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在谷邊往斷崖上去的山脊上,果然有一株大松樹,那松樹鬱鬱蔥蔥,枝繁葉茂,向四周開散,似乎受到山風的影響有些向下傾斜。松樹下面,兩抹亮色在周圍墨綠色的襯托下格外顯眼。
“果然有人!”衆人這才發現,這個世外山谷中,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其他人,不禁有些驚奇。風逸身邊的衛士這時也發現這個情況,面色大驚,紛紛上前把他圍在中間,以防不測。
“無妨!十三哥說那人正在彈琴,不會有什麼危險。你們退下!”風逸喝退身邊的人,然後轉過身問檀越道,“十三哥,此地鮮有人跡,今天我們第一次來就碰到高人,想來也是緣分,不如我們過去會會他如何?”
“我正有此意。此人、此地都頗爲奇異,況且碰到絃琴高人,香妹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檀越邊說邊看着檀香笑道。
檀香只是皺着眉頭看着松樹那邊,似有所思,也不顧兩人所說便自顧自地往那邊走去。風逸兩人相視一笑,皆是無奈,只好跟了上去。
待走近了,涓涓流水之聲漸漸消弭,入耳是陣陣悠揚琴聲。松樹下一個青衣老人,髮色如霜,揹着衆人坐於松樹之下,看不清他的容顏。他身邊站着一個白衣少年,正彎着腰擺弄着一個香爐,香菸嫋嫋,似臨仙境。耳邊的琴聲也更加清晰,檀香仔細聽了聽,面色愈加凝重。那琴聲時而高亢激越,似風雨雷鳴,似滔滔江水,時而低沉婉轉,如涓涓流水,如鳥語花香。再聽時,已經分不清耳中這聲音是撫琴之聲,還是這谷中萬物的聲息,只讓人感覺遊於這片山水之間,放浪形骸,逍遙自在,勝卻神仙!怪不得剛纔進來谷中幾人都沒聽到這裡的琴聲,原來這琴聲,都已經化入到這片天地之中了!
《琴經》中記述:琴者七絃,弦亦有道,三境九界。境下者曰相,相有三界,有相界亂,無相界戲,真相界迷;境中者曰爲,爲有三界,自爲界我,有爲界奴,無爲界斷;境上者曰化,化有三界,化天界仙,化地界皇,化人界道。至琴道,歷三境,空九界,成無念琴,是琴之極也。
以此觀之,這樹下弦琴之人的琴技,已經甄至化琴聲於天地的上境化天界了!怪不得幾人中只有檀越能聽得出來,如此返璞歸真的境界,也只有質樸之心能夠聽到。可帝國之中,除了那個超然的人物之外,誰還能達到如此琴藝境界?
正當檀香爲此震驚不已時,只聽那琴聲稍有停頓,然後變換了一個曲調,剛纔那種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間的逍遙頃刻不見,耳邊如泣如訴,很是傷懷。她閉上眼睛,慢慢沉浸,然後轉身向後揮了揮手。
“拿筆墨來!”檀香對跟來的侍從說。檀香的隨身侍從知道檀香的愛好,平時出遊必定準備好琴棋書畫,以備不時之需。
幾個侍從也是老練,須臾之間便準備好桌案,擺好筆墨紙硯,檀香坐到桌案後面,拿起筆閉着眼睛沉吟一會兒,然後筆墨一揮,便作起畫來!
一老一少,相鄰而坐。一個撫琴,一個作畫。兩人似心有靈犀,又像是在相互切磋。這片山水都因之而沉靜!衆人原地而立,都不敢上前打擾兩人。那位侍童重新燃起一炷香,悄悄退到邊上。
一指鏗鏘。曲終人靜。
“唉!”松樹下一直未曾動過的青衣老人突然輕嘆一聲,語氣中頗有幾分曲高和寡之意,“自老夫琴技進入化境之後,再也無人與我切磋琴技。這琴中縱有千千世界,可也無人能夠共我品閱。今日衆位小友來此,可否能解我孤獨!”
“原來老先生的琴技真的甄至化境了!”檀香心中驚歎一聲,趕忙放下手中筆墨,起身對青衣老人深深鞠了一躬道,“小女檀香,不知先生高名?”
青衣老人並未作答,而是慢慢捋着鬍鬚,笑着看着檀香,眼中異彩乍現,“聞琴舞墨,心有真相,琴迷之始也。沒想到今日竟碰到境界中人,也不枉我在此琴谷之中獨奏三年。小金釵,能否將你剛纔所畫讓老夫看看?”
青衣老人此話一出,邊上站着的風逸等人面上皆有驚色。此處蘭潭谷地被宮城狩獵發現也不過一年時間。在此期間風逸數次派人偵勘此處,從未聽人報告過這裡出現過外人蹤跡。沒想到這個老人已經在此彈了三年琴卻沒被發現,此事當真十分蹊蹺!風逸回頭看了看身後跟着的衛士,眼中掠過些許怒色。
“原來此處名爲琴谷,很美的名字,也很契合此情此景。沒想到老先生已經來此三年之久,想來此地早已爲老先生所有,今日我們擅闖,倒是冒失了,還請老先生寬宥則個!”檀香小心翼翼地將自己所畫的畫遞給老人,滿臉歉意地說道。
青衣老人對檀香此番道歉不置可否,微微一笑接過那幅畫,眯着眼睛捋着鬍鬚看着那畫。畫上一處水面,上面似乎有幾處行舟,盪出幾紋漣漪。
青衣老人看了一會,面上漸露凝重,“似海卻非海,行舟不是舟。眼見花飛落,渡卻心中愁。這……小金釵,此畫,所謂何名?”
“讓老先生見笑了!此畫,名爲《凋芙蓉》!”檀香恭敬地回答道。
“哦?《凋芙蓉》?何解?”
“我聽到老先生於琴中嘗有九嘆,皆世所不知琴道也。惡恨厭,妒嗔怨,貪癡念,所謂九毒。芙蓉九瓣,荷蕊不現,九毒矇蔽於心,皆不得境界。故須凋之,潛於心海。心海沉之,則靜如湖,波濤不驚,故葉如行舟,以渡凡心。若琴大化,不在山,不在水,而在人心。”
“我聽說,畫有三觀,尤琴有三境。下觀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譬如相境,所謂技也;次觀見山非山,見水非水,譬如爲境,所謂藝也;上觀不見有山,不見有水,譬如化境,所謂道也。小金釵此畫,已將我琴中所嘆和盤托出。自我入化以來,已經有多年沒人能解我琴意,更無論道此琴語,小金釵今日一語道破,此中深意,老夫既感且佩!”青衣老人點點頭笑道。
“多謝前輩誇讚,檀香班門弄斧,慚愧不已!”聽到青衣老人口氣中不吝讚賞,檀香再次起身拜了拜。
“老夫遊弦子,今日能碰到境界中人,也是老夫之幸!”
青衣老人一直坐於樹下,只顧與檀香交談,對身後風逸檀越幾人自始至終沒有正看一眼。風逸即便不拘小節,但作爲風雲帝國之主,他還從未被人如此無視,心中正頗爲不爽。但剛聽到“遊弦子”這個名字,風逸不禁瞪大了眼睛。遊弦子,這個被帝師華歆兒無數次提起的名字,他已經不知道聽了多少遍!
琴仙遊弦子!
“遊弦子?您是琴仙遊弦子!”終日浸淫琴技的檀香,對於這個在琴藝領域神通般的名字當然比任何人都熟悉。然而即便今天琴仙實實在在坐在她的面前,她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哈哈,琴仙不敢當,虛名而已。小金釵如此年歲,便已經到了琴迷之界,此等稟賦當真異於常人,假以時日,必定成就斐然啊!”
“您是琴仙遊弦子?”風逸這個時候也走了上來,對於此等高超人物,他自然不會錯過結識的的機會,“那此琴,莫非就是傳說中的帝武螭影?書上記載,龍生九子,其二曰螭。螭有八須,帝取其七以爲弦,奏之,每有龍吟,故琴曰螭影。螭影是琴中極品,此琴爲琴仙所得,當真是美玉配佳人啊!”
“沒想到天子對琴術也有如此造詣,老夫卻是看走眼了!”遊弦子回頭看了看站在邊上的風逸,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之色。看來他早就認出風逸的身份了。
“琴仙謬讚了!琴技與我,僅作耳目之娛,實難登大雅之堂!”遊弦子知道他的身份卻不起身參拜,風逸也很是無奈。這些世外高人總有自己的一股傲氣,尤其權勢,對於這些人如過眼雲煙,甚是不齒。
“小金釵名爲檀香,莫非是當今風雲左將軍檀隱耀檀宰輔之女?”看來遊弦子已經將這羣人的身份估摸的八九不離十了。
“正是小女!”檀香屈身應道。
“如此!小金釵稟賦過人,確是專營琴術的不二奇才。然而你現在只是一塊璞玉,雖有純心,但仍有瑕疵,尚需雕琢。琴術之道,重在參悟。若有良師指點,定會讓你這塊美玉成爲絕世之璧!小金釵,不知你現在有沒有老師?”
“這……府上倒是有幾名樂師,我平時隨他們習琴技,但尚未拜入!”
“哦?如此甚好!老夫入化十載尚未收徒,現在想納小金釵爲首座弟子,小金釵以爲如何?”遊弦子捋着白鬚,頗爲期待地看着檀香。
聽了遊弦子這話,不僅檀香,身邊的風逸和檀越都面露喜色。琴仙,此等名號只能讓他們仰望,如今遊弦子主動提起收徒之事,讓他們感到意外的同時,也滿是驚喜。能拜琴仙爲師,不啻爲一件幸事!
“能入琴仙足下,是小女之幸!”檀香滿臉喜意,起身便跪拜。
“哈哈!今日老夫甚喜甚幸,便與各位小友再奏一曲!”
風逸和檀越自然也因爲檀香拜師而高興,故而席地而坐,沉心傾聽起來。
遊弦子哈哈一笑,再是一指鏗鏘,琴谷之上便又蕩起一陣漣漪,嫋嫋琴音盤繞而起,與這山清水秀融爲一體,作成一副逍遙畫卷,只是不知是人在畫中,還是畫在人中。
正所謂:
蘭潭山水醉花林,遠山松下方外琴。
聞弦舞墨凋龍圖,高山從此聽知音。
欲知衆人後將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