幫周成背上的撣撣灰。
然後,在怒視之中露出‘你看我對你多好’的微笑。
人在屋檐下,人在屋檐下……不跟你計較。
如是堂而皇之的邁步而入,左顧右盼,才發現,周重這一次,差不多把大半個工坊的設備,全都搬過來了。
深邃的地下空間裡,如今已經遍佈靈質迴路,結構上三下六,層層嵌合,內外鎖閉。
是典型又奢侈的‘周天’。
通過十二上善的徽記和諸多祭物,賦予工坊內實質性的天地概念,三重碧落,六層黃泉,上善的神髓流轉變化,防禦力的提升還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對爐中的造物進行催化,形成特殊的質變。
最適合的就是天元一系的律令和掌控。
必要的時候,外界的周天也能夠同爐中的造物銜接連通,更便於操作。
此刻,邁入周天之中,季覺就感受到了流轉自靈質和輝光之中的森嚴法度,即便置身其中,得不到認可,依舊被排斥在外。
只可遠觀。
半點內部的精妙變化和神髓都無從窺探。
隔着老遠,就看到了那個站在爐前,背對着他的身影,枯瘦的大師揹着手,漠然凝視着爐中的一切變化,控制着外在周天的配合運轉。
自然也能察覺到,不屬於工坊的進入者。
“季覺?”
“是。”
季覺停在了五步之外,正如所有後輩一般,恭謹點頭。
再如何自大,他都必須承認,自己和周重之間的差距,並對這一份造詣表示出尊重。作爲工匠,再如何輕蔑所有,都必須禮敬創造纔對。
“哼,到底是英雄人物,能屈能伸。”
周重頭也不回的冷笑了一聲:“你的事兒,你的老師跟我說過了。泉城裡,我欠她一次,沒想到居然用你身上。
看來我的人情,對她來說,也就這點水平和程度了。”
季覺平靜依舊,只是回答:“吾師愛我。”
“……”
周重的話語停滯,忽然沉默了。
不知究竟想起了什麼,或者,只是專注操控爐內變化。許久,指了指旁邊的桌子,一張早已經簽好名的表格。
然後,又指了指爐子旁邊的一個位置,那個汗流浹背的學徒。
“簽名就在這裡,活兒在那邊。”
他說:“能做麼?”
季覺往前走了兩步,看着龐大的熔爐:“爐子裡是什麼?”
“劍。”
季覺微微一怔,“爲什麼是劍?”
“爲什麼不能是?”周重漠然反問。
季覺如實回答:“考慮到童山的風格和習慣來說,劍可能不是最好的選擇。”
“難道拿個旗子在戰場上揮來揮去就合適了?這麼喜歡舉着長矛去衝陣的話,不如去做大羣。”
周重冷笑:“工匠不是僕人,不需要如此體貼。細節的適配無可厚非,倘若毫無見地,一味逢迎,又談何把控上善、熔鑄萬象?”
季覺回眸,看向那一張毫無表情的面孔:“難道周大師就能確認,自己的設計比使用者的選擇更好?”
“我能。”
周重斷然回答。
斬釘截鐵、毫無猶豫。
自學徒時代起始,無以計數的熬煉和嘗試,成爲工匠後日積月累的經驗,作爲天選者所參考的無數案例乃至一次次嘔心瀝血的創作和探索……所成就的,便是這一份凌駕於不知多少凡庸之上的技藝,乃至更勝於此的眼光和本能。
獨斷專行的否決了原本的設計和方案之後,推陳出新,變更方向,再造出嶄新的面貌。
即便僱主是童家這樣的龐然大物,也毫不退讓。
更何況是區區學徒的質疑。
箇中細節和根據,季覺無從判斷,可這一份毫不掩飾的自信亦或者傲慢,實在是令他刮目相看。
餘燼之道向來以成敗論所有,就算周重說的天花亂墜,最後結果不盡人意,也是絕對沒辦法交代的。
就算不了解具體狀況,和光從周天構架的佈設和諸多投入來看,童家所付出的成本也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更不是可以隨便糊弄,搞砸了之後隨便賠點抵用券就能了事的善茬。
這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創作,照本宣科和循規蹈矩纔是常態。
周重敢爲了自己的設計,在賭上積攢了一生的聲望和工坊視若生命的信譽,單純論氣魄,便已經在不知道多少人之上。 季覺無聲輕嘆,“受教。”
“你又不是我的學生,教你做什麼?”
周重面無表情,甚至懶得回頭看他一眼,“能做做,不能做就走人。”
季覺沒再說什麼,脫下了外套來,將身上的零碎物品丟進口袋裡,交給了童畫之後,就直接拿起了角落裡的工作服套在了身上。
筆直的向着熔爐走去。
一步踏出,就像是走進了熔爐,無形的烈火蔓延,轉瞬間充斥空氣。恐怖的高熱被封鎖在熔爐周圍的空間之中,汗水還來不及滲出就已經蒸發。
呼吸道傳來的刺痛和灼燒感。
空氣自溫度的變化之中扭曲,令眼前的事物遠近飄忽,時大時小,走起路來的時候,便不由自主的踉蹌。
開啓的熔爐的最前面,承擔給料工作的學徒已經搖搖欲墜。
頭髮捲曲,眼睛之中滿是血絲。
蹲坐在地上,身體不由自主的一晃一晃,兩顆眼睛擡起來的時候,已經沒有焦距。
此刻眼看季覺過來,便麻木的將手裡的東西遞給了他,踉蹌的起身,走了兩步,就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立刻就有場邊等候的學徒衝進來,將他扛起,帶到外面去了,以免干擾煉成。
而熔爐周圍,周天構架的結點上,還有超過十幾個學徒在進行着維持和工作,彼此之間配合嫺熟,毫無遲滯。
自周重的指揮和駕馭之下,周天構架變換,諸多精細操作源源不斷,倒是讓季覺大開眼界,歎爲觀止。
不愧是海州遠近聞名的血汗工廠,就連兼元都要挑個大拇哥的黑心作坊。
學徒就好像工具一樣,迅速的消耗,耗完一個換一個,好像標準零件一樣源源不絕。
而能將所有諸多薄弱才能和操作統合在一處,分擔周重的壓力,執行他的需求,應該就是隱藏在周天構架之下更深的複雜靈質序列,所謂的‘萬源歸流’了。
真好啊真好啊。
這麼好的東西,怎麼都得想個辦法毛到手。
可惜,周重的封鎖不是一般的嚴密,簡直水潑不進。
作爲工坊裡能夠傳承下去的標誌性技藝,不可能不做絲毫的保密,不止是季覺,恐怕就連周圍其他參與其中的學徒都難以洞徹全貌。
一旦適應了這一套理論之後,就別無其他的選擇,只能在周重定下的體系裡添磚加瓦,逐步向上,以期待獲得更大的權限和理論學識……想另起爐竈,無異於重新開始。
要不怎麼說黑呢。
“給料。”
耳邊,冷漠的聲音傳來。
那一瞬間,自周圍靈質運轉,迴路變動的引導之下,熔爐周圍,一道道裂口展開,焰光噴薄,照亮了季覺的眼瞳。
季覺不假思索的擡起了手。
五指之間,一張張紙頁升騰而起,自奔流之焰中捲曲,焦黑,灰燼消散無蹤,只有無以計數的字符自灰燼之中,升騰而起,重迭。
墨色瀰漫,彷彿無形之筆自焰火之中勾勒,轉瞬間,洪流巨響迸發,萬丈激流,自造化之中噴薄而出,充斥一切。
可又在周天構架的壓縮之下,死死的封鎖在爐中。
洪流奔涌、漣漪激盪,水波滔天。
瀚海潮聲自激震中劇烈升騰,可那嘈雜混亂的聲響之中,驟然有一縷輕盈的鳴叫聲浮現,鏗鏘劍鳴。
一掃而過。
旋即,轟鳴潰散,化作嫋嫋雜響,消失無蹤。
焰光正中,那一道隱約的輪廓,頓時清晰了一分。
自那轉瞬即逝的波動裡,季覺手背上的汗毛倒豎,感受到了刺骨的凌厲和森嚴的法度,靈質流轉之中,天元、以太、鏡和荒墟的賜福顯現其中。
四重賜福的氣息升騰,已經有漸漸融爲一體的跡象。
簡直,巧奪天工。
不,之所以不厭其煩的漫長籌備,投入諸多,採用周天的構架,就是爲了這一份渾然天成的‘演化’!
碧落黃泉之間,上善之精粹流轉,自事象的催化之中,漸漸融會貫通,化爲一體,再密不可分。
而季覺的工作,就將作爲‘催化劑’的記錄冊,不斷投入其中。
“給料。”
周重的聲音再度響起。
季覺毫不猶豫的再度伸手,非攻的矩陣自雙手之上隱現,自那足以將自己瞬間化爲灰燼的高溫中恰到好處的穿過了一隙,補充事象。
頓時,驚雷陣陣,大地轟鳴。
風暴的悽嘯自爐中掀起。
這就是他的工作。
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