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兩儀殿、太極殿都在太極宮的中軸線上,這幾處建築皆恢弘壯美、佔地極廣,但相應的牆壁、門闕卻極少,只需率軍一路平推過去,很快便能抵達承天門。
一旦李道宗率軍攻下承天門,不僅可以接應極有可能自明德門破城而入的晉王李治,今兒控制整個長安城,將大唐帝國的中樞緊緊攥在手中,也會向東攻略長樂門、永春門等處城門,控制龍首渠水閘,截斷皇帝出逃的路線,除非武德殿內藏有出城的密道,否則李承乾將成爲甕中之鱉,插翅難飛……
故而李道宗這一下分兵突襲,打了守軍一個出其不意,武德殿中的氣氛瞬間緊張起來。
諸多大臣昨夜皆宿於武德殿的偏殿之內,玄武門外的隆隆炮聲驚天動地,宮內宮外不明就裡驚擾紛紛,隨後傳來房俊徹底擊潰左侯衛的消息,振奮之下他們哪裡睡得着?
孰料一大早又聽到李道宗分兵攻略太極殿的消息,難免憂心忡忡,皆是神情萎靡。
新上任的禮部尚書許敬宗面帶憂色:“李道宗這是想要攻陷承天門,截斷陛下撤出武德殿的後路啊!此獠心思歹毒,身爲宗室郡王卻不思報效皇恩反而縱兵謀反,其罪當誅!”
一旦被李道宗截斷承天門,武德殿便成爲一個大甕,誰也逃不出去。他雖然感激陛下將他任命爲禮部尚書,卻不願跟陛下共赴黃泉。
至於武德殿內的密道且不說有沒有,就算有,陛下直至此刻仍然不走顯然打算堅守至最後一刻,但是到時候兵荒馬亂,即便陛下能在李道宗率軍殺進來之前從容逃走,可別人未必來得及……
剛剛成爲六部尚書之首,算是完成了幾十年仕途的一次重要躍遷,憧憬着有朝一日登閣拜相、禮絕百僚、宰執天下,豈能戰死此處?
其餘大臣也有不少人出言附和,紛紛痛斥李道宗大逆不道、罪該萬死。
李勣端坐不動,神情澹然的掃視一圈,緩緩道:“何止是截斷承天門?若所料不差,晉王怕是也要開始攻城了。”
衆人一驚,正欲說話,外頭便有內侍通稟,說是有斥候前來通報軍情,只得將心底擔憂暫且壓下。
得到允准之後,內侍將斥候引入,斥候進入大殿單膝跪地:“啓稟陛下,尉遲恭率其麾下右侯衛驟然攻打明德門,城門守軍兵力薄弱,懇請支援。同時,盧國公程咬金率麾下左武衛抵近圜丘,薛劉鄭聯軍斜插清明渠,沿着清明渠抵達安化門。衛國公命令東宮六率一部向南穿過樂遊原、渡過黃渠抵達曲江池西側……已經對圜丘附近屯駐的晉王叛軍形成合圍之勢。”
殿上重臣聽聞,都長長的鬆了口氣。
無論程咬金的左武衛還是薛劉鄭聯軍,亦或是東宮六率,都是精銳之中的精銳,這樣三支部隊對晉王完成合圍之勢,一經開戰便足以將晉王麾下號稱十萬的烏合之衆碾爲齏粉。
但李承乾、李勣、乃至於許敬宗、張亮等人依舊眉頭緊鎖,並未掉以輕心,更爲認爲如此便大局已定。
因爲其中還有一個左右搖擺、反覆橫跳的程咬金……
誰知道程咬金現在到底站在哪一邊?
更何況即便程咬金站在這一邊參與圍攻,也很難在尉遲恭攻陷明德門之前將其晉王剿滅,屆時晉王完全可以跟隨尉遲恭殺入長安,沿着天街直抵承天門下。
東宮六率齊編滿員的時候也不過四五萬兵馬,歷經李思文、屈突詮等人接連敗績,自是損兵折將、減員嚴重,現在是派兵增援明德門守軍亦或是直接由春明門入城協防承天門,很難取捨……
李承乾蹙眉沉思良久,詢問李勣:“英公認爲當下應當如何應對?”
諸位大臣也都看向李勣,畢竟這位直至現在仍然是朝中文武第一人,所向無敵、滅國無數的統帥,只因先前諸般做派招致陛下猜忌不得不困囿於宮闕之內,不能統兵作戰、揮斥方遒。
但論及戰術謀略,天下少有人及……
李勣卻搖搖頭,緩緩道:“非是微臣推脫,現在朝廷兵馬皆由衛公掌控指揮,他必然早已有了全盤策略,微臣貿然諫言必定影響衛公的戰略部署,非但無益,反而有害。”
李承乾默然,他聽不出李勣是毫無芥蒂就事論事,還是心有怨尤藉機推搪……
不過當下不是深究這些事情的時候,沉思片刻,便頷首道:“英公之言甚爲有理,來人,給衛公傳話,就說全部軍略事宜皆由衛公全權負責,朕不過問。”
“喏!”
有內侍應下,轉身走出武德殿,前去春明門外向衛國公李靖傳遞皇命……
*****
一牆之隔的立政殿內,氣氛反倒不是那麼緊張。
聚集於此的嬪妃、宮人、女卷們早已收拾停當,只要擋不住叛軍的攻勢,便會馬上從密道離開太極宮,李靖早已在宮外出口處安排好接應的部隊,屆時直接向北渡過渭水避往河西。
武德殿並無密道,唯一的密道在立政殿下邊……
太陽緩緩升起,陽光自重重殿宇屋嵴上的琉璃瓦反射下來,自窗戶照在梳妝檯的鏡子上,耀目生花,空氣中漂浮的塵埃一粒一粒纖毫畢現。
皇后蘇氏身段窈窕,穿着一身絳色宮裝站在梳妝檯前爲長樂公主綰起青絲,柔美的臉頰一半在陽光之中白皙泛着光澤,白玉耳墜微微搖晃,美豔不可方物。
她用白皙纖美的玉手綰起如雲青絲,輕柔的盤成一個髮髻,再用一根玉簪固定,然後站在長樂公主身後扶住她消瘦的肩頭,從鏡子裡左右端詳,滿意的笑起來:“殿下麗質天成,秀眉端方,還是這般華麗的裝飾看上去更爲美好一些,平素那些道袍還是少穿爲好。你現在也不過雙十年華,正是青春勃發之時,長時間青燈古卷靜心寡慾絕非好事。”
長樂公主也左右側頭看了看髮髻與頭飾,鏡中的自己容顏秀眉、清麗端方,聞言抿脣一笑:“好久不曾這般精心裝扮過了,很是不習慣,多謝皇后。”
“呵,這有什麼好謝的?能夠爲殿下梳妝,本宮很是榮幸呢。”
皇后蘇氏笑眯眯的摸了摸長樂公主的鬢角,將她拉起來,兩人並排坐在一側靠窗的椅子上,忍不住問道:“你與房俊之間,到底如何打算?”
長樂公主玉頰微紅,有些羞澀,不過她與房俊之事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且皇后蘇氏秀眉大度,彼此關係親密,故而也不扭捏,輕聲道:“哪裡有什麼打算?便是如此就好。正如當年他所寫的那一闕詞中所言,‘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他是自己的妹婿,更是朝中重臣,互有私情已經萬萬不該,又豈能有什麼名分?
她也不在乎那些。
皇后蘇氏先是喃喃複述了一遍這兩句詞,感慨道:“素聞這房二少年之時荒誕不羈、率誕無學,卻不曾想一朝開竅便有這般傲視羣倫的絕世才華……”
而後話音一轉,不滿道:“咱們女人活在這世上本就艱難,又豈能逆來順受,任憑那些男人佔盡便宜卻拂袖而去不負責任?”
長樂公主羞澀難當,輕輕推了皇后一下,微嗔道:“哪有什麼佔便宜,怪難爲情的。”
“佔便宜”這種事畢竟是相互的,怎能以此來責怪男人呢……
皇后蘇氏輕笑一聲,而後拉過長樂公主的手,輕聲道:“休怪本宮沒提醒你,此番若敗也就罷了,可若是邀天之幸最終剿滅叛軍整肅朝綱,房二便是擎天保駕、居功至偉,到時候除去皇位之外無論任何要求陛下都會答允,他若是敢向陛下要什麼,即便再是爲難,陛下也不會拒絕。”
她很瞭解李承乾的爲人,看似脾氣軟弱,實則很是執拗,若他認爲房俊的功勳值得某一些賞賜,那麼無論是誰反對,都一定會堅定執行。
長樂公主臉頰紅潤,輕輕搖了搖頭。
即便有皇帝賜婚,也難以平息宗室、天下人的攻訐,她又怎捨得讓他陷於世人謾罵之中狼狽不堪?
好男兒擎天保駕、功在社稷,就應該青史垂名、光耀千古,不能因爲她一個女人而導致一世英名遭受玷污,若是那般,她縱死也難心安……
見她這般神情,皇后蘇氏很生氣,有些恨鐵不成鋼道:“先帝在時,便時常誇讚你有宰輔之才,氣量恢宏才思敏捷,怎地在這件事上卻這麼湖塗?只要高陽不介意,你又何必爲了外人的喜惡而委屈了自己?咱們女人這一輩子不容易,上半輩子爲男人活着,下半輩子爲孩子活着,你自己不介意,難道就不爲將來孩子的名分想一想?”
長樂公主欲言又止,有些猶豫了。
可姐妹共侍一夫這種事屢見不鮮,光明正大卻極爲罕有,更別說她們還是天潢貴胃、金枝玉葉……
門外傳來腳步聲響,繼而高陽公主的聲音傳入耳中:“嫂子,姐姐,你們聊什麼呢?”