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形勢

傑姆斯·摩侖多爾夫,這座城市裡年紀最大的參議兼商人,死得非常離奇,也非常可怕。這位害糖尿病的老頭兒晚年已經完全失掉攝護自己的能力,他酷嗜點心和蛋糕,而且一點也不知道節制。也給摩侖多爾夫家作顧問醫生的格拉包夫醫生雖然竭盡一切力量提出抗議,而真心愛戴他的家人也曾竭力勸說他改改口味,可是這位老議員作出了什麼事呢?雖然神經上已經成了半殘廢,他居然在一條陋巷裡,在小格羅波街,安琪兒斯維克街,否則就是在莫格維什巷租到一間屋子,安置了一處真正的洞窟,每天偷偷摸摸地溜進去狂吃蛋糕……人們也就是在這裡發現了這位靈魂已經出殼的老人,手裡還握着一塊吃了一半的甜點心。另外在衣服上和一張破爛的小桌上也滿是點心渣子。沒等慢性病把他的身體搞垮,中風便猝然奪去了他的生命。

這種醜態是和老人的身份不符的!這一家人盡力隱瞞着不使外人知道,然而事情還是很快地在城裡傳播開,成爲了街談巷議的話題。不論是交易所,是俱樂部,是“和諧”餐館,是商號的辦公室,是市民議會,還是在誰家舉辦的舞會、宴會和晚會,到處都談論着這件事,因爲這件事發生在二月……一八六二年二月,現在正是人們無事可做的季節。甚至在布登勃洛克家的“耶路撒冷晚會”上,當麗亞·蓋爾哈特的朗誦稍一住聲,老參議夫人的女友們也小聲地談起摩侖多爾夫議員暴死的事。甚至當主日學校的小女孩兒充滿敬畏地走在布登勃洛克家的大門道,也在嘀嘀咕咕地說這件事。講到鑄鐘街的施篤特先生跟他那位和上流社會有來往的老婆,對這件事更是百說不厭。

但是人們的興趣不能長久地停留在死人身上。這位老議員逝世的消息剛一傳來,一個重大的問題立刻就出現了……等到泥土把死者蓋上以後,每個人都在思考那個重大的問題:誰繼承他的爵位?

大家的心情多麼緊張!隱蔽的活動多麼頻繁!如果是一個外地人到這裡來觀光中世紀的古蹟和城郊秀麗的風景,那他感覺到的是一片安靜詳和;可是在這一切表面底下隱藏着怎樣的奔忙角逐,怎樣的興奮不安啊!種種立論堅持、不容置疑的意見彼此交鋒,開始是喧譁爭吵,各不相下,其後又互相切磋,慢慢地融會貫通起來。這座城市譟動起來了。虛榮和野心正在蓄勢待發,掩埋起來的希望又復蠢蠢欲動,昂起頭來,但是也要再次遭受幻滅。家住麪包房巷的老商人庫爾茨每次選舉總是隻得三、四張選票,這回他更是膽戰心驚的坐在家裡等待結果;然而這次他又落選了,他以後仍然要擺出一副正直和怡然自得的面孔到外邊來散步,用手杖嗒嗒地敲着人行道。他這一生是沒指望了,直到躺到墳墓裡,他將要抱恨終身……當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在星期四團聚的時候談論到傑姆斯·摩侖多爾夫暴卒的事情,佩爾曼內德太太在表示了幾句惋惜的話以後,就滿懷心事地看了她哥哥一眼,然後又開始不停地舐上嘴脣。這兩個動作不幸被布登勃洛克三姐妹看在眼裡,她們馬上彼此交換了個極其尖刻的眼色,極其默契地一齊把眼睛和嘴脣緊閉了一秒鐘。參議對於他妹妹的狡譎的笑容也微笑了一下作爲回答但並沒有提及這個敏感的話題。他知道冬妮腦子裡沾沾自喜地想着的事,也正是全城人談論着的那件事……有的名字根本就不用考慮。也有一些名字提出來以後榮獲了審查的資格。麪包房巷的興寧·庫爾茨年紀太大了。無論如何當選的應該是新生的力量。木材商胡諾斯參議的幾百萬傢俬在天秤上雖然佔了很大的分量,但可惜法律沒有規定誰錢多誰就當議員,因爲他的一個哥哥已經是議會的一員了。在候選人的名單上能站得住腳的有酒商愛德華·吉斯登麥克參議和亥爾曼·哈根施特羅姆參議。另外還有一個名字從一開始便不斷聽人提起,這就是托馬斯·布登勃洛克。人們越來越清楚地發現,他和亥爾曼·哈根施特羅姆是最有希望當選的兩個人。

的確,亥爾曼·哈根施特羅姆有自己的一羣擁護者和崇拜者。他不遺餘力的投入到公衆事務之中,施特侖克和哈根施特羅姆公司騰達發展的驚人速度,參議本人的奢華的生活方式,他的豪華的住宅,他早餐吃的鵝肝餡餅,如此種種,都使他擁有一批堅定的支持者。這位商人身材偉岸,略有一些肥胖,淺紅色的絡腮鬍子剪得短短的,鼻子稍有一些扁平地貼在上嘴脣上。他的祖父還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人物,包括他自己在內,沒有人瞭解他祖父做過些什麼。他的父親由於娶了一個富有的、然而身份可疑的女人在社交界幾乎還沒有立足之地,然而他自己卻仰仗着和胡諾斯家、和摩侖多爾夫家攀了親,躋身於這座城市裡的精英分子之中,他的姓氏居然也和這些高貴的門第並列,他自己也無可爭辯地成了一個令人起敬的顯赫的人物。他性格中的新奇的地方,同時就是他的吸引人的地方,是他的自由和寬容的本性,從這一點上看沒有誰能比得上他,使他在許多人心目中居於領導地位。他那種輕易大方的賺錢和揮霍的方式,和本城的一些同僚商人的勤儉謹慎,循規蹈矩的工作方法很不同。他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規則,不受傳統桎梏的約束,也不懂得遵奉舊習。他住的不是那種祖傳的老式住房,面積寬闊得算得上浪費,巨大的石板過道穿過白漆油刷的迴廊。他的坐落在桑德街……布來登街向南延伸過去的一條街……的住宅是一所新房子,和附近的建築物相比顯得那麼別具一格。房屋的正面粗粗地油漆了一道,樸素簡單,房間大小的比例切合實際,傢俱設備華麗而又舒適。不久以前他還藉着在家裡舉辦一次盛大晚會的機會,請來一位在市劇院聘請到的歌劇女演員。飯後他請這位演員給客人們……他的一位頗具文藝才能的兄弟也在其中,一位法學士……演唱了幾首歌曲,事後給了這位女士很大一筆酬金。如果在市民代表會裡有人提議拿出比較多的錢來修繕保護中世紀的古蹟,亥爾曼一定會堅決地投反對票。但是另一方面,他卻是第一個,是全城居民裡第一個在自己的住宅和辦公室裡安置上煤氣照明設備的人,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要是說哈根施特羅姆參議也遵奉什麼傳統,那就是從他的父親,老亨利希·哈根施特羅姆那裡繼承下來的自由、進步、善於容忍和沒有成見的思想方法,這就是人們崇拜他的原因。

托馬斯·布登勃洛克的威信建築在別的一些東西上。人們尊敬他不只因爲他本人值得尊敬,而且也因爲留在他身上的他的父親、祖父和曾祖父的還沒被人遺忘的性格。他個人的成就和業績暫且不提,他還代表着一個有了百年曆史的商人的光榮傳統。當然口羅,他維護、體現這一傳統時的那種優美大方、令人心悅誠服的風度可能是最重要的東西。最使他出人頭地的是,就算和有學問的商人相比,他也顯得受過非常良好的正規教育,無論他出現在什麼地方,他的這種表現不但爲他贏得了人們的尊崇,也使人感到他有些不一般……星期日在布登勃洛克家,由於參議本人也在場,所以大家並沒有在這件事上表現出太多的熱情,態度也都很冷淡。在談到這件事時,老參議夫人總是緘默地把一雙明亮的眼睛向兩旁瞟去。只有佩爾曼內德太太不能剋制自己,時時要顯耀一下她對於憲法的驚人的知識。她簡直已經把有關議員選舉的條款背得滾瓜爛熟了,正像一年前她對離婚法也曾經下過苦工夫一樣。她向大家談選舉室,選民和選票,反覆考慮每一種可能發生的結果,她背誦選民在投票前應作的莊嚴誓詞,給大家解釋什麼叫“公開評論”,根據憲法規定,所謂“公開評論”就是各選舉室對候選名單上的人名公開討論。她並且表示非常希望在“公開評論”亥爾曼·哈根施特羅姆的性格時也能參加。一秒鐘以後,她又利用桌上的李子核的數目來推測起來:“選得上……選不上……選得上……選不上……選得上!

”說到最後一個字她很快地用叉子尖把缺少的一個果子核從旁邊的一個盤子裡挑過來……吃過飯以後,她實在無法剋制自己的情緒了,她拉着參議的胳臂把他拖到一邊,拖到窗戶前邊來。

“唉呀,上帝!如果你能當上,湯姆……要是我們家的紋章也能掛在市議會的武器庫裡……我會爲你大聲歡呼的!我會高興地倒在地上,馬上死去,你看着吧!”

“真的嗎,親愛的冬妮!我求求你,你還是克抑着自己一點,嚴肅着點吧!你對生活異常冷靜的態度哪裡去了?難道我也要像興寧·庫爾茨那樣到處走嗎?咱們家沒有‘議員’也很有地位了……不管是這樣還是那樣,我看你還是活下去的好。”

上面談過的那種激動、商談、意見的交鋒仍然有增無已。彼得·多爾曼參議,那個公司除了剩下一個空字號什麼都虧空乾淨、就連他已經死去的女兒的遺產也沒放過的紈衤誇子也參加到這場競爭裡來。他應邀赴托馬斯·布登勃洛克家舉辦的宴會,同樣也應邀赴亥爾曼·哈根施特羅姆舉辦的宴會,而且無論在誰家的宴會上他都用轟隆隆的大粗嗓子稱呼東道主爲“議員先生”。塞吉斯門德·高什像個咆哮的怒獅一樣到處遊蕩,他毫不吝惜地使用惡毒的語言攻擊那些膽敢不投布登勃洛克參議票的人。

“布登勃洛克參議,諸位先生……哈,是多麼偉大的人!想當初一八四八年,布登勃洛克參議的父親一句話就平息了一羣暴亂者的怒火,我親眼目睹了那一幕……如果世界上還有正義的話,他的父親,他父親的父親早就應該當之無愧的被選爲議員了……”

但究其原因的話,使高什先生的內心燃起烈火來的與其說是布登勃洛克參議本人,倒不如說是參議的年輕的夫人,阿爾諾德遜家的姑娘。儘管他們之間連一句話的接觸都沒有。他不屬於那些富商之列,沒有坐在這些人的餐桌上吃過飯,也沒有跟這些人互相拜訪過。但是,正像我們前面提到過的那樣,蓋爾達·布登勃洛克剛一出現在這個地方,這位陰鬱的、目光遠在追求奇異事物的經紀人便立刻發現她了。由於經紀人本身具有的對他人的洞察力,他立刻就發現,他立刻看出來,這個女人註定會給他的平淡的生活加添一些內容;雖然這時他多半連她的名字還不知道,他已經把自己的靈魂和身體全部獻出來,心甘情願作她的奴隸了。沒有人把他介紹給她,但是從這一天起,他的思想無時不圍着這位神經質的、極端拘謹的女郎盤旋,正像老虎圍着馴獸人旋轉一樣。如果有機會相遇,他就會迎着她把自己的耶穌教徒的帽子一摘,幾乎把她嚇得跳起來。這時他那陰沉的臉色、險詐而卑屈的姿勢,也同樣是老虎對馴獸人的那套……他沒有機會爲這個女人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來,如果有這種機會,他,這個駝着背的、陰沉、冷漠地裹在斗篷裡的人,會以什麼樣的魔鬼似的硬心腸欣然應命啊!這個世界無聊的風俗習慣不允許他通過殺人、犯罪、血腥的陰謀把這個女人高捧到寶座之上。他現在唯一能爲她做的只有一件,就是在議會裡爲她的受人熱烈尊崇的丈夫投一票,或者將來有一天,把羅貝·德·維加的全部戲劇的翻譯奉獻給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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